《乌鸦错》乌鸦错

2、第一章 夜遇登徒子

　　凌晨三点前后，是一个禁忌的时刻。很多诡异的事情都发生在这种时候，这件事也不例外。
　　那天，我在电脑屏幕上打下一串这样的文字：洁云用力地推开他，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愤怒地说：“去死吧，你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独留下他抚着脸上的五指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忘了说，我是三流言情小说的写手，最擅长老套而狗血的剧情。
　　当我打完这段话的时候，时间刚好是三点整。我开始考虑是继续把脑子里混乱的想法给挤出来还是睡觉去。就在这时，忽然间从背后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那声叹息中有着秋风卷落叶的寂寞萧索，又仿佛雨打芭蕉的婉转凄凉，在几座大山般的沉重下压抑地叹着。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绝不是属于人的声音。
　　我抑止不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地回头，暗自祈祷像平时一样，看到熟悉的墙壁和我小小的单人床。但是，这次在那些之外我还看到了一个古人站在我的房间中。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是如何反应的，而我当时只觉得脑袋忽然变成空白一片，然后木然地转回去继续打字，就像什么也没看到。
　　好一会儿，我忽然看清，我输入的文字是：鬼在我身后……
　　寒意这才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渗出，我一边很阿Q地告诉自己那是幻觉，一边再一次回头。
　　“他”还在。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惊慌中勾倒了椅子，我也被椅子绊到在地上。徒劳地张着口，却喊不出来。我当时一定是双眼呆滞的，唯一记得的感觉就是心跳仿佛要跳出胸口，连呼吸也仿佛要窒住了一般。
　　那个呈半透明状态的“古人”在当时显得异常的高大，充斥着小小的房间，带来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我动不了。
　　忽然，他移动了，浮在半空中的身体径直地朝我飘近。
　　门就在我身后，我却连挪动的力量都没有，当时，我觉得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我以为——我完了。
　　然而，他却只是穿过倒在他面前的椅子，便停住了，停在我的电脑前。
　　又是长久的静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时间在那一刻根本是凝固的。
　　他呆呆地看着电脑的屏幕，然后慢慢地举起了手。他的手贴着屏幕，停留在满页的文字上，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声音干涩，像千万年不曾开合过的门被风吹动时的哀叹，越发不像人的声音了。我开始发抖，脑中闪过千万种念头，却没有一种能使我站起来。
　　我的眼睛慢慢地上移，一个高大昂藏的身躯隐藏在长袍下。脖子以上是显得有些粗犷的脸，在当时充满恐惧的我看来甚至是有些狰狞可怕的，头上一顶紫铜色的发冠束着长发。他就那样站着，依稀可以看到他曾经尊贵不凡的气度、不怒而威的仪态。但此刻，他黯淡的眸子里却是让任何人都会心生怜悯的悲哀。
　　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悲凄说：“登徒子不是这样的……”
　　登徒子？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
　　他说着，仍然停在屏幕中的手突然一握，原本还满是文字的文档变成一片雪白。
　　“我的文档！”
　　我惊叫着，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扑回电脑前，飞快地移动鼠标，却连一个字也没有挽救回来。
　　“你在找这个么？”
　　那森寒、沙哑的声音就在我耳朵旁边响起，我的手一僵，这不是在意那四万字的时候……我回头，才发现我竟然跟“他”靠得极近，甚至有一部分身体重叠着，难怪右边的身体冷得要命。
　　我飞快地逃开，死命地旋着门把，却怎么也打不开那道门。
　　“你在找这个么？”“他”又问。
　　一定是他搞的鬼！我张口想喊，却被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这个时候不能喊我爸妈过来……
　　我回头，紧紧地靠着门，绝望地看着“他”。“他”已经来到我面前，摊开握着的手，手心里是跳动着的杂乱的字符。即使那些字符跳得飞快，但我仍一眼看出，那就是我那篇四万字的文档！
　　也许、也许他没有恶意……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地说：“请、请还给我。”
　　他低着看着手心的字符，然后重新握紧，说：“可是，你写错了。”
　　“我改！”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说着，是哪个字眼、哪个情节出了错？竟然会招来这么可怕的事情！
　　“登徒子不是这样的……”
　　还是那种悲凄的语调，寒意再次侵入骨髓。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之前写的那段话中好像有用到“登徒子”这几个字。也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连连点头，说：“好，你还给我，我马上改，以后绝对不再用这三个字。”
　　他轻叹一声，然后伸出了握着文档的手。
　　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戒备地看着他，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的戒备能做什么。
　　忽然，他的动作又顿住了。他犹豫地问我：“你知道登徒子是谁么？”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看着他执着的样子，我只硬着头皮回答：“登徒子……是指好色之徒……吧？”
　　他的手颓然地放下，似乎又不打算还我的文档了。我不自觉地又紧张起来，难道我答错了？
　　“登徒子就是我。”他说。
　　我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往后缩着，虽然已经没有去路了。
　　“你害怕了么？”
　　“我……”我可能不害怕么？可我不确定我要是说害怕的话还有没有命在。
　　他忽然向后飘去，离我远远的站着半空中。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该相信他么？或许因为他离得远些了，我才放松下来，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问：“那……你、你想做什么？”
　　静默充斥着，他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好久，他才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凝结着茫然的空洞，还有那从一开始就没有消散过的悲凄。倒让我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同情了，但这诡异的处境让我不敢擅自开口。
　　“我登徒子，堂堂楚国大夫！虽没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也没有战无不胜的谋略，但自认为人刚直不阿，俯仰无愧于天地。”他忽然说了起来，言辞中一股凛然的正气，却又忽然绝望地笑了起来，说：“万万没有想到，登徒子这三个字不但成为千古骂名，连死后也入不了鬼门关，过不了奈何桥，无法投胎转世，成了孤魂野鬼。两千多年了，我在这世上足足飘荡了两千多年……”
　　“我、我能帮你什么吗？”我忍不住开口。我的意思是烧些香蜡钱纸之类的，最多最多花钱上寺庙请僧人超渡一下亡魂。
　　他看了看我，又摊开手看了看他手心那些跳动的字符。眼里忽然升起一丝希望，说：“你是作家？”
　　“不，只是写手……”而且，是默默无闻的那种。
　　他才不管作家与写手之间的区别，径直对我说：“那你帮我写文章昭告天下，告诉百姓们，登徒子不是好色之徒，还我清白！”
　　昭告天下？他当我写皇榜呢！写出来也得有人信才行啊！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婉转地告诉他：“这个……我只是个没名气的写手罢了，写出来也没多少人看的，你应该去找那些专业的历史学家，他们写的文章才够权威。”
　　“不，只有你了。”他说，“这两千年来，能看见我的人只有两个。无论结果怎样，请你尽力一试！”
　　两千年来才出现了两个？瞧我这运气！
　　不过，他说那句“无论结果怎样，请你尽力一试”的话却打动了我。一直以来，我不就是靠着这样的心态而坚持下来的么？能用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去帮到一个人……不，一只鬼，这也会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吧？再说，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要是能发表换点稿费的话又何偿不是一种意外收入？
　　想想似乎百利而无一害，可是，万一写不出来呢？登徒子不会找我算帐吧？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登徒子摊开了他的手，说：“如果你能帮我，我便把这些东西还给你！”
　　我的文档！那些用心血拼成的文字消灭了我的犹豫，老实说也没有跟他谈判的勇气。就当作仅仅为了我那已经写了四万字的文档，我也应该答应他吧？
　　于是，我点点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故事在我颔首的动作中悄然地展开了。
　　@ @ @
　　早上七点，我习惯性地在手机闹铃响起的前一秒睁开眼睛。刚一抬头，一阵痛楚便刺入我的颈项，差一点没泪溅当场。
　　电脑还开着，屏幕上一片深蓝，时不时地游过斑斓的鱼儿——原来，我竟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
　　我迷糊地揉着后颈，动作忽然一顿，昨晚……不，凌晨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回笼。我立即站起来环视四周：房间还是原本的样子，没有一丝异常。那位自称是登徒子的“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么，昨天晚上的事是梦吗？
　　我移动鼠标，那篇已经写了四万字，名为《夏日微凉》的小说的确已经一个字不剩，而打开的网页全是一页页关于“登徒子”的搜索。
　　看来，并不是梦呢！
　　我整理了一下搜索来的信息，终于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两千多年以前，宋玉跟登徒子同为楚国倾襄王的臣子，登徒子向倾襄王告状说宋玉好色，结果反被宋玉以一篇《登徒子好色赋》斥为好色之徒，并且登徒子一词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说来惭愧，常用“登徒子”这个词，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来的。反而对于历史上的美男子宋玉却是如雷贯耳，倾襄王则只是从“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之类的俗语说听过。至于那篇让登徒子本人找上我的《登徒子好色赋》还是第一次见面呢，读过多次，却怎么也读不懂。
　　文章本身并不算艰涩，再辅以注释，字面上的意思是理解得差不多了。可是，道理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宋玉面对美女不动心说明他不好色，这样或许还能说得过去，可是登徒子与自己的丑妻生了五个孩子，这样就算是好色？
　　我抓着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的理由就能说服倾襄王？还让登徒子这个名字作为好色之徒的代称流传了两千三百年之久？
　　这个宋玉分明是强辞夺理嘛！
　　我忽然觉得很气愤，难怪登徒子会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来。俊男美女就很了不起么？文章出色就可以这样践踏别人的自尊了么？
　　翻案，我一定要为登徒子翻案！
　　正想着，妈妈在外头敲门叫我吃早点了。
　　我换了衣服走过去开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昨天晚上关门的时候顺手按了反锁，难怪昨晚逃命的时候怎么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