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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丕公子 ...

  •   (一)

      弯弯长长的走廊,两边的花园里,粉色的桃花正开的烂漫。廊檐下吊着金锁,风一过便颤颤地晃悠着,碰撞间发出叮咚的响声。

      司马懿低着头,疾步穿过中廊直抵内宅,大屋里沁冷一片,无半点声响。

      他抬眼,看见那披散着黑发的男子斜倚在踏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安静地看着自己,于是他跪下行礼,恭恭敬敬地开口:[司马懿见过丕公子。]

      [仲达。]男子的声音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没什么精神,却隐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仲达,冲弟死了。]

      [臣知道。]

      [仲达,我恨,我宁愿被毒鼠咬死的是我。]微颤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仲达,冲弟才十三岁。]

      [生死有命,公子请节哀。]司马懿几近冷酷地开口,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仲达,我问你。]那个人又道,[你觉得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我?]

      [公子洪福齐天……]

      [我不信命,]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打断他,[我只是想努力争取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得到手。]

      司马懿听到那男子下了塌朝自己走来,他停在自己的面前,蹲下身:[仲达,抬起头看着我。]

      司马懿抬起头,盯着面前人深不见底的瞳孔,那双眸子冷如寒潭,无法直视。

      [我会一直活下去,没人能逼死我。]

      (二)

      久违的许昌。

      当初自愿为曹冲守灵三年,司马懿带着简单的家当住到了城外的郊区里,三年来没有离开半步,每个月上曹冲的坟前烧一卷竹简。

      丕公子每半年会来看他一次,带一壶清酒,也不多语,两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喝酒,喝完丕公子便起身离开。

      不时会有些消息传来,关于许昌,关于曹丞相,或者是满腹才情的植公子。

      唯独丕公子,像是被淹没在那涌动的人潮之中,无人问津。

      没有他的消息,除了半年一次的相会,他对他一无所知。

      不过没关系,他知道他一切安好。那个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回许昌的第二天,司马懿就被曹操叫了去,三年没见,权倾朝野的丞相也老了许多,只是那双始终冷静的眼睛里仍是满满的野心和霸气。司马懿跪下,认认真真地行了全套大礼。

      面前的这个人是他此生最最敬佩和崇拜的英雄,是他司马懿心目中全天下最伟大的主公。

      [仲达,你满腹才华,不能浪费了,选一位公子,好生辅佐吧。]

      曹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开口。

      司马懿想了一会儿,伏身下去:[臣选丕公子。]

      然后司马懿听见头顶传来某种心知肚明的笑声,曹操搓着手:[好,丕儿就交给你了。]

      (三)

      司马懿穿过长长的廊道,刚走进花园,便听得里面女子清泉般的笑声。

      抬眼看去,丕公子正搂着绝世美女调笑,他不知说了什么,让那怀中的女子笑的花枝乱颤,双颊粉红。

      司马懿走过去,跪下行礼。丕公子见了他,只随意地招招手:[仲达,起身吧。]见司马懿站起来,又加了句:[以后私底下,这些个礼节就免了吧,怪麻烦的。]

      司马懿刚想说[不可],丕公子又是一挥手,声音笃定:[就这么定了。]

      于是司马懿不再开口,只垂首恭顺地站到一边。

      丕公子拍拍怀中女子的脸蛋,声音温柔如水:[宓儿先退下,我有事要跟仲达谈。]

      于是甄宓婷婷起身,朝司马懿行了礼,在侍女的陪同下离开了。

      丕公子收了笑脸,坐直身子,口气却还是柔和的:[昨日铜雀台比赋,我到底是输给了四弟。]

      司马懿轻轻抬眼:[公子何出此言?]

      丕公子笑着摆摆手:[这还不明显么,父亲将四弟封为平原侯,我却什么都没得到。]

      [植公子因一赋而得侯爵赏赐,却也因此赋而失了天下,丕公子为何羡慕他?]

      闻言,丕公子抬起眼看向司马懿,目光里是有惊异和疑问的。

      司马懿其实很惮丕公子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太过冷静,甚至冰冷,像寒潭,里面藏着刀锋。拥有这样目光的人不可小觑,日后必成大业。

      可惜能看出这点的人并不多。

      [仲达。]丕公子走过来,伸手挑了一缕司马懿落在胸前的青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你愿不愿意帮我。]

      司马懿想了一会,伏下身去:[臣,誓死效忠。]

      (四)

      过了一段时间,当总是默默无闻老实憨厚的丕公子被曹丞相立为世子的时候,很多人都惊慌了起来。

      原以为会是才高八斗的植公子,或者是屡立战功的彰公子。

      站错了阵营,有时候是会要了性命的。

      司马懿站在群臣中,看着坐在高处的曹操,那个人的脸一如既往地冷静,没有表情。刀子一样的目光却能洞察一切,他看着底下众人各异的表情,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司马懿心如明镜,他的主公绝世英明,自然知道谁是最合适的接班人——

      即使那人并不是自己最喜爱的。

      [仲达。]

      已经是丕世子的男子依旧懒散地斜倚在塌上,眼神轻轻地飘过来:[你看,所有人都觉得奇怪,站在我这边的人并不多。]

      [日后他们都会是世子的臣下。]司马懿微笑。

      [是吗。]毫不关心的语调,那男子招手示意司马懿坐过来,又伸手来把玩他的长发,[那你呢。]

      [臣说过,臣誓死效忠。]

      丕公子笑了,那笑意却仍是清冷的,他看着司马懿的脸,缓缓道:[好,如果你背叛我,我会杀了你。]

      [臣不敢。]司马懿低下头去,回避了丕公子的目光。

      他知道丕公子是不相信自己的话的,但那一刻,他没有说谎。

      (五)

      魏王曹操起兵汉中,留了丕公子坐镇许昌。

      每日里事务繁多,人们开始习惯将很多决断留给这位话不多的公子,那个男子像是被包裹在冰山里的利刃,起初毫不起眼,逐渐地,锋芒毕露,然后,一击致命。

      这日司马懿捧了高高的一堆竹简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屋下,门口的侍卫见了他连忙行礼,请他进屋,侍卫说世子交代了,司马家二公子可以随意出入无需禀报。

      司马懿进了屋就见到丕公子正站在案前提笔,见了他笑着招手:[仲达过来,我刚写了首诗,你读读。]

      于是司马懿将手中的竹简放下,走过去拿起铺在案上的绢巾——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如何?]丕公子含笑看着他。

      司马懿淡淡道:[世子何起悲凉之意?]

      丕公子笑而不答,一边收了绢巾放在一旁:[父亲汉中大捷,可喜可贺。但我听说那刘备已经出兵,看来大战在所难免。仲达,你觉得父亲几成胜算?]

      司马懿低头:[世子想听实话?]

      [是。]

      [……不足三成。]

      丕公子突然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司马懿觉得自己被这锋利的目光刺穿了,他连忙跪下,伏身请罪。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弯腰扶起他,脸上已恢复了笑容:[你何罪之有?]

      又道:[父亲年迈,如果这次不胜,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了头用手指在案上轻轻划着。

      司马懿听得出那话语里的苦涩,却知道面前之人并不需要安慰,于是只是垂首退到一边。

      丕公子没有看他,又轻轻念起那两句诗来——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六)

      司马懿看得出,魏王自从兵败汉中回到许昌,一下子真正地老了。

      以前只是面老,如今是心老,就连目光也常常变的呆滞,盯住一个地方便发起呆来。

      再伟大的英雄在岁月面前也无能为力。

      丕公子常常陪在魏王身边,依旧是谦恭憨厚的表情,尽心尽力。魏王头疼发作的时候,死死抓住丕公子的手,抓出血来,丕公子只咬了牙安抚他,等到他安睡了,才悄悄退出,让下人来抹药。

      那日司马懿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丕公子在上药,宽大的袖子高高撸起,露出白净的小臂,上面有一道道暗红的疤痕,还有新添的伤口。下人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上着药,丕公子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那些伤口,仿佛受伤的是别人的臂膀。

      不知为何,这样的画面突然让司马懿有些心神恍惚,胸腔里的某个地方就这么隐隐约约地痛了起来。

      [仲达。]看见司马懿,丕公子笑了出来,他摒退了下人,走过来抓住司马懿的手,淡淡开口,[仲达,御医说,父亲没有几天了。]

      司马懿一惊,猛地抬头,却看到满脸泪水的丕公子,那个男子脸色惨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那是司马懿第一次看见丕公子哭。

      后来。

      后来魏王走了,临走前他召集了心腹重臣,宣布丕公子为自己的接班人,请各位好生辅佐。他用浑浊的目光一一掠过跪在面前的众人,后来停在司马懿的脸上。

      [好生辅佐。]他又重复了一遍。

      司马懿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七)

      葬礼上,丕公子披麻戴孝,跪在大殿中间哭的撕心裂肺,下人进来禀报,皇帝来了。

      丕公子一愣,起身准备接驾,被司马懿一把拦住。

      [众臣可去接驾,魏王不可。]

      已经是魏王的丕公子于是重新跪了下去,皇帝进来的时候他动都没动。

      汉献帝强作悲伤的脸还来不及流泪,已经有大臣[请]他为先王下跪吊孝。司马懿跪在一边冷冷地看着那个向来懦弱的皇帝先是震惊,后来愤怒,继而绝望。

      终是跪下了,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本不应该,但无人觉得这有什么错。

      司马懿对弱者没有兴趣,他的目光只是长久地停留在丕公子的脸上。那个人一直保持着垂首的姿势,目光是冷的,整个过程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司马懿的嘴角扬起一个看不见的弧度。

      (八)

      司马懿单枪匹马,去了曹彰大营。

      三言两语便让那个英勇善战却没什么心机的将军交了军权,他拿着虎符回去复命的时候,丕公子抓住他的手声音轻颤:[仲达,我无以为报。]

      司马懿看了他一会,跪下身行了大礼:[此乃人臣本分,臣只想为魏王鞠躬尽瘁。]

      丕公子扶起他,目光难得的柔软:[我封你为河津亭侯,转丞相长史。]

      丕公子又说:[仲达,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大殿上,司马懿站在群臣中,看着微醺的植公子踉跄着走到丕公子面前跪下,脸上的表情是死的,声音冰冷:[臣弟参见魏王。]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谁都知道植公子是这场王位之争中丕公子最有威胁的对手,丕公子不可能不记恨在心。

      然而丕公子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弟弟,开口:[以“豆”为题,七步成诗,成则免你一死。]

      世人皆道他有意刁难,手足相残。只有司马懿知道,他是变相救了曹植。

      没有人比丕公子更清楚他的弟弟怎样百般才情。七步作诗,岂是难事。

      植公子闻言起身,步步血泪——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司马懿看着坐在高处的丕公子,那人终是落下泪来,又决绝地擦去了。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日,丕公子扶着喝得大醉的植公子回来,亲自捧了热毛巾为其擦拭,被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植公子吐了一身也不急不恼。司马懿一直记得那日丕公子的表情,纵容的笑意,和满目的柔软。

      (九)

      劝丕公子称帝的人是越来越多,劝进的奏折堆了一桌,丕公子都置之不理。

      那日招了司马懿来,兴致勃勃地道:[仲达,我新作诗一首,读于你听——

      乘辇夜行游,巡遥步西园;
      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
      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
      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
      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
      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
      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
      遨游快心意,保已终百年。]

      [如何?]他问。

      司马懿鞠躬:[魏王才情满腹,好诗。]

      丕公子开心地笑起来,自己又细细看了一遍,命人裱起来:[这诗就送给仲达了,你可得好好留着。]

      [谢魏王。]

      司马懿接过,想了想:[魏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丕公子打断他,示意下人都下去,拉了司马懿的手走到案边坐下。

      [你也觉得我应该称帝?]

      [是。]

      [为何,此事父亲都没有敢做。]

      [先王并非不敢,而是没有必要。魏王则不同。]

      丕公子盯着司马懿看了一会,表情黯淡下来:[你说的没错。]

      少顷,又道:[好吧。]

      接下来便是丕公子和群臣合演的一场戏,直逼得那献帝三请四邀,后来恨不得给丕公子跪下了,后者才不紧不慢地在祭天坛上接过了皇帝的玉玺。

      从此君临天下。

      (十)

      丕公子吃葡萄成瘾,于是司马懿每每与他谈话议事,消遣零食都是葡萄。

      司马懿心里是苦的,那水果粒小,多籽,皮涩,吃起来往往弄得一手的粘汁,实在不是司马懿所好。丕公子倒是吃得幸福无比。

      [仲达,昨天建平来给我算命了。]

      丕公子耐心地剥着葡萄皮。

      [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呢。]

      将亮晶晶的果肉递过来,硬是让司马懿就着他的手吃了。

      [不过……]

      又去剥下一粒。

      [他说我四十岁时有小厄,应谨护之,过则无事。]

      司马懿翻着竹简的手一顿,抬头:[陛下洪福齐天……]

      后面的话被已是皇帝的丕公子塞过来的葡萄肉打断了,司马懿嚼着那酸甜的果肉,听得对面人漫不经心地说道:[无妨。我说过我不信命。]

      他用湿毛巾擦干净了手,从案上拿了一卷竹简递过去:[仲达,你看看。]

      司马懿疑惑着接过,上面是一篇赋,文笔虽然稚嫩,但隐隐透着股英雄气。

      [这是睿儿作的,你觉得如何?]

      司马懿答道:[睿公子聪敏好学,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才华,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睿儿像我。]丕公子笑的得意,[比我更聪明些。]又道,[你家二公子今年多大了?]

      [回禀陛下,昭儿年满九岁。]

      [比睿儿小了六岁。]丕公子自语道,又点点头,[那孩子我喜欢,伶俐得很,好好培养,将来不比你差。]

      这时候侍卫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就地就是一跪,颤抖着开口:[陛…陛下,臣等奉命搜查后宫,结果、结果在甄妃的寝宫里找到了这个……]

      司马懿放眼看去,心一下子就凉了。

      一个人形的木偶,胸前贴着生辰八字,背后扎了无数银针。

      下蛊之术。

      司马懿转头去看丕公子,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木偶,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司马懿都开始替他担心:[陛下……]

      [仲达。]

      丕公子接过木偶,静静看着。

      [你知道么,我刚拟好了立后诏书。]丕公子的眼里有让人心痛的难过,[本来准备今天拿给她的。]

      后来。

      甄妃被赐死,披发覆面,口塞糟糠,以庶人礼而葬。

      (十一)

      第一次伐吴归来后,丕公子决定干些别的事。

      比如修复洛阳,营建五都。

      丕公子趴在地上看着匠人们呈上来的图纸,不时用毛笔圈圈画画。司马懿坐在对面的塌上,焦头烂额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陛下……]

      [嘘。]

      刚开口就被丕公子打断了,那个人头也不抬地道,[别问我,你拿主意就好。]

      司马懿于是放弃地叹口气,重新埋首于奏折之中。年初,丕公子下旨,免去司马懿督军官职,升任侍中、尚书右仆射,更是将大部分内政大事交予他谋段。

      有臣下上奏提醒:[先帝曾言司马懿有鹰视狼顾之相,非人臣也,望陛下谨慎用之。]

      丕公子看了奏折,扔到一边,仍笑眯眯地跑到辛苦工作的司马懿身边,捻一缕青丝来把玩:[仲达,等会陪我去花园走走。]

      [陛下自己去吧,臣好有好多事未处理完。]司马懿头也不抬。

      丕公子不应:[一个人很无聊的。]

      [唤皇后来便是。]

      [照儿?恩,倒可以。]于是丕公子转身传旨令郭女王觐见,还欲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司马懿吓了一跳,忙放了笔前去扶住替他顺气,丕公子咳得厉害,几乎停不下来,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子,总算平缓下来,司马懿扶着他在榻上坐下:[陛下要保重身体。]

      丕公子笑的淡然:[无妨,多年旧疾了。]

      又伸手抓住司马懿的手:[别忙了,陪陪我。]

      那是司马懿第一次见到丕公子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一张脸没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仲达,可还记得你我初见的情景?]

      丕公子靠在榻上,一只手又伸过来把玩司马懿落在胸前的青丝,嘴角是淡淡的笑。

      司马懿垂下头:[好多年前的事了,臣,不记得了。]

      [哦。]丕公子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陛下……]司马懿还是决定将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虽然他知道面前的人不会爱听,[陛下两次伐吴,兴师动众却都无功而返,反而耗费大量财力人力。陛下明知伐吴时机未到,为何还强行而为之?]

      丕公子的目光清清冷冷地看过来,漆黑的眸子里有让人心慌的粒子在闪动。

      然而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十二)

      大魏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臣下们都开始担忧起来。

      [他们是瞎操心。]

      后花园里丕公子依旧带着清冷的笑,说出来的话语没有温度。

      他将手里的奏折递给司马懿:[看这个,刘备率军东下,与孙权交战,树栅连营七百馀里……]他冷笑一声,[刘备不善用兵,扎个七百里的连营,如何抗敌?‘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这是兵法大忌。我料想,他不日必败。]

      [陛下英明。]司马懿看着手中的奏折露出笑容,[东吴若用火攻,刘备的大限算是到了。]

      [火攻……]丕公子的目光变得飘渺起来,[当年父亲赤壁大败,就是被周瑜和诸葛亮用的火攻,损了我军几十万人马。真是轮回报应,这下轮到刘备尝尝这滋味了。]

      说着露出笑来,却是极为残忍的。

      七日后,刘备败报传来,东吴新任大都督陆逊果然用了火攻,一把火将刘备的七十万大军烧的片甲不留。

      又过几日,丧报至,刘备病逝白帝城,新主刘禅即位,诸葛亮、李严为辅臣。

      这是黄初三年岁末的事。

      丕公子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落在衣袖上的灰尘:[我准备伐吴。]

      司马懿大惊,忙跪下身去:[陛下,不可……]

      [不用再说了。]丕公子转过身不去看他,声音冰冷而坚决,[朕意已决,退下吧。]

      司马懿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心里面一阵一阵撕扯的痛。

      他突然很怕自己变成诸葛亮,等到下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已是诀别。

      是年,大魏皇帝自许昌南征,诸军兵并进,孙权临江拒守,火攻魏军。曹丕负伤大败。

      司马懿接到兵报的时候,手脚冰凉。

      火攻。

      又是火攻。

      黄初五年,丕公子再次起兵伐吴,以司马懿镇守许昌,并改封司马懿为向乡侯。

      皆是无功而返。

      司马懿恨极了东吴,他觉得那片土地是受了诅咒的,他魏国两代英主,都栽在了那里。

      那年丕公子兵败而归之后,整个人像是被耗尽了精力。

      旧疾发作的愈发频繁,渐渐地他开始疏离朝政,好多事情都由司马懿代劳。

      黄初六年春二月,丕公子下诏,司马懿转任抚军大将军、假节,领兵五千,加给事中、录尚书事。

      一时宠极。

      司马懿开始不愿意领旨,只觉得这赏赐的有些过分了,但丕公子只是斜倚在榻上带着淡淡的疲惫说:[仲达,你就帮帮我,我太累了。]

      司马懿看着丕公子苍白的脸,伏下身去——

      [臣,领旨。]

      (十三)

      那年冬十月,丕公子兴致勃勃地去广陵故城,临江观兵。

      他穿着将军的胄甲骑在马上,精神极好,常年苍白的脸颊也变得生气起来。魏国的兵士们见到皇帝亲临,群情激昂,山呼万岁。

      那样的丕公子是不多见的,不是当公子时的小心翼翼,不是继承王位后的冰冷残酷。他立于江边,雄姿英发,双目炯炯。

      如同正要腾飞的巨龙——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从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
      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
      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
      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
      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
      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司马懿是在丕公子的病床边读到这首诗的。

      丕公子自临江观兵回来,便重病在床,以快的令人恐慌的速度憔悴下去。宫里的御医来了一趟又一趟,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他们摇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写一些已经没什么作用的药方。

      司马懿捧着药碗,坐于榻边喂丕公子喝那些苦的发涩的药汤。那个男子已经消瘦的判若两人,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清冷冷,像冰、像寒潭、像利刃。

      丕公子看着司马懿忧心忡忡的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抬了手去玩他落在胸前的青丝:[仲达,植弟昨日进都看我来了。]他的语气是愉悦的,[好多年没见了,他也沉稳了许多,那张脸却还是那么清秀,胡子蓄的十分漂亮。]

      司马懿强笑:[植公子说了什么吗?]

      那把玩着青丝的手顿了顿,放下去:[没有。]

      司马懿去看丕公子的脸,那人却垂了眼睑,看不见表情。

      少顷,他又抬眼看过来:[还记得几年前给我算命的那个建平么,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岁,但四十岁时有小厄。]

      [臣记得,他说只要陛下谨慎护之,度过则无恙。]司马懿急急接下去,像是害怕听到什么。

      但丕公子只是笑笑,用事不关己的口吻道:[怕是度不过去了。]

      他平静地说着:[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回事,所以一直很着急,因为时日无多。]他握住司马懿的手,[几次伐吴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固执地不听你的劝,一意孤行,却败得一次比一次惨。仲达,但我不后悔,我只是想帮父亲完成未竟之志。]

      司马懿察觉的出那握着自己的手干燥而冰凉。

      [先帝……会为陛下感到骄傲的。]

      [是吗。]丕公子的声音毫无生气,他自嘲地笑了,[那就好。]

      顿了顿。

      [那就好。]

      (十四)

      偌大的寝宫里全是低低的哭声,龙榻前跪了一地的人。

      司马懿走进去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躺在榻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在看到司马懿的时候挤出一丝笑容,这次不再是清清冷冷的了,而是带着一点点欣慰,一点点欣喜,和一点点难过。

      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见到司马懿,撇过头去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垂下了眼。龙榻边跪着面目俊朗的少年,满面泪痕,一双眼睛却仍是清亮的,在看到司马懿的时候闪过某些意味不明的光。

      丕公子用仅剩的力气握住少年的手,看着面前曹真等人道:[有间此三公者,慎勿疑之。]

      又盯着众人:[睿儿……你等需…好好辅佐。]

      最后一个目光落在司马懿身上。

      他懂他的意思。

      七年前先帝将丕公子交到了自己手里,说,[好生辅佐]。

      七年后那个男子亦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了他,竟带了些乞求。

      司马懿伏下身,恭恭敬敬磕了头。

      [臣,誓死效忠。]

      司马懿看见那双漆黑的眸子闪了闪,里面的寒潭渐渐干涸了。

      公元226年,曹丕驾崩,谥曰[文皇帝],庙号[高祖],葬首阳陵。

      年仅四十岁。

      (十五)

      二十五年后。

      司马昭牵着长子司马炎穿过开满了桃花的花园,在长廊尽头的亭子里找到了他年迈的父亲。

      [父亲。]

      司马昭轻轻走过去,唤醒了在打瞌睡的司马懿。

      [恩?哦…是昭儿啊。]

      [父亲,这里风大,儿子扶您回屋休息吧。]

      [不必了……]司马懿费力地抬起眼,看着面前开的绚烂的花海,缓缓道,[这里视野好。]

      司马昭推推司马炎,后者便依过去抱住司马懿:[爷爷,炎儿来看您了。]

      看着面前双目清亮面容俊朗的少年,司马懿嘴角牵起一抹微笑,他怜爱地摸了摸少年粉嫩的脸颊:[炎儿,今日的功课都做了吗?]

      [做了,父亲已经亲自检查过,还夸我做得好呢。]少年笑嘻嘻地道。

      [来,炎儿。]司马懿将十五岁的小孙子搂入怀中,轻声道,[背诗给爷爷听。]

      [爷爷还听文皇帝的那首《芙蓉池》么?]

      [嗯,就那首。]

      于是司马炎清清脆脆地背出来——

      乘辇夜行游,巡遥步西园;
      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
      ……

      司马懿的目光晃晃悠悠地荡开了,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春日,当时他还很年轻,跟着刚刚回城的曹丞相走在长长的回廊里,然后下人来报,公子们都赶来了。司马懿回头,看见三位青年急匆匆小跑过来,走在最后面的青年有一张俊秀的脸,带着憨厚温和的表情,目光却是极锋利冰冷的,如同寒潭。

      曹丞相向他们介绍说:[这是司马懿,字仲达,从今天起,他就是冲儿的老师。]

      司马懿看见那个青年抬头朝自己看过来,目光对视的刹那,青年的眼睛里闪过了些清冷的笑意。

      他听见曹丞相指着那青年对自己说:[这是曹丕,我的三儿子。]

      [臣司马懿,见过丕公子。]

      这是他们的初见。司马懿一直记得。

      司马昭看见他满头白发的父亲渐渐闭上了眼睛,老人的手慢慢垂下,嘴角却扬起一抹柔软的笑意,然后,永远地定格。

      他屈膝跪下,眼泪长长地流了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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