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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云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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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晟464年,夏,新届神使在任十年。
按照规定,第十年的诞辰之日便是天神赐名之时。那时,神使将在众人的瞩目下,于王城最高的山顶处,求得姓名。
相传第一任神使在十岁时经历大难,不死,而后改名换姓。摒弃人的前尘往事,向神更进一步,意为新生。
天未亮,少女神使便被唤醒,沐浴更衣,厚重的服装和繁重的饰品压的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如此,她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以端庄圣洁的姿态示人。
此行,王室贵族皆要跟随。路上必经闹市,为了安全和顺利,已提前半月就安置好护卫。
城中家家户户悬挂彩旗,来来往往的人捧着鲜花,彼此谈笑着,议论着被抬座椅上的贵人以及神使。
“那那那,最前面那个座轿就是神使大人。”
“她才十岁,看起来要年长一些,有个十五六岁的样子。”
“哎呀,她是被天神选中的人,能和普通人一样吗?天上那些不都是一下子就人高马大的,这都是小事。”
“有理。”
“快跪下,她们来了,快啊。”
那人着急忙慌地拉着对方的手肘,下跪叩拜。
原本捧在手上的鲜花放在了人们的身下,叩首之时,落在花上。满天飞舞的花瓣如轻羽般随风摇曳,散落遍地。
人们高声齐喊:“献予心魂,惟愿神临,听凭指引。”
这一路,少女听着这声音此起彼伏,内心也随着忐忑。见如此场景,她愉悦不已,这些年见到的热闹日子,她掐着手也能数出来。
虽然不明白他们言行举止的用意,但是她只享受着其中所感受到的情感与情绪。
看着漫天繁花飞舞,她余光跟随着,瞟到一处暗巷。
士兵镇压在前,拦住了那群人的去路,他们的身躯瘦小且污秽,整个人似乎与周围的黑融为一体,仅尚有一丝光亮的双眼可见,那些双眸中或凶狠或渴求,亦或是不屑。
“虚伪!”
少女听见了,她听见了和声里的异样,清清楚楚。
她收回目光,没有去辨认是谁说了这句话,而这又是否因她而言。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像是害怕被长辈抓住错处的孩童,不敢直视任何人。
位于身后的王上却露出与之截然不同的神情,他目光冷冽而令人生畏。
山顶的风拂过,吹得枝叶吱哇乱叫,鸟兽散尽,空留人迹。
那片空旷之地,常年有人精心打理,没有疯长的杂草野花,只有规整的巨树与透着露水的草地。
草地的中央是个圆形的石台,是用来请示神域的祭台。其两层叠高,满是密集的符文,凡刻槽之处,仍留有或暗或淡的红。
最中央是一处沙子,相传是初始之神自天而带入凡间。只要献上神使的血液,便可浮现字眼,那是神明的回应。
少女接过王上递上的利刃,直径走向祭台中央,跪坐在细沙旁。
带着纯白面具的舞者和乐者以祭台为中心绕成一圈,声乐激昂且厚重,牵动着人的心弦。
贵人围绕在祭台的边上,王上带头朝拜。他们喃喃细语吟颂着诗文,除了他们自己无人能知其中之意。
少女将手掌划破,握紧双拳,献血低落在沙土之中。
随着音乐的高潮,晴朗的天气刮起大风。那沙坑看着不大,却被狂风扬起万丈之高。
气势宏伟,像是天降之物,无人敢直视。
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女从一开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甚至伸手去触摸。
还没等她探寻到些什么,眼前的一切随着音乐的淡然而渐渐消失。
待她回过神来,眼前的沙坑已然形成字样。
“云裳”
少女念叨着,伸手去触摸那字,可不到一会就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与那沙土拉开距离。
她抬头一看,正好见着王上那慈爱的面容上基围矛盾的凶狠的双眸。
“天神赐名,‘云裳’。”
王上慷慨激昂地将神谕宣告于在场的各位。
他一脸笑意,双手将神使扶起,并在其面前。
人们效仿着王上,对少女朝拜并高呼着,“云裳神使,福临于世,爱之敬之。”
少女手足无措,那仍在流血的手攥着洁白的衣裙,红色在上面晕染开。
云裳清醒地感受着手中的血液在流淌、滚动。同样,她也意识到那本该稀松的沙土不该如坚硬的石块一般。
她在思考,但没得出什么结果。
等到人们的呼喊声渐去,她仍旧一言不发。
今夜王城大设宴席,取消宵禁,人们彻夜欢愉,烟火、歌舞不断,花灯飘荡在河面。
不同往日,云裳每每出席这种宴会,都是独坐于纱帐之中,拜见之后就不再有人与其交谈,她就像是一个吉祥物。
此时的她不做任何遮掩,人们能一睹其芳容,她也能清晰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但还是不许离开座位半步。
有人烂醉如泥,或胡言乱语,或四仰八叉地倒地不起;有人沉迷舞乐,随着一起舞动与奏乐;有人诵诗、舞剑;还有人淡然处之,仿佛眼前的喧闹与其无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云裳神使!”
玖玥和子儒恭敬地行了拜见之礼,他们一句话将云裳从那混乱无序的氛围中拉扯出来。
十四岁的玖玥,青涩且淡雅,柔和的面容却生出坚毅的双眸,一眼望去人见犹怜,再细看却又不禁生畏。如若说是天生的帝王面相,未免太过抬举,但却是有掌权者的气质。
子儒与其同岁,但比她高出半个头,谈吐略显稳重。谈不上清秀,却是由内而外的君子正气。
他们站在一起,他更像是兄长一般。
眼前的这两人与幼时并无太大的变化,尤其是那双眼睛。云裳用不着太久就认出他们就是那时木筏的另外两人。
她欣喜,露出一抹笑。
“你们,好看。”
云裳的声音如清晨露珠,干净、轻柔,似云朵包裹着令人舒心。
“叫什么?”
他们两人还陷在那声线里,没能及时作答。
“这位是文史官之女,文玖玥。这位则是我的六子,名唤子儒。”
在旁坐着的王上回应了云裳的话,并用责备的双神审视着玖玥和子儒。
“玖玥,子儒。”云裳笑着,念了一遍他们的名字,“好听。”
“你们什么事情。”王上问。
子儒回过神来,“回父王,先前南山族献上百斤玉石,一部分制作器皿,剩下的便打造了些饰品,品质尚可。想来如此多数都玉石是百年难遇的,这福分定是天降,所以念着云裳神使也应得这份厚礼。”
一旁地玖玥顺着他的话将手中的木檀匣打开,那雕刻着蝴蝶花样式的玉簪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上转动着手上的玉石扳指,相比那玉簪,他手中的这个显得有些暗淡。
“甚好,甚好,句句在理的,你考虑的很是周到。”王上笑盈盈地望向梅妃和太后,“他们都是顶好的孩子。”
太后一言不发,只是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梅妃想要站起来说些什么,被太后一个眼神遏止了。
云裳才没有心思理会他们话中的意思,只是渴求着这个她认为是朋友送来的礼物。
可惜,她不能亲自拿取这份礼,这是不被允许的有失身份之事,所以只能是身旁的女官瑶禾代为操劳。
她看着瑶禾,“收下。”
对方不为所动,用余光瞟向王上,她在等他的反应。
在场的氛围也没有原先那般热闹,多了份诡异和紧张。人们照旧做着先前的事,却把心思放在了这正中央的‘戏台’之中。
玖玥将木匣高举过头,用几乎盖过在场声乐的声音高呼着。
“王,心系天下,得天神庇佑,国泰民安,人寿年丰。在此,命我等小辈献上福仙之地南山厚礼,借神使之身,还天神之愿。”
子儒也是反应快,接过话,“父王贤德,万民之福,天地可鉴。”
“吾王圣明!”
一个醉鬼举杯敬君,近乎肺腑之言,带动在场的人高呼着同样的话。
此情此景,王上的面容不再是半阴半沉,反而愉悦涌上心头,逐渐开怀大笑。并用眼神示意瑶禾女官可以接下那份厚礼了。
宴会继续,人们依旧在寻欢作乐。
场上有谁在,走了谁,去了哪里,没有人会过问。就这样,玖玥和子儒悄然离席。
几年之后,当初游湖的那条道路依旧苍凉。落叶纷飞,湖面波光,他们并肩而行,微风拂过发丝与衣绸,任枝叶的光影在身上嬉闹。
“刚才谢谢你。”
子儒向她欣赏与敬佩的目光。
他的才学足以和暮迟之年的老者连着几日彻夜长谈,没有一丝胆怯,但却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会因为畏惧而寡言少语。
至于那份恐惧,来源于他年幼时亲眼见到王上将一位瘦弱的妇人推向热腾的炉火之中。
“这话应该让沈公子对我们说。”玖玥点头肯定着自己的话。
半月前,安鹤长公主在曦城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但因难产而体虚,卧床养病,同时战事紧急,人手不足,许曜也跟着忙里忙外,今年是回不去王都。
为表思念,他们会托人带礼品、书信送去在王都的亲朋好友手中。
玖玥收到一件绒毛披肩,以及那盒装着蝴蝶花玉簪的木檀匣,顺带一封书信。
他东扯西扯着家常琐事,在最后留下一句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泛舟游湖遇到的女子,如果记得,如果有机会,如果不让你涉险犯难,我想把玉簪送她。至此,祝吾友一切安好,健康喜乐。”
当时,子儒也在场,无需思考太久,他便确信这信中的湖中之女指的便是云裳神使。只因那天的事情是他平淡无味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波澜。玖玥对此也深信不疑。
“好险的一步棋,早知道就不帮他了。”子儒淡淡地说。
他们想过把玉簪混到那堆要送予神使的礼物当中,但每一步监管森严,根本没空子钻。
太后和梅妃他们又不想牵扯进来,思来想去,冒险一点,神使诞辰之日百无禁忌,借此献礼。只是他们低估了王上的脾性,那样心眼多人怎会容人将自己的光彩夺取,他没有做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做了去。
玖玥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不帮也没什么,只是我想更近一些看看她。”
“我也是好奇。”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没有说过这样做的理由,但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没有说过一句话,很多时候,他也就只能远远地看着。但当年在湖上见她,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惊鸿一瞥。”
玖玥打趣道,“你也爱上了?”
子儒赶忙解释,“才没有那回事,我才不是会见色起意的人。”
对方有些认真,又有些紧张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别过头偷笑,“说不定,他们私底下偷偷见过,没我们想的这么肤浅。”
“有道理,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今日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许公子会对她起那般心思。”
“我肯定,他绝对是见色起意。”
“一见钟情。这样说好一点。”
子儒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说。
“那也算是见色起意。”
他们就这样悠闲自在的聊着,漫步于苍蓝的月色之中。
宴席散去,王上回到寝宫。
他让闲杂人等离开,留下身旁两鬓斑白的老公公。
王上半倚在座榻上,神色淡漠。
“事情办的怎么样?”
“回禀王上,那人已经处理了。”
“甚好。”
他满意地点头,期间看了眼自己戴着玉扳指的手掌,突然想起祭祀台上,云裳的手触碰沙堆的瞬间。
“把山上那批人也安置一下,他们知道的太多了,不能留。”
“谨遵王令。”
公公留下这就话后就离开了宫殿。
在宫殿内,王上慢慢悠悠地走到书桌,然后将其中一本诗集丢在火炉里。
他双眼盯着那团烈火,满是猜忌与愤怒。
诗集里被圈出来的“云”和“裳”消失在熊熊火光之中。
城中郊外的一处树林,一缕烟起,一位衣裳破烂,蓬头垢面的十岁少年在一座坟前烧纸。
眼泪一落下,他便立刻抹掉。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陈舟定会为兄长报仇,取那狗肚子昏君的性命。”
少年祭拜的是他的兄长,也就是那位在街上对王上说出“虚伪”二字的人。
这话不仅云裳听到了,王上也一样知道。他天性如此,对于不喜欢的东西都过于敏感。
士兵收到王上的指令,逼着他兄长到巷子的死角,一剑封喉,当场死亡。
陈舟亲眼所见,难以忘怀。
火光倒映在陈舟的眼中,就如他此时此刻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