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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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一行一共三人，随余老来的车夫兼是伙夫，栓好马停好车后，便拿起清漪顺手放在檐下的菜篮子，往厨房去了。
余老的左手搭上黑衣青年的肩，为裴英介绍道：“裴姑娘，这是云川，也是我的徒弟，清漪和他正好一文一武。云川，这是裴姑娘。”
黑衣青年向裴英点点头致意，裴英也礼貌地回了礼。四人走到后院的大厅中，大厅没点火，开着窗，冷嗖嗖的风呼呼往里灌，清漪走到窗边虚掩了窗户，点起两盆炭火，又煮上一壶茶，屋里总算有了几分热络气。几人围着炭火聊着天，身旁的矮桌上放着各色买来的点心零嘴。余老问了清漪与裴英的近况，得知两人平常也有联系，便放下了心。
余老伸出手贴近炭火，火光将他长满皱纹的脸烘得暖暖的，看起来精神气很足。余老讲了许多在别的地方做生意时的所见所闻，裴英一直生活在江南，对外面的风土人情不了解，听到余老口中那些不一般的风物时，好奇又羡慕，双眼亮晶晶地听着：在堆着可淹没人半个膝盖的厚雪的森林里骑马，拉弓射箭猎野物；在夜里往山上爬，爬上山巅等候日出的第一抹金光照在身上；或是出入城中第一流的酒楼，喝美酒品佳肴赏美姬……余老口中的经历全是新鲜的。
余老说完，换清漪说这半年在西林的见闻，裴英素来和清漪有交往，但从清漪口中听到这半年做成的生意，与顾客谈拢的合作时，不由得也有些失神，余老远在天边，生活自然大不相同，可即使在同一个城中，清漪口中的生活对裴英来说也有些陌生：休沐日与其他的老板去郊外骑马，参与学子文人们举办的诗会，在孟津湖上坐画舫赏荷……裴英默默回想与新碧和桃子二人相处的时候，三人聊的多是府中的八卦、吃穿，一般游玩之地也只是城中几处风景好的地方，从未看过城郊风光，诗会与画舫也只能远远观望着，西林城之外的生活，更是没有想过。
“今年冬至节，我和阿英还一起逛了晚会呢……”
听闻说到自己，裴英醒了神，向余老点点头道：“是，晚会很热闹。”想扯个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门外响起伙夫的声音：“——余叔，饭菜做好了。”
余老转头回道：“行，先吃饭吧。”
清漪和云川出大厅帮着一起将菜从书房端了过来，中午的菜不比晚上的年夜饭，做得简单。因为伙夫厨艺好，普通的菜肴吃着也颇有滋味。吃完饭后余老师徒三人便去了书房谈，尽是生意上的详情，裴英不便听的。裴英便回了自己屋里，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休息，身旁是狸奴，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清漪是随和又细心的人，很容易就能博得别人的好感，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两人逐渐熟稔，话里话外常互相打趣，裴英以为能和清漪称得上“自己人”了，但今日听到三人的所见所闻，才明白自己与清漪之间的差距。清漪知道自己的住所，在裴家的过去，甚至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反观裴英呢，除了知道清漪是片羽阁的小老板之外，其余几乎一概不知。如果哪一天清漪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偌大的天地，自己便再也找不到了。
清漪可以从平乐县到西林城，也可以从西林城去任何地方，整个广袤的天地都是对他敞开的，他想走就能走，相较之下，裴英越发觉得自己所待的四方天地的渺小，所见的只有眼前这块小小的城，而且这座城也可能会贯穿自己的一生。四方的宅院，被框柱的天空，这样的人生多么逼仄啊。
裴英翻了个身，情绪有些低落，入目是狸奴无忧无虑的睡颜，闭着眼时有几分狐狸相，有几分像它主子。外头是寒冷的冰天雪地，屋里是温暖的世界，裴英却觉得有些冷意，凑近狸奴贴着它小而热乎乎的身体，才得到一些安慰。伴着耳畔传来轻微的鼾声，裴英慢慢睡了过去。
“——笃笃”屋里响起敲击窗框的声音，裴英屋里的床靠着窗，因此近在耳边的声响将裴英从睡梦中带了出来。
裴英茫然地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清漪站在窗外，听到裴英刚醒时黏糊糊的声音，话音有些不太自在：“咳，呃该吃年夜饭了，快起床吧。我看你屋里点着灯，还以为你醒着呢，抱歉。”
“我睡了这么久……”裴英揉着眼，撑起身子，回道，“我不知怎么睡着了，现在就起来。”
“嗯穿厚点，外边冷。”踏雪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身旁狸奴还在大喇喇地睡着，咂咂嘴。裴英戳了戳狸奴的眉心，说道：“我睡这么久，都是被你这个小家伙传染的。”裴英掀开被子，被子外的空气凉凉的，裴英顿时打了个喷嚏，急忙穿好了衣服。见狸奴睡得香甜，裴英没打扰，推开门，耳边顿时灌进呼啸的风雪声。
几步之外，清漪站在门前，穿着一身紫紶色棉袍，显得人清俊又贵气。廊下已点起了灯，风中晃动的灯笼在清漪脸上投下摇移的暖光，将他脸上的笑意衬得更加温暖。清漪似是看到了什么，脸上的笑一顿，而后笑着走近问道：“你戴了我送你的簪子？”梅花琉璃簪插在裴英的发间，与裴英的脸相得益彰。“很漂亮。”清漪补充道，不知是在夸人还是在夸簪。
“怎么站在我门口？”裴英因为清漪突然的靠近，有些慌神。
“送你新年礼物啊。”清漪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心里摊着一个漂亮的小锦盒，“本来应该吃过饭送你的，但我想着，你一起床就收到礼物，说不定会更开心。”
裴英接过锦盒，放到耳边摇了摇，里面的东西碰到盒子发出坚硬的磕碰声，裴英抬眼问道：“又是首饰吗？”
“等走的时候再拆。”
“总喜欢搞神秘。我也有送你的东西，要不也现在给你？”
“可以啊。”
“好，那你等等我。”
裴英离开了片刻又很快出来，双手背在背后，笑着说道：“伸手。”
清漪愣了几秒伸出了手，说道：“好吧，这回轮到我了。”
“没用盒子包装，勿怪。”裴英在清漪手心放了一支漂亮的狼毫笔，“之前在少爷的书房里偶尔用了一两回他的笔，觉得很好写，所以去买了一样的送给你。小老板平日应该有不少趁手的笔，这就当我聊表心意了。”
“怎么会，我就缺你的这支。”清漪把笔贴在心口，作出一副十分宝贝的样子。
裴英转身关上了身后的门，和清漪一起往大厅走去，笑道：“生意人都这么会讲话吗？”
“也看和谁说话……”
两人推开大厅的门，饭菜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余老和云川坐在饭桌旁往锅里下菜，伙夫在饭桌两侧都点上了炭火，将整个屋子烤的暖烘烘。桌上放着铜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肉汤，汤里漂着肉丸子和各色的蔬菜。铜锅周围的碗碟里盛着煎至金黄的鱼，还有些爽口的小菜，为油腻的荤菜解腻。
裴英看只有自己就着一张嘴来，顿觉不好意思，赔罪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怎的睡着了，没承想一觉睡到现在。”
余老仍是挂着温和的笑脸回道：“这有什么，你本来就是客人啊，快入座吧。”四人分别坐在桌子的四方，余老坐在主位。裴英坐在余老对面，伙夫与云川坐在一侧。
几人吃过一阵后，余老说道：“琼枝城的老板贪店里的脏，被我退了，过完年后新的人会来接替西林的店，清漪你把这里的事务交接完后，就去琼枝城吧。”
清漪与裴英听完皆是一愣。
“这么重要的事，师傅在书房的时候怎么不说？”
余老不着痕迹地看了裴英一眼，回道：“刚才忘了，眼下才想起来。”
清漪继续推道：“西林的账目颇有些复杂，我怕新来的处理不好，不如等我把账细致地处理好再……”
“就这样说好了。来的人是孙掌柜，还怕处理不好吗？”余老给这事一锤定了音，清漪听到是比自己资历还老的孙掌柜来接替，一时辨无可辨，沉默地吃着饭。
裴英心中也有些发堵，悄悄瞥了清漪一眼，只见清漪脸上满是落寞，扭头看向余老，余老正对上了裴英的目光，回之以惯常的温和一笑，却十分有震慑力。
吃完饭后，大厅里的空气充斥着饭菜的香气，有些闷人。清漪与裴英出来，带了两个软垫坐在廊下，中间放了盆炭火聊天，两人都有些沉默。
“这顿饭吃的怎么样？”清漪先开了话头。
“吃得很好，比我在慕府吃得好。”
“既然这样，不如来片羽阁吧。”
裴英微微吃惊，问道：“可你年后不就要走了吗？”
“是，但我可以带着你走啊。”
“跟着你走……我去片羽阁做什么呢，做伙计？那其实和慕府也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来我这当然是当客人的，而且和我一起，总归有些不一样吧。”
“十天半个月的客人也就罢了，我怎么能一直做个吃白饭的客人？”
“那你也可以做伙计，但我绝不会把你当下人。”
“我知道你不会，阁里的伙计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把我当下人，反而会照顾我，把我当客人。客不是客，仆不是仆，那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裴英看向清漪。
清漪没有回话。
“真不厚道。”裴英哼了一声，心中有些气闷，仰头看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小老板，我没有那么迟钝，你帮我的那些忙，早就超过了朋友之谊，我看得出来，只是你不说破，我也不好追问。
片羽阁分店无数，你是阁中小老板，活得体面又风光；而我，只是慕家一个小小的下人，我们之间差异太大了。你的选择有很多，你可以选择我，如果哪天不满意了，再去选别的就是，但我不行，我的选择很少，不能选错。我现在能和你坐着聊天，是因为我在慕府，你想管也管不到我，如果有朝一日我进了片羽阁，我恐怕没办法这样坦然地和你聊了。说到底，我根本没有多少可选，那干脆就不要在现在做出选择。而且，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自由，不是么？”
“嗯，我道歉。”清漪叹了口气道，“在还不能自由地选择的时候，说这些话确实是不太负责任。”
“你也知道啊，我刚刚都逼问到这种程度了，你还躲。”
“是我不够坦诚。”清漪无奈一笑，“我确实对你有不朋友之义的想法，我承认，但眼下也只能是这样了。其实你要是看了我送你的礼，你也能知道的，我没这么磨叽。”
终于听到清漪的心里话，裴英深感不易，不禁起了报复的心思，从衣袖里掏出锦盒，解开系着的丝带，拉长了声音问道：“是吗，送的什么呢？”
“非得现在拆吗？”清漪扶着额头，不忍再看。
算了，放他一马吧。裴英将丝带又重新系了回去，把锦盒在清漪眼前晃了晃，笑道：“给你留点面子，小老板。”
清漪没忍住，伸手狠狠捏了裴英的脸一把，把裴英的嘴都扯歪了，裴英愤愤地将清漪的手挥开。清漪暗自摩挲着指尖方才软滑的触感开口道：“我去琼枝城会给你寄信的，你可要记得回我，能主动给我写是最好不过了。”
“嗯嗯那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记得一并寄给我。”
“短不了你的。”
裴英笑着说了一串恭维话，清漪也含笑听着。廊下的风裹挟着雪刮过，扎的脸上有些刺痛，但靠近火炉，身上又得了些温热。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除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