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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莫教流云染轻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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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死了,比我想象的早一些。
四周不暗,天空像是一件血红的纱衣,轻忽又沉重。
路是紫色的,没有血红的妖花的地方即是路,很奇怪的,我感觉那些彼岸花在观望我们,而紫色的泥土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周围很静,但我却感到有什么不平凡的噪响。
很压抑,有人哭出来了,我没去看。
这应当已离了人世。
走了很久罢,看到一座简陋的木板桥。上面中央坐着一个老婆婆,她头发很长,统统混乱的垂下来,那银铅色的光泽似乎在游动。
又有人哭了,毫无遮掩的,在这天地间回荡。
倒也算肆意了一回。
魂灵慢慢向木桥移动,我抬头时,有人站在我的面前。
不知他是人是鬼,眼下乌青,眼中却有严厉的光芒,“休舆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竟然跟着凡夫俗子走这黄泉路。”
我笑出声来,“何必刁难,快快带我去……去该去的地方吧,”我回头望了眼连绵的魂灵,“要不,它们该堵着了。”
他冷笑一声,拂袖飞起,我暗想他什么意思,试一试也真的飞了起来。
高空中把那种噪响感受的更深刻了,像是吟唱,但粗哑难听。
我们来到一个乳白色的光圈前,旁边有人把守,那人钻了进入,我依样。
里面是一条长路,路两旁高高竖起青白的火焰,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他加快了步伐,我快速飘着,倒也不费力。
他忽然没了身影,我在路的尽头站定,前面是荒芜的寂暗。
传来一个低而威严的声音,“休舆……”
我从来不知道我以前叫做休舆,并不出声。
寂静过后,“罢了,我也不提往事……此遭是要将你发送到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是的,50亿光年以外,怎么会没有另一个世界。
“休舆,莫要执着,你总要完成你的使命,何必如此寡亲缘情缘。”
我不知怎么回答,便继续默声,那边长叹过后道,“也不必我来多言,度过了七世就为了修的这圆满的一世……休舆,你会明白的。”
这有种很奇妙的感觉,纵我怎样荒诞,却未想怀疑他所言的真实性。
“你将要到达一个叫'流川'的大陆,那里女子为尊倒也稍合你的心意。你将降临在孔家小嫡女孔修玥的身上,她的经历,罢了,记忆传输之后你便会只道。休舆,告诉你你的使命是重塑亲缘情缘,这样希望你能圆满了轮回之路……还有一事,予你真气武功,也算帮你行事顺畅些。”
周围忽然光芒万众,现出无数个暗处的鬼卒,“休舆大人一路顺风……”
尔后一声呼唤,“往前走吧,休舆。”
我像受了蛊惑,不自觉地抬步,刹那像卷入了一个旋转的空间,高速的旋转我竟不觉疼痛,身体充满了力量,与此同时,脑海中有序闪起画面的光影。
002
京都浦原·世芳楼
阁楼里,远离了街道的喧嚣,小榻上卧着一个耽于春睡的女子。
湖绿色的锻衣,材料正是最近炙手可热的“宵华”(取其云霄琼楼之间亦算华美之意),裁着时下最兴盛的款式,端的富贵无比。
女子的容貌叫男儿看了也要痴心,细长的柳叶弯眉,此时不知为何蹙起,更添了一分艳色;长长的羽睫栖息着,显示她睡得很安详;鼻如脂塑唇如娇红点蕊;身段苗条,玲珑有致,真真是一正直芳华的妙佳人。
此刻她睁了眼,黑瞳深如寒潭,狭长的眼型在末端上挑,显出一分妍丽一分恣肆。
正是孔修玥。流川大陆上世芳楼的主人,太傅孔启明的幺女,弃文经商五年前离家出来闯荡的年轻人。
孔修玥抿唇笑了下,异世之旅让她充满了新奇之感,并且身体里充盈的力量使她很满意。
修亲缘情缘。前者,了解了孔修玥的经历后便知她正是个无情之人,不过能在五年内经营起这真正“举世称芳”的世芳楼,除了她自己的能耐以外,哪能没有家族帮衬的份儿?
家里人很照顾她的,怪不得叫她“修”,问题主要是她自己么?那亲缘一事,等孔家自行来请即可。
主要是情缘,孔修玥目前身边没有一个固定出现的男子,她是薄情狠心,孔修玥却是清心寡欲。这可有些难办。
如此之大的世芳楼,若她一直守在阁楼里恐怕今生就作废了,看来得自己主动。
换个身份吧,要不要找孔家呢?
☆☆☆
虞业在江岸边焦急地搓手,万里晴天烟波苍碧之下很有些破坏了美意。
她心里大呼,“怎么还没有船来!”正急躁着就看见一个舟子,不过似乎她并不预备往这边来。虞业大声呼喊,“船家,船家,载人来!”
那人慢悠悠地往这边划,虞业的脸憋的有些通红,急冲冲地上了船,向舟子抛了二两碎银,“船费,载我去京都啊,饭菜不论也帮我一并准备了吧。”
舟子应着,“好嘞!您哪,什么事这么焦急?”
虞业没好气,“养家糊口的大事!”
她趴在船沿,暗想着到底要不要说呢,离上一次见孔主子,已经有两年了,她说她有能力,提拔她当了粱钫世芳楼的掌柜,这份恩情她是怎么也不会忘的。
上次她碰见临镇的世芳楼掌柜秦袁,那后来的家伙竟然一派富贵模样,小侍就有十七八房,这该吞了多少油水?
她特意去查了一下,果然!这下攥着证据,也不知当说不当说。每年见不到一次孔主子的面,上缴的账单不知弄了多少假。秦袁是个手段狠的家伙,到时说了反给自己惹个死对头。
唉,虞业心里的叹息是一声长过一声。人呐,怎么那么容易变呢,孔主子抬举秦袁的时候她还是个动不动脸红的小儿呢!如今肚子涨个牛大!
倏忽间舟子点上篙,虞业的思绪还像在江心转转悠悠。
竟然看到碧波里一二红色的鲤影,虞业上了岸,怀里的纸已经皱了,她平静了下思绪,稳稳地向洪瑜大街走了。
003
孔修玥穿一身月白色长衫下楼的时候,众掌柜已经被她安置在圆桌上饮茶,不过那杯中水位,怎么也低不下去。
从来都是主子到各地去访查,这把众人叫到一起,竟是第一次。
她们相互打量着,个个都是人精,一面自豪世芳楼的规模的同时,一面又在心里忐忑着。
孔修玥未语先笑,那天仙一般的人正是她们的主子,众人看那欢欣的笑容却不由有点头皮发麻。
孔修玥坐在余下的空位上,与大家同坐一桌,先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不知大家可记得我办这世芳楼的初衷。”
“以最合适的价格,走最精致的路,让商铺永世流芳。”众人齐声道,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便在滋长。
“要达到这点是要靠大家一起交流努力的,可我们一齐集会竟是第一次。我花五年时间召集了大家,让我们为这个目标一起努力,现在各自熟悉一下。介绍一下店里卖的最好的东西和自己的治理理念吧。”孔修玥示意左手边先来。
众人的话或朴素或激昂,孔修玥一直微笑着。
经过这一番轮流,气氛轻松了些,已有人举杯喝茶,孔修玥也唤人在桌上摆上了糕点,自己随意取用了一块。
她道,“每个地方不同,卖的好的东西也不同,例如江俞鱼品卖的好,京都珠宝卖的好。大家觉得,能不能使一样东西在各地都卖得好呢?这样是不是可以盈利得更多。”
在座的都不是蠢才,孔修玥示意众人可以交谈,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了。
“是的,我们如果能做出别家没有的新奇玩意儿,自然是很受青睐的。百年老店靠名声发财,有些店又靠背后的关系网拉拢大客。我们世芳楼到今天已经是很出色的了,可我希望大家多多重视新品种的研发,”忽然轻了声,“当然,怎么研发的秘方可要保管好的。”
有人开了口,“在下店里也曾做些新鲜玩意儿,可是八天半月之后立刻被学去,有些店徒管不了嘴的……”
孔修玥以夸赞的眼神看她,“余掌柜能够实践新的东西很令我欣喜。我且问,一盒落云脂需要多少工序才能完成?”
众人齐声,“二十四。”
孔修玥拍掌,“这就是了,若不再计较工人一天做几盒胭脂,而是让她只完成一道工序,那么做了新尝试,有那么容易叫旁人知道吗?”
众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接着说,“大家可以把'创新'的想法告诉所有人,把它养成一种风气来振兴我们的店铺。若有人真的成功,不要亏待她的工钱,这样来鼓励众人。”
004
孔修玥讲清了向前发展的事,大家脸上也有了属于生意人的光彩,不再那么拘谨。
她忽然换了口气,“只是我年龄太小,大家交上的账单往往要辨好久才分明实在能力不足。”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这意思是主子发现几处有问题的账单了。
“也不能怪大家,记账实在太辛苦,打了十几次算盘以后难免有一处错漏。”
只是只有变少的,没有变多的。
她拿出一卷纸,摊开在圆桌上,为使众人都看见,倾身执笔画着什么。
她画了表格,橫是月份,竖是各类物品,兼有合计。
“以后都拿这种表格记帐吧,清爽一些。只是先开始的时候,大家可要多忙一些了。”
众人被表格引去了目光,嘴里说着“哪里哪里。”
“我也知道,生意人赚别人钱不容易,你们当掌柜的更不容易,”孔修玥笑的很和善,“以后我们半月聚一次,你们把账单带上,我半年拨给你们钱,按账单上收入的一成。”
众人脑中像打翻了什么,被这个决断惊住了。
“这是大家应得的,”孔修玥又取出一幅简陋的地图,“不过我也要改善一下我们的经营管理。”
地图是流川大陆,主要是启朝,旁的荒蛮之地仅是一笔带过,孔修玥花了几个大圈子,又两两相对画了小圈子。
“如此,我希望大家能互相监督,一起铸造我们世芳楼的辉煌。你们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小圈和大圈,若问起话来,我是不会客气的。”
意思很明了,若有贪污作假都是被旁的盯着的,孔修玥在旁边竖了告发的奖赏金,“我希望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众人走出京都的世芳楼,不熟识的人竟然因着同样的身份亲热的交谈起来,她们都容光焕发,她们要造就的,是一个传奇。
虞业尤其高兴,她早知道孔主子不是简单人物,怀里的东西,早可以扔了,因为,秦袁会瘦下来的。
而有一天,所有人会一起“胖”上去。
之于孔修玥而言,她的责任,便是半年为期,查查账,想一些新产品了。
毕竟这里坐镇的,不只是她而已。
而她的步伐,可以向前迈一步了。
005
孔修玥捧着个玉盘针。
它外型与指南针无二,只不过材质变成了和田玉,显得光华璀璨。并且不是用来指方向的……是用来指男人的。
蓦然有种在游戏攻略中的感受。
她的嘴角在抽,把侧面的凸起一拔,玉针梭梭地转动了起来。
她换了白色的锻服,在大街上根据那针的指向走着。心里……很新奇。
橙暖的光芒染上她的衣袂,如画的身姿好像要在这夕阳里隐没。
玉盘针没叫她等多久,闪烁着细微的清光,而眼前,是一家叫做晴虹的倌馆。
孔修玥暗嘲,“叫她来找男人,找到青楼难道还要指定找哪个?”
遂按进凸起,收起了玉盘针。
没想到才来月余便走到了青楼,他们地府之人怕她太寂寞了么?
日暮之时,这条长街方方欢腾起来,各家楼宇都挂起来彩灯,一面邻湖,竟然正可坐于船舫上听丝竹拥美人。
只可惜天还未黯,不能现在登船。
她走进了晴虹馆,老鸨喜喜来迎,交代一番,上了二楼包厢。
孔修玥在包厢里吃着新鲜水果,前面小倌一字排开供她挑选。
先看皮肤,一个个都挺水灵的,她不由得牵起笑容,有几个胆挺大的已经在向她送秋波,甚至扭动着腰肢。
绕是现代千锤百炼,这款的还真没见过,她心头发痒,决定挑一个顺眼的。
眼睛细细瞄过去,有一个穿烟青色纱衣的特别打眼,正如他所穿的衣服,他人也是特别的清媚。细眉凤眼,琼鼻红唇,本是十分妖冶,偏在额上绽开了一朵淡色的桃花,容貌立时变得极媚,但一股清雅之气也不可忽视。
与旁的一对照,高下立显。再看那身姿,细腰长腿,肤凝如脂,好姿色啊好姿色。孔修玥以为这完全可以当花魁了,然而老鸨把他放在这一堆里,除非……
她直直站在他面前,近看更是妍丽,当下笑嘻嘻问道,“何名?”
周围传来嘻笑声,孔修玥只等他回答。他开口,呵气如兰,声音却是喑哑粗砺,“圻涟。”
周围哄笑更响,意图引起她的注意。青楼男子除了身段容貌以外,特别重视的便是声音,毕竟□□声动听,快感便是源源而来。
美人破了一腔嗓子,怪不得到下一个门槛去了。
她忽然摇头,“圻涟不好听,未若'蕖波',美人涟涟,如比荷下清波。”
此话一出,旁边的小倌们便老实退下了。
孔修玥笑道,“先容我沐浴一番吧。”她走到屏风后面,正是冒着热气的浴桶。
006
圻涟紧随而来,手上拿着花瓣和毛巾。
她有些惊讶,原来青楼中伺候沐浴也是一个项目。不过香手拂波,一定是个享受。
他帮她褪下了薄衫,去了里衣和袜筒,扶着她踩进了浴汤。
孔修玥想到世芳楼竟没有一个人伺候在周围,“她”果然是个清心寡欲的。
这番享受实在不能错过。
情不自禁舒缓了神经,疏疏懒懒躺着,头就靠在他的臂弯,耳边所听皆是细碎水声,鼻间所闻皆是清雅香氛。
他一手由她靠着,反起来按摩她的头颈,另一手便帮她清洗身体。
因为挨的极近,他小小地倾吐了些呼吸在她面庞,暖而温馨。
起来的时候,她整个靠在他怀里了,湿了他的衣襟向他投去抱歉的一眼,他笑而不言。
温柔乡果然有礼。
她戏谑出声,“抱得起我么?”
他果然惊讶地看着她,“小姐苗条,蕖波也不是力短之辈。”
他竟把自称改了,惹得她笑的更欢。
他把她置于床上,她有些不肯离开他温热的胸怀。
今日总想舒坦享受着,便道,“你来吧。”
云雨几度,被翻雪浪处,美人春山出。
007
第二天醒来时,圻涟尚在睡眠,只是睫毛竟然眨动不止,显得很是警觉。
她赤脚踩在毛毯上,拉开窗看那晨光缕缕。花街尚在沉眠中,远处的阳光在这古巷里钻照,透亮在那澄澄碧波上。她在高处,浑然只觉仙境,淡了那风尘气。
忽然深深的认识到,真的是一个新的地方了。
孔修玥小时便很想做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不过孤儿院出生,她注定为了生存到处奔波。
这样静静端详这些陌生却热爱的纹理,竟然默然。
寡亲缘情愿?前几世她不知道,上一世她哪有什么亲缘。而情缘,一个有相貌的人不当毒蝎子,便只能当花瓶了。后来,所有人都习惯了她的强大,没有什么温情的话再有机会说出口了。
她只在望而已。
而望的意思,暴露了她的期待。
身后忽然搭上了一件长袍,这个动作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竟然愕然了一瞬。
她转过头,再看男子的面目,那般温柔,点染上金灿灿的光芒,让人心里忽然地柔软。
她收紧了长袍,笑着说:“多谢。”
他微微摇着头,用湿毛巾为她擦脸,又端来了漱盅和香汤。
她不想轻慢或者侮辱他,便取下随身的木槿回纹玉佩,那玉色细腻莹洁,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蕖波,我觉得木槿花特别与你相配,真是细致又温柔呢,”看他略红了面庞,“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拒。”
他微笑收了。
孔修玥走出包厢,在前厅遇见老鸨,稍做打赏。于清晨的鸟啭中离开了晴虹楼。
也许□□真的能令人增强决断力。
春宵一夜,竟然扫开了月余来面前的茫茫白雾。
女尊国的男人遭受了以前所遇到的所有不公平。
她没办法抱着玩乐和游戏的态度,也许是……那个男人昨晚的妖媚和今早的隐忍打动了她。
寡情缘么,就让一切随缘吧。
你们说玉盘针能指明命定之人,她却偏不取用。
让一切,多些真实吧。
孔修玥朝着光亮的所在牵起了嘴角。☆☆☆
“……休舆大人弃了玉盘针,她是不是……”
“好可怜的美男子们啊……”
……
于万片静寂中传出阎王威严的声音——
“不,这表示她认真了。”
“玉盘针指定的姻缘是对休舆和她的夫君们的一种亵渎……”
“这一世后,休舆的修为必得圆满。一切,已经开始了……”
……
008
孔修玥回到世芳楼后不久,就接到了来自孔府的书信。
这倒使她十分惊讶,毕竟孔府传的上一封信已是过年时的贺词了——孔修玥说过没有大事不要烦她做生意。
她挺好奇地拆开看看:
修钥吾子
老妇年已四十又五,乃父近日身体欠佳,十分思念于汝。三日后乃老妇生辰之礼,吾子可有闲暇,入府一聚。
孔修玥眯了眼,她的书法不差,很明白地看出“入府一聚”四字的凝滞,看得出写的时候有些犹豫。而雪白的信纸上有淡淡的笔印,可以知道,这张信纸之前有几张作废的纸。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妇人长长的篇幅写了家信,又担忧“打扰了做生意”,随后弃掉,末尾的请求写的踌躇无比。
她就不知道,这孔府难道有什么对不起孔修玥的地方?让她这样不待见和淡薄以待。记忆里又搜寻了一大圈,没有什么收获。
一定是不在意而孔修玥十分在意的地方。
托着腮想着,她可不能像原来那样随便。本来想回一封信,后来发现都在一个城母女间竟有阡陌不闻的感觉。
她拉开衣柜,找出最喜欢的月白色衣服,想一想为了喜庆些便穿上有锦鲤的一件。
她从角门离开,拿了一些世芳楼里的保养品和给父亲兄弟的首饰。
叫来了楼里的马车,让她往倥鸣二号街上赶。
说来倥鸣有八条大街,数字越前,便是越鼎盛的人家。孔母是太子太傅,而孔家又是世代忠义,所以地位超然,得以在丞相和镇国侯之后立足在倥鸣街上。
说来,这几府皆是一府半条街,那气势真是让人望而兴叹。
个把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孔修玥想步行走一段以示诚意,便叫马妇反身离开了。
她独自走在这幽静的大街上,叹息这街道上鲜有人烟未免太寂寞了些。
待转过了小门和一头石狮子,看到那站姿端正的守门人。
她们紧盯着孔修玥,有一位甚至揉了揉眼睛,可把孔修玥逗笑了。
她走到大门前,想着孔修玥是不苟言笑的,改是要改,待会儿还是不要差别太大。
“小姐!”她们一人上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一人立时打开了大门,向丫鬟小厮们叫嚷着快去请太傅和太君。
孔修玥在门口站着,心里忽地一酸,她多久没回来,连下人都像带了家人欢喜的。
她闷闷提着东西进了孔府,看那有了年岁的青石板,心里感慨。
还未等到她绕过假山,小厮扶着母亲父亲双双迎来,两人一个是文人另一个正是病弱,现在高兴的像个小孩子,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
她脑海里瞬间蹦出来这些画面……
☆☆☆
玉一般的小人扫掉屋里的人参鹿茸,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自小体弱,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总有一天我要做大生意,找到能让自己体格强健的药材!”
拔高了一些的人儿说:“孔家世代从文,世代忠诚,上头的那位却未必领情,一旦让上面猜疑便无自保的能力。我不要待在这里,免得被拉入泥坑。”
是最小,身体从父胎里出来便病弱,早慧敏感,母父捧在心尖尖上疼惜愧疚的孔家小嫡女……
009
休舆,明白了你的使命,当可顺利圆满……
七世,寡亲缘……
她忽然就跪了下去,往石板上狠狠磕着头。
二老被吓坏,立刻来扶她,她眼角泪迹闪闪,把头放在她们的怀里,“女儿不孝,三年不归家,不侍父母,让亲人多忧多劳,早生华发,当请家法!”
扶着她的手开始颤抖,父亲一把搂住她,两人一起流泪,母亲便在一边轻拍她们的背。
她哽咽着,“父亲,你苦了。”又转头,“母亲,你累了。”
她再次拜倒,“孔家不孝子今后洗心革面,再不叫家人担忧苦痛!”
母亲的手也颤着,在背后搂住她们父女俩。
旁边有人摇着她的袖子,是一个稚龄的男孩,“姨姨~你是姨姨吗?”
她抹泪,摸着他的发顶,“是姨姨,姨姨今日才懂孝敬母父,侄儿日后大了千万不要学姨姨……”
“姨姨好漂亮,”他扯扯她的袖子,“不过想我一样爱哭就不会善良了,爹说的。”
众人噗嗤一笑,扫却了些烦愁,孔修玥扶着孔父,孔母挽着她,一家人慢慢向大堂走去。
大堂里坐满了人,当先是来回踱步的大姐,手里拿着戒尺惶惶不安,见着孔修玥,涨红了脸,孔修玥当先抱住她,“大姐,妹妹回来了。”堵得又一个读书人半晌无言。
再看堂里,还坐着母亲的其余夫君并几个小孩童。
孔修玥了然,其余异父的姐姐另开了府,哥哥们都嫁人了。
母亲父亲,却要为她这个不思回家的人操那许多心。
“玥儿,回家还带什么礼?”父亲看着她提来的袋子说道。
“哪里。”她看着父亲的气色,“您精神是不大好,这些东西适量吃吃有好处的。”又从袋里拿了根白玉簪,“好料子呢,您戴上可好看了。”
又转身道,“大家都有份儿,我可不是来送礼的,是来炫耀闯荡出点水平来的。”
扫到母亲和大姐的脸色不大好,都负手在后绷得紧紧的,忙把二人拉到一块儿:“我那儿有许多古籍孤本,只是今天来的匆忙,不好搬动损坏了它们……”
二人果然面露喜色,其实她也在表达不会难看书香鼎盛了,毕竟她也是极爱看书的。
010
安抚了众人,为庆母亲生辰,她便住下了。
并且把一些必要东西搬回了府,不再住世芳楼了。
这几日,母亲上朝的时候父亲便拉着她讲话;母亲下朝以后就换了父亲的班;晚间则是与大姐一起品茶说话,这时自由一些,但也……
家人交谈的渴望让她心里深深地挂怀,和,喜悦。
母亲生辰的那天,正值休沐,府里从早晨开始人烟不息,锣鼓不断。
可是到了晚宴的时候,众人却拒绝了她的参与,让她留在碧枋苑。
十分纳闷,并且隐隐有些不安。她坐在石台上对月饮酒,手里抚摸着碧枋树鲜明的纹理。
她有武功,并且十分厉害。她有一种查探一番的冲动。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这样做,她不能感知其他有武功的人,真气不能当探测器,她只能靠“恶意”来决断是否有人想要伤害于她。
更压抑了。
光影闪动,月下走来一个人影,孔修玥认得,她是与她同在皇宫里上过学的礼部尚书之女肖瑜。
孔肖是世家,而她们两个幼时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子柮(字)如此聪慧,可否发现乃母乃父有什么奇怪之状。”
她曾劝过孔修玥早日回家,孔修玥现在只是扭头不理。
“还是这副冷淡性子……亏得我想尽办法今日来找你。”女子声音戏谑,眉头却是紧缩。
不由厉声:“何事?莫要卖关子。”
“唉……你母父对你可真好。”
孔修玥已是怒目而视。
那边好久才出声,声音已是万分凝重,“你曾对我说孔家世代忠诚并且以文为纲不是好事,说怕哪日惹事到你头上,当时我还嫌你杞人忧天。”
肖瑜倒了杯酒自己说了下去:“没想到那时你就想得这么远。不知道吗?皇上给你订好了正夫了。”
“你的手在抖。”孔修玥冷着脸说。
“呵呵,你真冷静。知道小儿口中的歌谣'秋翻越藤栊'吗?”
孔修玥点头:“讲流川双雄,边境的男将军腾峪歧和前届探花锦柏秋。”
“边境的仗已经打完了,皇上要削腾将军的兵权。”
言行至此,二人心知肚明。
“从小便说我体弱,可以推脱,或……假死。”
肖瑜苦涩笑了:“孔太傅也打的这个主意,她是为了你不要家业了。”
孔修玥灌了口酒。
“最近推行新政,局势晦暗。上面起了意思要试探朝臣,月前便发了密诏给太傅,现在只差腾将军班师回朝和公告天下。”她按了她肩:“子柮,你预料的都发生了,上面那位,一石二鸟是不管旁的意愿的……”
她又狠灌一口。
“男将军……是女人都不能忍。”她更钳着她,想要防止她发狠,“不过子柮,你知道的,我告诉你,就是不想孔府……”
她忽然笑了,在月亮下像是鬼魅,肖瑜不自觉松了手臂。“乔樊,多谢你。”
她重复:“多谢你来告诉我,孔家其他人,包括我,都是些没脑子的。”她趴在石台上,肆意地笑了,“什么都是她们给我的,再叫我毁了家,总是不行的。”
“……你有些变了,五年前你没准拂袖便走。”
“是她们,没有疼痛地绑住了我。”她笑看着肖瑜,“我家主事的怎么那么傻呢,她怕我健健康康的样子被别人看到,竟然不让我参加自己的生辰宴,她是不是假死的棺材也准备好了?”
肖瑜笑了:”我可得走了,妹妹,下次来和你探讨一下怎么镇住那个男将军,生猛得紧哪!“
孔修玥闷笑。
“哎!你好像喝醉了。”
“哪有,滚吧你,会不会翻墙?”
011
孔修玥跟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谈了一下,表明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父亲很怜惜地看着她:“玥儿,那个拿惯枪杆子的男子,哪里能懂得体贴关心人,又是正夫……”
“照顾我下人就可以。”孔修玥笑着,“并且他身体好,生养出来的孙子一定白白胖胖,父亲一定很欢喜。”
生下她来体虚病弱一直是父亲的噩梦,这样一说他果然收了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说出“孙子白白胖胖”这种话来真的已经是孔修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可说出的极致了。
心里哪有不犯堵……她正想老老实实孝敬父母取个知根知底的贤夫良父来。
却打龙椅上敲定个夫君下来。
☆☆☆
祈元二十八年,膘骑将军班师回朝,以一介男儿之躯打败蛮族屈氏,举世大哗。帝怜其经历,感其功劳,特许其为府主孔氏为正夫,以彰其德。
——《大启国史》
☆☆☆
孔修玥白捡了个府主当,另开府门,搬到倥鸣三号街来。
男将军腾峪岐与病秧子孔修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谈得不亦乐乎。
孔修玥自己知道现在身体是多么好,不过听那一声声阳盛阴衰,又囧又无奈。
她又去了躺晴虹楼,老鸨说圻涟已经自行赎身离去了。并且哀哀戚戚讲了他的经历,为妹赚钱考个功名,妹妹未成功,弃之离去,自己回老家过日子去了。他倒也出息,自己赚出赎身的钱离去了。
那人像乌珠子似的眼睛在她眼前心头晃啊晃,她竟然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青楼。
顺路去了世芳楼,看到一只木质的发簪,沉香木做的,安神祛虫,又雕得雅致,花纹是她没有见过的开着小花的藤蔓。姿态殊异,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买下(不能坏了规矩),觉得很适合他,却只能先留着了。
七月十六,是府主与将军大婚的日子,皇上派出禁卫来阻拦过于兴奋的百姓。
腾裕岐在镇国侯府等待(镇国侯成了他的养母),孔修玥红衣白马去迎娶他。女子绝美的样貌惊艳了路人,那长箭笔直扎进车弦,潇洒的动作攻破了病秧子的传闻,当晚入了众多男儿的梦境。
喇叭唢呐一路响着,喜庆欢欣,天地间皆是盖眼的红色。新娘新郎慢慢驶向孔府,人山人海间唯一鲜明,便是眼前宽敞的道路。
仆人扶着新郎跨过火盆,接受鲜花的洗礼。一路走到大堂,鲜红的长缎牵着二人。
行礼官一声:“一拜天地!”
二人依其行事。
“二拜高堂!”
二老的双眼晶晶莹莹,孔修玥虔诚地叩头。
“妻夫对拜!”
两人依样。
接下来行礼官便说:“一赠新人百合,愿百年好合;二赠新人莲子,愿早生贵子……”
如此祝愿过后,“礼成!”
新郎扶入洞房,新娘被拖着灌酒。都是些同龄人,虽没熟识可下起手来可是狠之又狠。
孔修玥前生酒量极高,奈何今生孔修玥不大沾酒。她也不想醉的不成人样,没少叫肖瑜挡酒。
如此半醉半醒之间,回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走进了婚房。
婚房里杵着下人,孔修玥吩咐他们下去,反身拴住了门。
她抬着花秤,挑起了男子的头帕,下面是一张容长脸,皮肤蜜色,一双眼睛静澈无波,当是十分英俊的。
想着好歹待会儿要亲密接触的,便客客气气地对他露了个笑容。
她放下花秤,从桌上取下交杯酒,匍一坐下,被桂圆龙眼之类硌着了屁股。
当下苦笑,先把酒递给腾裕岐,两人圈着手喝净了杯中物。
孔修玥一身火燎,看来真是醉了。桌上好歹有果品,她捻了来吃,又递给腾裕岐,“口干吗?”
那人不回答,静静在吃。
孔修玥扯了外衫,大夏天的把她热坏了。
也不知为何,喝了酒又吃了些水果竟然囫囵想睡,她翻空了果篮,也不好向外边再要些来,遂宽衣解带,仅留着里衣躺下了——当然,扫空了一干床上物。
按照孔修玥记忆,男子肚脐之下点有证明贞洁的朱砂痣,洞房第二天元帕(男子破处之后流下的东西)要呈给人检查,三日内同居,七日后回门,如此这般。
这婚姻迫于无奈,但终归怪不得他,于是她也不想太过为难他,起码,在洞房之夜。
想罢,她的手顺着他太阳穴往下暧昧地滑着,直接印着他唇:“将军,上来歇吧。”
待至他也仅着着里衣上床,她实实在在迷糊不已:“今日疲累不已。还要请将军伺候在下了。”
012
孔修玥头痛欲裂,细细地眯开眼缝,室内光亮充足,她撑着床坐起来。
身体发酸,腾裕岐能当上将军自有其理由,不像她这个从小体弱武功还是开了外挂的人。这样想着,就决定要好好练练身体了。
她瞄到桌上有茶壶,便想喝点清醒清醒脑子。腾裕岐站在窗边,衣冠整洁神清气爽,和她的悲催邋遢相差太大。他见她醒了,倒是看出她的意图,拿了茶水来喂给她。
就着他的手喝了两杯她才作罢,忽然想到现在应当不早了,应当携着正夫尽快去给母父请安。
她正拿起床脚的的水蓝色缎服,腾裕岐出声了:“妻主,让裕岐为你更衣吧。”
虽然殷切地开口,手上却只是攥着衣服的一角,显得很有礼节。
孔修玥点头,把后背朝向他。
吻痕很快被柔滑的水缎覆盖了,她里面穿着长衫,外面再罩上对襟淡蓝色纱衣,在这倒也清爽舒适。
她搀扶着他,两人走出婚房,到主厅去了。
父亲生性温柔,怕这将军女婿对他女儿照顾不周,愣是摆着副肃整的样子。
孔修玥笑着站在他后面,帮他捶着肩膀。
腾裕岐跪在地上,恭敬磕了一个头,捧着一盏茶请父亲喝。
父亲不错眼神地看着他,眼里有无奈有叹息,然而又不锋利,最终他说:“我这个女儿,是顶顶有才华的,平时家里总不想逼着她,我们疼她疼到心坎上。对你,我们没有多少要求,只希望你也一样全心全意地体贴她照顾好她。”
孔修玥垂了眼睛,腾裕岐郑重地说好,父亲才笑着喝净了茶水。
“你们应该多睡会儿的,玥儿昨晚被灌了不少酒吧,现在是不是很不舒服?”
“女儿已经起晚了,您何必在这个没风的地方等我们请安,应当在房里等着我们去呢。”
父亲慈祥笑着,搭上她的手背:“有玥儿这句话,等多久也罢了。”
孔修玥挥手让腾裕岐先走,自己陪父亲聊了会儿天。
她万分珍惜与她们共渡的时间,没有想到,才搬回孔府,就又要离开。
她处理迁宅事宜的同时,实在不能掩饰对专制帝皇的厌恶。
再怎么忠心,臣子只能发挥着棋子一般的作用。
孔修玥虽寡情,对这些却也看得无比通透。
013
她走进碧枋苑,看到那个在院子里徘徊的人影,竟然诧异了一瞬。
住在这儿的,已经不止她一个人了。
男子回头向她微笑,然后又绕着花花草草打转了。
他的相貌或许别人不能接受,嫌他过于硬气,然而,她不会。
男子身姿矫健,步态如飞,她也不会反感。
男子是她的夫,尽管不是她挑的,但是交换的值得,并且她孔修玥从来是一个不遵礼教的。——这一点从她昨晚的应承可以得知。
但当她看到自己身上全是红艳艳的痕迹时,竟然觉得刺眼了。
甚至她对他是有一丝欣赏的。孔家遭受到这么一点,尽管有了府主女儿和镇国侯的养子以后轻易不能动了,但她还是厌恶。而这个手握兵权的男子,被剥削到连一个自由的容身之所都没有,她简直该怜惜他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尽情的享受这样的□□之欢?
她排斥孔修玥的身体吗?两者不能很好的融合吗?
可这是她的一世,休舆的一世,有哪有可能。
待看到腾裕岐发上的木簪,如遭轰顶。
她想起她怎样带着复杂的感情买了一只木簪,细心地存放在盒子里。
“妻主,身体不适吗?”
她回过神来,摇头:“小事,我去歇歇。”
原来,改变,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