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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蚌病成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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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从高三岗调下来?”
梁江雪冷冷地搭着腿,坐在黑色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开始抽烟。余慷靠在办公桌边,半弯着腰和他说话,眉头皱得紧紧的。
“知道。有人看上了高考奖呗。”
他的声音闷闷的,吐了一口烟。语气却很随和,甚至是带着笑的。
还没抽两口,烟头就被对面的人掐灭了。
“少抽点。”余慷制止道,“江雪,话也不能这么说。学校其实也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你和小楠离婚的事……”
说话人像是踏入了禁区,瞬间顿住了,然而听者却纹丝不动。
于是,余慷又面不改色地转回原先的话题:“我知道,高一的学生和高三的是不太一样,但你一直是个有分寸的人。不是我说,有的事情,能不沾就不沾。这样的学生,咱一辈子不知道要遇到多少。杨校长也私下跟我聊了,我们做的事情就代表了学校的态度,你不能总是这么欠考虑……”
余慷来来回回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好半天,梁江雪终于掀了掀眼皮叹了一口气,问道:“我哪里做得不合适?”
“你要是哪儿都处理好了,人家学生妈妈能找到学校来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送那女孩儿回家。再说了,今天下午楼梯间来来往往那么多学生,总有那么几个会听到的,她那些话那么难听,万一传开去,对你影响也不好。”
“哪里不好?”梁江雪问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是我让事情变这样的吗?你冲我阴阳怪气有什么用?要不是杨松子让我来善后,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闲事?”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激了,没说两句又缓和下来:“江雪,我知道很多时候你是太好心,可是,这些东西会消耗你的。不值得,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
“相信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我来说,一定比那些素不相识的学生重要得多,他们任何一个都重要不过你。我和凌迪去帮你去安抚那个家长,你先避一避,不要跟她正面冲突。”
“对了,你也再去班级找学生问问,看看能不能得到些线索,那几个小女孩儿……”
梁江雪点头道谢,答应得很真诚,行动上却像是失去了耐心一般,把余慷未说完的话都关在了门内,然后推开门快步离开了行政楼。
穿过长廊的时候,能感觉台风已经越来越近了。
梁江雪的衬衫顶风而起,整个衣角都翻转过来。似乎每走一步,都比平时更费力些。
傍晚时分,巨大的锅炉房里弥漫的水蒸气也借着风扑面而来,拦截在他去食堂的必经之路上。忽然之间,梁江雪生出一种关山难越的荒谬感。
他刚坐定,忽然发现此刻吃饭还为时尚早。教师食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学校零星的几个职工在错峰用餐。
于是,梁江雪走到窗口,和阿姨寒暄了几句,要了一碗孟蓑极力推荐过的干挑面。
一碟酱油,一个荷包蛋,一点葱花。
不知道为什么,梁江雪最近似乎爱上了这个味道。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在学校遇见孟蓑的频率,似乎也变高了。
他离开食堂的时候,就遇到了一群学生。
他几乎没怎么注视他们,只是习惯性地应答,却觉察到那群人中间,似乎站着一个孟蓑。
风好大。
他瞬间就错身而过了。
等到梁江雪再次回到余慷的办公室时,凌迪已经带着黎生的妈妈,坐在了那个巨大的黑色沙发上。余慷正在和她说些表达关心的客套话。
“梁老师没有及时和你们沟通确实是他的问题。”余慷道,“但他是绝对不会怂恿孩子和你们家长对抗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她看起来情绪稳定些了,看见梁江雪走了进来,还向他点头致意。
凌迪却瞬间站了起来,拉着他出去又交代了两句。
“她妈妈坚持不能报警,学校也没有办法。我已经让学生去找方之槐和冯水灵那两个女孩儿了,她们平时关系好,也许知道些什么。”
“她妈妈当然不会报警。”梁江雪话说了一半,转而道:“那我等那两个小孩儿来再进去吧。”
“你怎么知道?”凌迪诧异地问他,语气甚至有些焦急,“连我都不能说吗?”
“我也不能确定事情的经过,但她妈妈一定隐瞒了什么。黎生不是那种一句不说就离家出走的小孩。所以我下午坚持问她原因,她才会恼羞成怒。”
“你周末送小姑娘回家的时候,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看那两个孩子迟迟不来,凌迪也带着些八卦的语气,和他闲聊起来。
“能说什么?那天她跟外面理发店的人发生矛盾,在巷子里差点打起来。你说我能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妈妈说呢?”
“不出意外,我要跟这个小孩儿相处三年的。答应了她保密的事,我怎么食言?”
凌迪叹了口气,“那也没必要连余慷都保密吧?”
“有必要。不过,我都告诉你了,跟告诉他也没什么差别咯。”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
凌迪还欲继续争辩,忽然看到班长领着方之槐和冯水灵两个女孩儿往这边走来。
她拍了拍梁江雪,以眼神示意他。
梁江雪懒洋洋的,慢慢悠悠地把身体从墙边挪了挪,勉强站得直了些。
他抬眸看,不远的转角处,几个学生躲在墙角,不时向这边张望。大约是六子他们,他看不真切。
“没事,只是来聊聊天。”凌迪蹲下了身,对两个女孩儿说道。
她们看向梁江雪,他也冲她们点点头,以眼神安慰道:“随便聊聊就行。”
方之槐和冯水灵刚一进门,黎生妈妈就眼神紧追不舍,语气也激动异常:“我认识这个小姑娘,家里有你和阿生的照片。你叫——”
“方之槐。”
防不胜防的,黎生妈妈又开始了曾经在电话里对梁江雪用过的那一套,翻来覆去地哭诉自己作为母亲的不容易,卑微地请求方之槐告诉自己女儿的踪迹。即使方之槐再三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她却始终恍若听而未闻。而冯水灵,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警戒的状态,几乎是一声不吭。
梁江雪知道,按照这个路子,很快,这个母亲就会露出另一张脸孔。
这时,冯水灵突然问道:“阿姨,你为什么不找警察帮你找她呢?”
这一问让几个人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梁江雪看见黎生妈妈瞪大了双眼,崎岖的抬头纹堆叠在一起,嘴上磕磕绊绊地说道:“因为……阿生生病了,她病得很严重,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梁江雪忽然发现,黎生妈妈说话的时候,也和先前有所不同。
原本标准清晰的普通话里,忽然夹带了一丝粤地方言的口音。长长的假睫毛弯曲下垂,甚至有些令人害怕。
冯水灵还想再说什么,被梁江雪及时止了声。
他拍了拍两个女孩儿的背,将她们带离了这间办公室。临了,还小声地交代了凌迪,意思是自己先行一步,让她送送黎生妈妈。
几乎是出门的一瞬间,转角处看热闹的几个学生也一哄而散。
“对不起。”梁江雪低声道歉。
他没有再多解释,但两个女孩儿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未成年的小孩儿,是不应该被迫卷入这样的是非之中的。但方之槐还是摇了摇头,冲他微笑了一下。
“梁老师,你真的要找黎生吗?”
“嗯”,梁江雪点头,“你知道去哪里找她吗?”
方之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她一直说,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也许,她会去县城的火车道附近。以前我们常去那里玩,有一个朋友的家就在铁道附近的河岸边。”
冯水灵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叫小蛮?”
方之槐:“你也认识她?”
冯水灵刚想解释,是在巷子里见到过,却被梁江雪抢了话头:“她会住在朋友家里吗?”
“以前我们都会。但是上了高中以后,小蛮就常年不在家了。她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奶奶人很好,跟我们也都很熟悉。如果黎生去的话,也许有可能会住在那里。”
“你记得地址吗?”
“不记得,但是我知道大概的路线,我可以画给你。”
“好。那去我办公室吧。”梁江雪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冯水灵先行回去。
“梁老师,你认识旧火车站吗?”
梁江雪嗯了一声,“我知道,火车站后面还有一条护城河。”
方之槐一边画,一边解释道:“对。火车站一路向东不多远,只有一条路,转几个弯就可以看见一片稻田。小蛮家就在离河最近的那个村庄里。她家很好认,窗户是小蛮新装的,有一点西式的造型。窗柩都是深红色的,你仔细看看就能找到。她奶奶只会说土话,听不太懂普通话。”
梁江雪拿着纸仔细看了一会儿,道了谢就准备去碰碰运气,方之槐却再次叫住他。
“梁老师——”
“怎么了?”
方之槐颇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刚刚没有说的原因就是,小蛮的奶奶一直以为她在高中上学,对她的事情都不太知道。所以……”
梁江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了,你放心。”
“梁老师,虽然我不知道黎生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应该不是不想来上学。她常常和我说,她觉得上学是很开心的事情。我觉得梁老师是可以理解学生的人,你和别的老师是不一样的。”
梁江雪尴尬地笑笑:“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但是我会做我觉得对的事。谢谢你。”
方之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声音却被学校的广播声盖了过去。
两个人一同从办公室出来,听到广播里在重复播放因为台风通校生提前到七点放学的通知。
现在已经差不多六点了。
接着是轰然的尖叫声——提前放学的学生在庆祝他们意外获得的宝贵的两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而因为学校这个意外的决定,梁江雪不得不继续留在学校,逐个通知通校生的家长们,让他们晚上记得准时来接。
临近七点时,天已经黑尽了。
梁江雪口袋里揣着纸条,等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
按理说,这个点的公交车都已经停了,但是等在这里,常常会有出租车和黑车愿意停下来载你一程。
梁江雪默认台风是雷声大雨点小,却没预计到它对交通的影响。尽管此刻校门口车水马龙,却连个出租车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想想也是:哪个开出租的,会在台风天把车子开到学校门口来给自己添堵呢。
等他徘徊来去,想要走到更繁忙的交通路口打车时,却看见孟蓑背着个书包从校门口飞速地冲了出来。小孩儿跑得太快,空荡荡的书包几乎掀到脖颈。他有些气呼呼地调整了姿势,整个人停在了马路边,一辆车一辆车地等待通过这条马路。
梁江雪忽然想起了孟蓑家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电瓶车。
火车站离这儿并不算太远,如果电瓶车电量充足的话,应该是可以开到的。今天这路况,它甚至可能比汽车更快。况且,一路上有很多报亭可以给电瓶车充电,他应该不至于回不了家。
于是,梁江雪快步走了上去,并且叫了一声孟蓑的名字。
但他完全没反应。
大约是因为这天风声太劲,车声太响,当梁江雪的手搭上孟蓑的肩膀时,竟把他惊得震悚了一下。
真是全神贯注地飞奔回家啊,梁江雪想着,可爱的小孩儿。
“?”
孟蓑几乎是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梁江雪:“这么巧,一起回家吗?”
“啊?”
等到他认清来人是梁江雪,尴尬的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
“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趁着过马路的间隙,梁江雪有些明知故问地说道:“你家电瓶车有电吗?”
“有啊,有时候我去同学家会开。我爸交代了得常冲常用,不然电瓶会坏。”
“方便借我用一下吗?”
“啊?”孟蓑心道,这能有什么不方便的,让孟竹把电瓶车送给梁江雪估计他都乐意得很。
大约感受到了孟蓑的迟疑,梁江雪立马说道:“实在不方便也没关系。”
“方便。”孟蓑说。为了显示自己毫不勉强,还加了一句:“但是得请我吃饭。”
“蛋黄南瓜,我记得的。”梁江雪笑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齐齐到了楼下,孟蓑掏出钥匙开了门。
大约是正对着的窗户没关紧,风太大了,门被“砰”地再次关上了。
孟蓑被这门震得忽然想起了什么,边再次开门边问道:“台风天,风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梁江雪却很轻松地说笑道:“那——得取决于它能开多远了。”
“电满的话……往返15公里,不能再多了。”
“差不多够了。”
梁江雪一路跟着孟蓑进门拿电瓶车钥匙,没想到,孟蓑冷不丁地又问了句:“今晚回家吗?”
梁江雪一脸无语:“你好像很关心我晚上住哪儿的问题。”
“那肯定,我是你的房东。夜不归宿的房客,我们不租的。”孟蓑笑,“不安全。”说完,孟蓑还掏出了自己的直板机,翻出了一条梁江雪给他发的短信,在他面前晃了晃: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