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溪流红尘笑》琉璃儿

1、1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张先《千秋岁》

　　自从八岁的相遇，那一段情缘便是她的劫。
　　南苍山下苍城的生活，是她一生中最不愿提起的。年少家贫，被父亲赶离家门，母亲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到八岁后却一病不起。她年少，无依无靠，身无长物，为了安葬母亲，她迫不得已跪倒街头，卖身葬母。
　　如果没有那一日，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相遇。
　　身份天壤之别的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逢，是缘，是劫？

　　因为自小便生得好看，可惜这也是穷苦人最大的悲哀。街头上一半是看客，冷漠而无情地走过。母亲的尸身被草席盖住，已然冰冷僵硬，从前的母亲，虽然落难，但是在沈瞳的眼中，她依然很美。
　　但是岁月却越来越将她的美貌磨去，如今躺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被病魔折磨到形容憔悴的尸体。
　　母亲临死前，槁枯的手握住她的小手，断断续续地说道：“瞳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姓殷。”
　　“娘亲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时的她，哭到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只能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拼了命地点头，点头。直到母亲的手渐渐无力垂下去。她坐立床头，守在母亲前，坐了一日。
　　母亲一生清苦，从母亲的言语中，她知道原本的母亲是大家闺秀的小姐，可惜家道中落，最后被迫进了勾栏院，以为遇上良人，可惜却遭到“良人”的始乱终弃，最后客死异乡。
　　她不能让母亲暴尸荒野，她只能卖身葬母。

　　不知道跪了多久，日头很晒，她有些乏力地垂下头，却在一瞬间被人用手指大力地抬起，入眼的确是一张堆满肥肉的大脸，那双大手在她柔柔的脸上摸了几把，然后满意地笑道：“这小妞不错，以后定是个美人。”
　　身后的小厮附和。那公子哥们将沈瞳提起，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的身体，她不住身体一颤。
　　“卖身葬母啊？”那人语气轻佻，然后对身后小厮道：“就给她几个铜板，让她葬了这个死人。”言罢还用脚踢了地上尸体一脚。
　　“真臭！躺在这里都嫌挡路！”

　　沈瞳是要钱，但是却并不代表能让人侮辱她的母亲。见到母亲受辱，小小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奋力挣脱开公子哥的束缚，那公子哥始料不及，被推得一个踉跄。
　　沈瞳早已跪在母亲的身前，用不怎么干净的衣袖擦了擦方才公子哥踢到母亲的地方。
　　一群人看着闹剧，目光都投在这个可怜而胆大的小女孩身上，知道她悲惨的命运即将开始，却没有人愿意得罪这个贵公子而去帮助她。
　　从小就知道世态炎凉的她，自然知道自己得罪了自己得罪不起的人。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回头了，她从不做屈辱之事，母亲曾说她太过倔强总要吃苦的。
　　可是即便是吃苦，她也不愿意在可恶之人前掉一滴眼泪。虽然她在众人冰冷的目光中很无助，但是她一直忍着不掉泪，下唇几乎快被咬破。

　　看客中谁也未有留意人群中那啪嗒的清脆声响，一面墨色玉扇被打开，白色衣袖中那一只握扇的手，轻轻地摇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夹着扇柄。
　　贵公子恼羞成怒，大喝身旁家丁欲强行将沈瞳带回府上，身旁家丁本就是平时仗势欺人的恶奴，得了令便上前拉扯沈瞳。
　　沈瞳只得八岁，人小力气小，一下子被带离母亲身上。
　　“娘亲——”她嘶声呼叫，手臂衣服被小厮拉着，但是她倔强地往前，撕拉一声，衣袖被撕开，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如同粉嫩的藕荷，贵公子看着心动，喉中不禁吞了几下。
　　沈瞳就这样跌落地上，地上的沙石都硶进了手掌之中，鲜血溶着泥污。
　　贵公子欲伸脚踢她，脚抬起却未踢下就被啪嗒的一声止住了，人便直直往后跌个狗吃屎。
　　待到被小厮扶起，才发现女孩身前多了一个白衣少年，看样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身高却几乎与自己这个二十来岁男子齐平。那贵公子素来沉沦声色犬马，身体已被糟蹋得只能说是一具“臭皮囊”，如今看客看看贵公子，再看看这个不知道何时候出现的白衣少年，忽然觉得一个是泥上蚯蚓，而一个却如同九天上的白龙。

　　白衣少年，手持墨玉扇，啪嗒一声又将扇身展开，轻轻摇在身前，白衣如纱，袖口被轻轻吹起，宛如漂浮在九天浮云之上，衣裳鬓影被清风吹拂着。沈瞳坐倒在地，发丝紊乱，面上尽是泥污，好不狼狈，忽然看见如仙少年出现，那么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看着他手上的墨玉扇，扇面光华，色泽如墨，无一丝的瑕疵，即便自己不是识玉之人，但也知道这玉定然价格不菲。墨玉扇轻摇，白衣与扇面的墨黑，本是世上最对立的两种色彩，可是这两样极端被少年同时拥有，却有着一番别致的和谐。
　　就如同墨在白色宣纸上，慢慢浮出一副淡然的水墨山水，而他，却似从这千山万水之中，慢慢地走进她深色的眼眸。
　　小小的瞳孔，此刻只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不禁有些看呆了。至于白衣少年是如何不费力地击退贵公子，如何将她带到山头安葬了母亲，她都觉得似梦一样，记得不大真切了，却又是那样深刻地嵌进梦中。

　　她只记得，他助自己安葬了母亲，白色衣服上沾染了些许泥土，却丝毫不妨碍他的天人之姿。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子可以生得如此好看，她直直望着他，只见他眉若青山黛色如许，高挺鼻尖下薄削的唇瓣时时挽起一丝浅笑，那种感觉，看在眼中，如同见到甘霖般滋润，清泉般润泽，让人想要亲近，又生怕打扰了这份的恬静。
　　她想，他应该是一个游侠，可是他却没有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大侠那样背着把大刀或是手持长剑，虎背熊腰地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身材高瘦精壮，是力度与弧线完美的融合之下的成品。而且因为他时刻把玩着一把墨玉扇，显得风流似王孙。

　　当扇面展开，他抚去额上的汗，轻柔摇扇，闲散得如同天上的谪仙。
　　少年见到沈瞳直视他，只是以为她在愧疚他的衣服弄脏了。于是他无所谓地甩甩衣袖对着她说：“无妨，衣服脏了可以洗。你且过来拜祭母亲。”
　　他的声音，如同叮咛的泉声，细细而又绵远流长，她些许失神后走到母亲的坟前，叩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心中对着母亲默道：“娘亲，那位公子是好人。你一定要保佑他。”
　　祭拜完母亲，沈瞳从地上站起来，也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又在街上跪了一天，一阵眩晕直直冲上大脑。
　　也许知道少年未走，她放任了自己，直直地倒在了他的怀里，鼻翼前飘来清凉的气味，就像是雨后的青草地，让人那么的舒服。

　　醒来之时，沈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着刺绣的被子。那是她被父亲赶离家门后，第一次躺在这样舒爽的床上，看着被子里的自己早已换上干净的衣服，她慢慢回想，才想起自己在拜祭完母亲后便昏倒，而且是昏倒在白衣少年的怀中。
　　她撑起来坐在床头，蹙起细细的柳眉，习惯地用贝齿咬着下唇，心中想道，自己是不是又把公子的白衣裳弄脏了？
　　她想得入神，未料到走进了一人。

　　那人依旧一声白衣，手中把玩着墨玉扇，看着床头的小人儿不知道为何事蹙眉咬着小嘴在苦思些什么。他也驻步看着，昨日街头本来不欲多管闲事的，毕竟这些事情在他一年来游历过程中见到太多，大多数可怜之人都有着中自卑之感，以为自己终此一生都如此，他不喜如此自觉卑微之人。但是昨日见到的，却是一个势单力薄却又倔强得不行的小女孩，不由得心中颤抖，出手救她。意欲为她葬母后离去，但是却见她昏倒又于心不忍便救了她回客栈。
　　沈瞳一直在苦恼，听到似乎有人在问：“在想什么？”
　　她本能地答道：“在想恩公。”
　　来人似乎为之一滞。
　　啪嗒一声展开扇子，白衣少年思付：想我？

　　被扇子声音惊醒，沈瞳回过神来见到身旁站着的是昨日相救的少年，呼啦扯开被子跪倒在少年前面。少年未料到她这么直直跪下，却听到她道：“多谢恩公昨日救命之恩……小瞳感激不尽。”自从被父亲赶离家门，她便随母姓，只是她记起母亲临终的吩咐，于是便自称为“小瞳”。
　　看着她小小的身体跪在冰冷的地上，他有些不忍心，于是便将他扶起来。她的胳膊很细，他修长的手指几乎可以环住她的胳膊。他不禁有些心痛，这样年纪的小女孩该是在父母手中恩宠的，可是她却经历了这么多的苦。
　　从小锦衣玉食的他，自然不懂得很多他看不到的苦。曾经为了生存，即便在脏的泥水都要喝，残羹冷炙是每日的饭菜。
　　沈瞳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只到少年的胸前，她需要抬起头来看他，她微微仰头，却见他含笑不语，不禁让她有些许脸红，她低下头小声问道：“恩公的衣服是被我弄脏了吧？”
　　“嗯？”少年没想到她开口问的是这么一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事情，从前他是不缺衣服，所以不会知道沈瞳是如何将一件衣服修修改改地穿上几年，昨日让客栈老板娘帮她洗漱时换下的那一件早就过短的衣服正是沈瞳穿了三年的。
　　沈瞳以为他未听清楚，于是便又大声些许问了一遍。
　　少年见她紧张，温和一笑答道：“一件衣服而已，洗洗就好，无妨。”
　　“那我帮恩公洗吧。”她扬起小脸，望着他。
　　少年摇摇头。沈瞳一时黯然，以为是恩公嫌弃她不配为他浣衣。
　　“你病初愈，得好好休息。”听着恩公其实是关心自己的身体，沈瞳心中一阵雀跃，眼睛不禁弯成了两道弯月。
　　看着她的小脸又有了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少年也一时欢喜，对着沈瞳道：“你不要再叫我恩公了，这样都把我叫老了。”
　　沈瞳扑哧一笑：“那我要叫你什么呢？”
　　“我姓沈，名如墨。”
　　沈如墨。
　　多好听的名字，人如其名，如墨高洁。
　　那时候她想啊，他应该是出生书香世家的。
　　年幼过得贫苦，但是母亲却还是会抽空教她读书认字。

　　沈瞳正沉溺当中，听到沈如墨问道：“你叫小瞳是吧？”
　　“是的。”沈瞳脱口而出，又低头略一思付，想起方才他说自己姓沈，便又说道：“我姓沈。”
　　“姓沈？”沈如墨有些狐疑，居然那么有缘，路上游历也能遇见同姓人。
　　“是的。师傅姓沈，那么以后小瞳就姓沈。”
　　还未消化这句话，沈如墨点点头。沈瞳本就是聪明之人，她虽小，可是也知道自己能力尚弱，看得出来沈如墨很厉害，所以她必须依靠他。以前她便听到邻家的小唐对她说自己的爹娘给他寻了个师傅，那时候她不知道师傅是什么。小唐便告诉她，师傅就是除了你爹娘外可以保护你的人。
　　可以保护自己的人……
　　那时候她看着沈如墨，心中就是萦绕着这么一种被保护的小小幸福感。

　　待到沈如墨反应过来：“师傅？你叫我师傅吗？”
　　那时沈瞳早已又跪在沈如墨脚下，一双大眼睛泛起淡淡水气，看在沈如墨眼中，有些凄凉的意味。她是在恳求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被轻轻撩动。
　　“师傅，你不收留我，小瞳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求求师傅了，我一定孝敬师傅，尊重师傅，一切都听师傅的话……”
　　她绵绵的请求声，让沈如墨心中思付道，自己不过十三岁，就开始收徒，徒儿还说要孝敬自己，弄得自己好像已是上了年纪一般。不过，也罢，看着小瞳这般可怜，带上南苍山也应该没问题，那个悲天悯人的师兄应该不介意的。
　　“好了。起来吧。”他语气中略带无奈，小瞳听后为之一笑，抱了抱沈如墨道：“多谢师傅。”
　　沈如墨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怔住了，突然的温香软玉贴着自己，突然心中一阵狂热，随即被自己调息压制下去了。
　　沈瞳当然不知道自己一个拥抱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从前她一高兴就会串到母亲的怀中。

作者有话说

　　修改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