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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家 ...

  •   多年以后,柳官还会回忆起那个晌午,他对徐归远说:“我自彼时起,定是于冥冥中觉察了你不是皮匠,不然,怎么就睡得那样酣?”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是斑斑白发、儿孙绕膝,是众人口中的“老封君”“老安人”,满世里的人抢着奉承,提及年少时的苦难,不过是额头上两条淡淡皱纹——可惜他现在只是个爹不疼、娘不爱、汉子嫌烦的小白菜。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皮匠那张虬髯大脸时,几乎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惊惶无措几乎滚下车来。

      徐归远赶紧接住他:“小心些,休撞到伤处了。”

      对……对……听到皮匠那轻柔的语调,柳官才猛然想起,皮匠好像是,有一点点,转性了。

      徐家小院在大清水庄的尽东头。

      远远地,就能瞧见门口那株歪脖子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粉红绒花花曼曼如羽,灿若云蒸霞蔚。树旁,先见一个窄窄门楣嵌在土坯里。开门,跨过门槛,就是一个方正的农家小院,左手边挨次是马鹏、小菜园子、码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小柴火垛,菜园子外头安着一盘尺半宽的石磨,重有数十斤,非得驴马才能拉动,人力不能及;右手边,则是茅厕和猪圈,猪圈里两头猪听见人进来,都挤挨到墙根下求食。

      “我喂猪。”似乎是注意到徐归远的目光在两头肥猪上停留,柳官立刻不安道。

      喂猪绝非轻快活,现放着徐归远一个彪形大汉,怎么会叫怯弱小夫郎去做这等活计,遂就连声道:“不必,不必,我来就是,小柳你……”

      说到这里,他就微微一顿,“你进屋歇着”就变成了“你去熬药吧。”

      有了活计的柳官果然放心了些,小声道:“是。”急忙来取了汤药,钻进了灶房。徐归远这边的铡刀还没搬出来,那边已是药香袅袅;徐归远这边刚开始铡草,柳官已经提着一桶稀薄的饼面子汤走了出来。

      所谓饼面子,即为京师人口中之玉米面,想来交南一带,多以此物为饼饵,故有此名。乡下养猪的庄户,常取少量饼面,以刷锅水匀之,再混以切碎菜叶、山草,就是食鸡豚之甘味。

      “灶、灶房脏,我收拾了。”柳官在距离徐归远一步远的地方站住,小心翼翼道,“菜、菜切太大,我、我来吧。”

      正费劲巴拉地捣鼓着铡刀的徐归远:……

      他只铡过三军的脑袋,却从不知道这猪草规格几何。

      铡刀到了柳官手里,就好像儿子一般听话,碎菜叶流水儿似的均匀而下。不一会儿功夫,一桶猪食就调匀了,见柳官吃力地要提那桶,徐归远急忙两步上前,抓起来一并倒在了猪食槽里。猪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饭,都是徐归远喂点残羹冷炙,乍见了吃食,几乎是一头扎了进去。

      羞愧,当时就是很羞愧,差点把猪饿死的徐归远捂住了脸。

      柳官是个闲不住的人,或者可能是个不敢闲的人。等药熬好地这一个时辰里,他满眼都是活计,一会儿把晒在屋顶上的菜干收起,一会儿将骡棚里掉落的柴火码好,一会儿又去看菜园子的杂草。徐归远这几日独活,还以为自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哩,看柳官忙了一会儿,越发敬佩——这家里有个夫郎,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要劝柳官歇歇再做,才一开口,柳官就惶恐搓手,叫他反而不忍,只好抢着助忙。柳官要扫猪粪,他急忙跳进去;柳官要清水缸,他赶着去倒水;柳官要通阴沟,他马上提起火钩;柳官要收拾小佛龛的香灰,他立时取了线香来候着……好在那汤药不久煮成,他遂洗了手脸双足,看着柳官喝尽,又温了酒来,打发他吃下丸药。

      许是为的镇痛平缓,汤药里颇有几分安神的酸枣仁、秫米等,又恰好是午时正中的时分,人易困乏,药下去不久,还坚持收拾屋内脏衣的柳官就有些摇摇晃晃。徐归远急忙扶他上炕眠好,自己则坐在椅子上,也低头打起盹儿来。

      …………………………………………

      徐归远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手即伸到怀中,要去摸二哥特意替他寻来的一块西洋怀表,核桃大小,珐琅描金,极精美的一个小玩意。可摸了半天,只摸到了几个琐碎铜板。睁开眼睛,入目木梁、草棚、土墙、火炕、木格糊纸的窗被风雨吹得呼呼作响。

      他猛地直起了腰板,看了一眼佛龛上的线香,约莫烧去了一半,那大约就是半个时辰多点子。再看炕上,柳官还在熟睡,细弱身躯不知何时整个埋在被褥里,连头也一并盖得严实

      这孩子。

      徐归远走上前去,小心地扶住他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将被子揭起些,以露出他口鼻来。却不料,柳官睡梦中似有所感,忽然一把推开他的手,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泛白的被面,满眼惊惧!

      “抱歉,我吓到你了。”徐归远自悔莽撞,急忙举起双手,以示人畜无害。

      柳官额头丝丝见汗,轻轻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略略平静下来,哑着嗓子道:“衣、衣裳今天洗不了了……”

      何止衣裳洗不了了,徐归远也极发愁地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他还想去杂树林里捡拾蝉衣呢。可如今看来,不仅出不得门,就是林中原有的蝉衣,经此雨后,怕也是不能用了的。

      这场霡霖余沥到傍晚方停。

      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晚霞映红半边青天,寂静了半日的小村庄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柳官也去菜园里摘了几样鲜菜来,要抱柴做饭。徐归远自然不肯叫他一人忙碌,烧火淘米,跟着乱忙一气,倒弄得柳官有些束手束脚,没奈何,只得转移了阵地,自去寻了两块木板,几块青砖,在炕下空闲处搭了个架子,又抱了些干爽麦秸进来,取麻绳扎缚成一人长、两尺宽的草垫,卷好了铺在上头。末了,他还坐上去试了试,觉得还算结实,遂满意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柳官的饭菜也做好了。

      “摆饭不?”他怯生生地走进来,看到这个简陋的床,就愣住了。

      “以后,你不必跟我一起睡……”徐归远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只是,他刚说完这句话,柳官的脸色一下子清白交错,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怎么了?是不是头晕了?”

      “不,不……”柳官抓住他的衣袖,几乎是哀求,“我知错……”

      徐归远:???

      他几乎也是马上想起,原主的一项杰作,名曰“上匣”。这“匣”说的是狱中一种刑具,其如木床而窄,犯人卧于“床”,上加木盖,同时夹紧手脚,其情状好似将人锁与匣内,故称匣床。因其内中窄小,犯人无法翻身、手足亦不能动分毫,因此也这一夜甚是苦楚,就是最凶恶的匪徒,也难以招架。

      徐家自然是没有这东西的,不过原主是“山人自有妙计”。柳官有时见罪,他就掇长凳一条,令柳官仰卧其上,双手背在凳下,再使麻绳上下紧缚,捆在凳上,任凭你是什么泼猴,也难活动分毫,更何况一小郎君哉!每每上匣一夜,半月手脚瘫软。

      “不,不是那个。”徐归远暗将原主骂过千八百回,仍是难消心头之恨,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那样混账的事,我若再做,只看天打雷劈!”指着才搭好的木床道,“我是说,咱们分床睡,你睡炕上,我睡这床上,彼此相安几日,等赚了钱,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柳官的哀声戛然而止,琥珀双瞳在昏暗中分外地圆,让徐归远想起大嫂养过的一只洋猫儿。

      “喔……喔……”他含混地应了一声,看向那木板床的眼神,仍是迷茫的。

      交南人管“夜晚”叫“下黑”,颇有些夜幕如雨而下之感。那这晚饭,自然就是下黑饭。

      柳官立在灶前,使帕子垫着手,蜻蜓点水似的将锅中吃食端在灶台边一食盘上。这食盘约莫两尺长、尺半宽,不一时,上头就摆了一罐高粱面窝头、一大盆茄子焖豆角,一碟子酱腌的小黄瓜、一小碗的醋姜,除此,就是一碗豆酱、一簸箩的野菜、剪了须的大葱。

      都是园子里菜,连那野菜,也是徐归远照料菜园子不周,自家长成的,这回被柳官彻底薅了它那根苗,做了蘸酱的佳肴。

      徐归远就在旁边候着,见他收拾齐整了食盘,就急忙从他手里夺来,端到了里屋炕上。

      没错,此地平日在炕上吃饭,竟也是不用桌的,多使这么个木食盘,许是图来回端着便利。若要用桌。要么是某家嫌炕上热,将饭菜摆在外屋或院里,要么,就是待客。

      至于饭菜,更是一切从简,一式做一大盆菜,捏几个窝窝。阖家七八个人围坐着就吃,若是想如江南一般,精致小碟摆出五六样小菜,那是决不能够的。一则交南人说小气,那碟儿是喂鸟;二则他们说麻烦,家里忙得不住,不吃干饼大葱就是好的了;三则,又要说抛费,一大盆菜吃了不够么,还寻那五六样!就是那腌黄瓜、小醋姜,也只有勤快的人家,才腌一些来吃,腌得入不入得口,又分外另说。

      柳官显然是极好的一个主夫,端上来的菜都洁净齐整,徐归远先在炕上坐了,拿起筷子来一样夹了些尝过。窝头虽然是粗粮面,但蒸得不似军中那般邦邦硬,形状也圆润;茄子焖豆角没有荤腥,不过放了一勺荤油,整治的又都是新鲜瓜果,嚼在口中不仅无有土腥气,反而喷香鲜嫩。

      最值得称道的,是那两样腌的小咸菜,小黄瓜脆生爽口、咸辣适中,一望如老坑翡翠一般,醋姜是徐归远第一次吃,那酸味中和辛辣,两下调和,竟也极为开胃,又是顺应这伏末暑热天气的养生之物,徐归远吃得很顺口。

      这顿饭唯一波折之处,是柳官不肯上炕吃饭,只如受气包一般,立在炕沿边上伺候,端茶送水,夹菜添饭——不消说,又是原主的规矩,这家伙一个臭皮匠,还靠管教他夫郎当起太爷来了!后是徐归远强令他上炕,柳官才战战兢兢地,半个屁股搭在炕沿,再要进一步,譬如上来盘腿坐着,他就不肯了。

      徐归远不强逼他,而是自己也斜坐在炕沿上,他想让柳官晓得,他俩是一样的人,吃饭睡觉,都应当分毫无差。

      说到睡觉,又有笑话。

      庄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点灯熬油那等抛费之事,没有急事,大约也是不舍得做的。故吃过晚饭,徐归远趁着最后的日影院里劈柴、持担挑水,柳官则收拾筷碗炉灶。不一会儿天色渐暗,街上喧嚣渐去,家家户户都关门闭院,各去休息。

      徐归远也喂了骡子,回到屋内,将原主的一副烂铺盖卷儿抱下来,铺在破木床上。一回头,却看见柳官全身只剩一件小衣,光着两腿,抱着肩膀站在那里,磕磕巴巴道:“床、床铺在这里,我,我怎么伺候当家的哩?”

      徐归顿时远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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