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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酒品极差严復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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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復微很快后悔。
并非是他没有爱心,只是这段从酒楼回国子监的路,因为怀里多了个醉鬼而格外漫长。
他原本提议把烂醉如泥并且酒品极差的林瑄送回寝宫,此话一出,却遭到了四皇子八皇子的竭力反对。
清和帝向来反对还在读书的皇子偷偷喝酒,如若这件事被传进了清和帝的耳朵里,那他们几个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听起来家法倒是很严,还很具有威慑力。
为了几位皇子的安危着想,于是只能作罢。
但很快,严復微遇上了另一件麻烦事。
林瑄确凿不是那种喝了酒就倒地耍赖、或者吵吵闹闹喋喋不休之人,甚至喝醉后还会变得分外安静,趴在他怀里不吵不闹安静如死。
只是,唯有一点。
严復微欲语还休,他胸前的衣襟因为水渍的缘故还渗着股凉意,林瑄恍若未觉,只是将脑袋埋在他胸口,嘴里呜呜咽咽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他的脸上还安静地淌着泪痕,稍长的眼睫被泪水湿润,颤颤地粘成一簇,眼尾被衣衫布料蹭得通红,双唇咬着抿成一条线。
只一眼,严復微就知道林瑄哭了。
他哭得这样安静、这样伤心,连喉咙里的呜咽都被紧紧咬着不肯出声,只是趴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过去在严府,严復微曾见过很多人哭。这些人大多身不由己,有的是罪臣子女后代被贬为奴籍,被严府买回来做丫头使唤的。白日里遭人打骂白眼,入夜时分便能听见那间窄小阴暗的厢房里,传出她们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但更多时,是严惟墉纳来的宠妻娇妾,为了分得些许宠爱而无所不用其极,哭得梨花带雨婉转动人,只为严阁老能多看她们一眼。
可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能哭得这么沉默,却又这么伤心。
严復微心情微妙,扶着人揽住他的肩,轻轻地抚着背,为他顺气。
向来七皇子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有什么事能叫他如此伤心?
因为被延毕?
以林瑄的性子,大约没这个可能。
那么,是因为今天输了钱?
……这倒确凿是有可能的。
风宴楼的酒后劲还在,身上倒没有什么别的不适,只是脑子很疼,偏偏又超然的冷静,以至于严復微这时候还有余力乱想:若林瑄真是为了酒钱这样伤心,那么惹他成了如今模样的罪魁祸首,大抵就是自己。
于是他道:“你别哭,今日的游戏不作数,等回去后你花了多少,悉数记在我账上便是。”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要从根源上解决。
但大多数时候,一个酒鬼是很难一下子哄好的。
因此林瑄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先是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而后面色唰得白了下去,推开他踉跄着退后到安全距离,活像青天白日见了鬼。
——不,也许更像是碰见了灭九族的仇人。
但他还是认识严復微的。
林瑄的眼睫上还落着泪渍,呆愣片刻后神情哀恸道:“严慎严慎,你又来杀我了吗?”
这是一个很怪异的问题。
酒鬼是没有行为逻辑的,因此严復微判断,他大约是在做梦。
严復微自己也大大的难受,只能耐着性子诱哄着人继续往回走,起初林瑄还神情戒备,死活不肯让严復微走在离他少于一尺的距离,然而酒劲逐渐上头,待到两人终于磕磕绊绊走回国子监时,林瑄已经一头栽进了严復微的怀里。
最后一段路,是他不顾脸皮,死活要严復微抱着他回去的。
严復微将人抱上了床,好心为他掖了掖被脚。
这会林瑄已然睡熟了,裹着一身脏衣裳缩进国子监统一发放的被褥里,呼吸既稳而轻。
严復微安顿好了人,连衣裳都没换,便出门去尚还开放的国子监公厨要了两碗酸梅汤回来。
夏日炎炎,沿路的花柳几乎被烧焦,因此公厨递给他两碗汤之余,还好心地额外附赠了两枚冰块。
然而待他回来时,却发现方才还安安静静躺在自己床上睡觉的人,竟就这么没了人影。
严復微取来两只碗,将两碗还冒着冰凉白气的酸梅汤放在了八仙桌上,去床铺边叫了林瑄一声。
而后,他便听见身后地面上传来碗盏跌落破碎的声音。
“。”
严復微额间一跳,转过身来便见林瑄赤脚踩在一滩酸梅汤之间,颇为无辜地和他四目相对。
两碗酸梅汤只剩了一碗。
*
林瑄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大庸京畿被围做孤城,战火硝烟四起,彼时他脑袋上的戴孝还没来得及取,便被一群文武大臣强拉着,登上了他父皇曾经坐过的龙椅。
祭天,祭地,祭祖,三拜九叩。
等摸到了传国玉玺,戴上了君王十二旒,林瑄才知道,在他手下,如今的大庸正濒临着国破家亡。京畿被困,南方三郡趁机揭竿起义,破了徽州驻守军,正在往南京进发。而祝玉泉将军手下的天策军,则在山海关抵抗塔尔努的铁蹄时全军覆没。
南京方面自保已是勉强,而京畿所剩的逐鹿军只有数千人马,与塔尔努号称的三万铁骑相比,只能说是胜算微茫。
在此关头,大皇女林昭与林瑱率逐鹿军背水一战。
临行前正是风雪萧萧,林昭一身戎装,握住林瑄的手,掷地有声道:“七弟,皇姐此去大抵凶多吉少,可你要记着,这玉玺虽重,却正因为重,才要拿命去护着!”
因着他登上了这个位子,所以更加要用血去捍卫大庸的国祚。
这是为了大庸,为了他出生还没来得及见一面的母后,更是为了死不瞑目的清和帝。
危楼十二阑干曲,一曲阑干一曲愁。【1】
此刻已是绝境中的绝境,城外战火烧天,城内人心惶惶,私自出城逃出生天的百姓官员不胜枚举,但即便如此,林瑄仍旧没有放弃京畿,听从迁都派的建议迁都南京。
——他在等严復微。
京畿现存的粮草大约只能维持一旬,依循之后,无论严復微的救兵来与不来,京畿都要完蛋。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年少成名的阁臣大学士身上。
然而,等到最后,林瑄没等来援兵,倒是等来了宫侍的严復微矫旨攻城的消息,和送他上路的一杯毒酒。
……
等到林瑄醒来时,已是浑身冷汗淋漓。
几乎如梦初醒一般,林瑄只觉脑子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稍稍一动便头疼得厉害。
然而从风宴楼带回来的酒意却消散了,林瑄坐着缓了会,沉重的钟鸣声似就在昨日,冲破高墙的大火还残存着硝烟,呛人得厉害。
林瑄忍不住咳出了声。
直到眼前稍稍清明几许,林瑄才发现,自己原来枕着胳膊在桌子前睡着了。
原来只是睡得太不舒服。
八仙桌上还放着只空碗,林瑄起身左右环视一周,确定了这是国子监给每位新生安排的寝室。
今年有了礼部翻番的赞助,国子监越发财大气粗起来,连配备的新生宿舍都比以往宽敞精致了不少,三人一间寝房,一张八仙桌,还摆放着几只汝窑瓷花瓶。
再往里望去,寝床旁隔有一张雕花屏风,屏风后似有一人,林瑄放轻了脚步瞧瞧过去,却见严復微正躺在这张太师椅上合衣小憩,许是入夜有些凉了,他身上还披着件薄毯。
银白的月光自纸窗倾泻而下,尽数洒在严復微的脸颊和脖颈。他睡得并不安稳,即便睡着了眉间仍旧微微紧蹙,眼睫在眼底落下一道阴影,唇瓣抿得很紧,是个相当防备的睡姿。
因着方才的梦,林瑄对这张脸还多有抵触怨恨。
……但不得不说,小严的眉眼确凿是他两辈子以来见过最最盘靓条顺的。
若是这辈子能顺利把人掰正,没了上一世那些操心事,把小严放在身旁养养眼也是好的——
然而这个念头蹦出的刹那间,林瑄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妥。
实在是大大不妥。
他怎能将一个潜在危险分子养在自己身旁?
岂非是嫌自己活得太久?
林瑄退后了两步。
国子监的宿舍整体很干净,大约因为快要开学,地面也提前擦试过,眼下被月色一照,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
林瑄没有再去打扰严復微睡觉,眼下正是三更天,他方才趴在桌子上睡了许久,并没有很好地休息。甚至一觉起来只觉浑身酸痛,眼下正需要去寻一张床好生歇着——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何严復微放着好好的床铺不睡,偏偏要去找罪睡太师椅。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觉也算合理。
大约是因为喝断片儿了,林瑄能记着的东西并不多。
林瑄只记得,自他输了游戏,便被小严罚去划了酒桌的账。楼下酒气熏人,偏生七月草木繁茂,丝竹声悠扬悦耳,便欣然去后院透个气散散心。
谁知散了步回来,却在后院好巧不巧地碰上倒在廊檐下酒气醺醺的小严。只是这小严也忒没个防备心,连人都没认出个眼睛嘴巴,就敢跟他走,只怕哪日连被拐走了都没地哭去。
然而小严哭得又实在可怜,美人落泪总是惹人怜,林瑄心里一软,将人抱入怀中,带着人先行回宿舍解酒。
这一路上严復微哭哭啼啼,林瑄是又烦又心软,连哄带强|制地才将人拐回了国子监。
将严復微扶到床上安顿好,林瑄兀自去公厨要了碗酸梅汤回来为小严解酒。
随后,他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耍酒疯。
等他回来时,原本应该在床铺里乖巧入睡的小严已极不听话地赤着脚下了床,还狠狠地和他发脾气:
国子监公厨做的酸梅汤品相实在不好,哪里有酸梅还能在夏天冒白气的?于是连盛酸梅汤的碗都被他当着林瑄的面狠狠砸得稀碎。
——这里大约有记错的嫌疑,因为林瑄方才发现那只瓷碗正好端端地放在八仙桌上。但小严耍酒疯却确凿千真万确。因为光是哄严復微睡觉这一条,便耗费了林瑄无数心神。
好容易将人哄睡了,林瑄才累得昏昏沉沉倒在八仙桌旁,也顾不得换衣裳,头一沉眼一闭,便枕着胳膊也沉沉睡了过去。
之后大抵是小严又在耍酒疯,才放着自己温暖可爱的被窝不去,偏耍小性子去睡那硬不拉叽的太师椅。
总而言之,小严的酒品当真是毫无疑义的下下等。
——等他醒来,定要好生冷嘲热讽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