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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九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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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的身体是在新年之后那一个月中飞速衰败下去的。
别人都说很突然,完全没有预兆。
可是绫辻空知道,根本没什么所谓突发这种说法,老爹的情况早就不太好了。
但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催着自己把阿彰带回家的时候吗?还是她决定要升学而他明里暗里表示她去哪里念书都会支持的时候?抑或是更早,她任性地提出要转学到陵南高中的时候?
她知道老爹手中的产业并不像别人看到的那样容易建设起来,大概是年轻时过于拼命,又带着某种声色的放纵,才使得身体早早亏空了吧。
绫辻空坐在病床边,全神贯注地拿着刀慢慢地旋转着削一个苹果。
思绪是平静的,平静到她此刻什么都没有想。
“阿空。”老爹费力地朝绫辻空举着瘦骨嶙峋的手。
绫辻空放下苹果凑过去,头顶传来他带着怀念的低喃,“阿空啊,你真的很像你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这个一直以来被视为绫辻家禁忌的话题,却在此时变成了父女间最普通的交流。
“我也很想早一些去陪阿尤啊,”他抚了抚她的头顶,怜惜地看着自己与亡妻唯一的女儿,“只是辛苦你了,阿空。”
“不会的,父亲。”她眼眸低垂,声音喑哑,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说出什么来。
老爹嘶哑的声音里努力带着笑意,“之前那个叫仙道的小子,怎么样了?”
绫辻空怔愣了一会儿,不解地看向老爹,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而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葬礼在樱花盛放的四月中旬举行。
很盛大,甚至惊动了当地的警方。
一群群穿着黑西装,面容不善的男人陆续进入绫辻宅邸。
绫辻空作为亡者家属站在门口,朝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致意。
僧人念着冗长的经书,落在耳中却只有无法辨别具体音节的嗡嗡声。
人的灵魂都会在这样的声音中去到彼岸吗?
绫辻空的脑海里空茫一片,心里的某个部分默默地塌陷下去,碎片沉入某一片深渊,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
棺椁被送到殡仪馆,除了最亲近的那些叔叔们,其余人都已经散去。
绫辻空仰头看着远处高高的烟囱,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一阵眩晕袭来,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却不料撞上了一片温热。
“抱歉。”她没有抬头,微微朝对方行礼后就想离去,手腕却在转身的瞬间落入对方的手中。
她皱眉,整个人都冷冽了起来,不耐地想挣脱出来,却落入了一片湛蓝的海中。
“我回来了。”他依然是那副沉稳的嗓音,像是完全没有受到时光的一丝侵染。
许久未见的两人忽地就沉默了,像是光阴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说道,“抱歉,阿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见叔叔一面。”
绫辻空至今为止不知道仙道当时执意要见一面老爹是为什么。
如果换做别人,大约是会做一些保证,说一些“我会让她幸福的”之类的话。
但是仙道怎么都不像是会说那样的话的男人。
她一度好奇,后来却也慢慢释然了。
*
老爹走的第一个月里,绫辻空埋首在工作中,手上的产业被摆上明面的已经七七八八,无论如何也不用再担心一些隐患的爆发了。
只是睡眠一直不好,床头的安眠药空了一瓶又一瓶。
绫辻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沉默地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小小的白色药片中间有一条白色的凹陷,像是一颗机器的零件。
正要仰头吃药,仙道出现在她身后,轻轻松松地从她手中取走了药片,“吃太多不好。”
“我知道。”她叹着气揉了揉眉心。
“去度假吧,阿空。”他忽然说道,将她圈在自己和料理台之间。
“去哪里?”
“镰仓。”
*
回到仙道高中时曾经租住的房子,推开阳台门能看到开阔的海面和细密的沙滩,偶尔有海鸟飞过,落下一地的啸鸣。
这是一栋老式建筑,坐落在街道的尽头,听说之前是一家当地人开的店铺,后来被改建成了住房,租给外人居住。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人家早已搬去了东京居住,留下这栋无人问津的老宅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次听说有人要租一段时间,主人原本还有些犹豫,毕竟现在老宅的维护成本似乎已经快高于收益了,而且自家人不在本地,着实不太便利。
最后打着商量,竟然以一个还不错的价格转手出售给了他们。
月光洒在细白的沙滩上,绫辻空赤脚从海边往房子的方向走,身边的仙道替她拎着鞋子,手中的钓桶随着行走晃动着。
“在美国的时候过得怎么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隔一个多月绫辻空才问起这个事情。
“还行。”仙道简洁地回答,看上去像是没有什么深谈的意愿。
她也沉默了下去,半晌才再次开口,“很感激你那天出现在我面前,阿彰。”
这次换他没有说话,钓桶里有鱼扑腾了几下,溅出几点水花。
直到她迈上房前的台阶,仙道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
“阿空,”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问道,“明天去看海吗?”
*
夕阳下,熟悉的码头、灯塔和系船柱,连海风中的腥咸、海浪掀起的波纹都一如当初。
绫辻空拂开几缕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仙道朝着大海甩开鱼竿,浮漂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弧线后落入海中。
没过多久,浮漂往下沉了沉,仙道熟练收杆,将鱼放进钓桶里。
“从这个方向看这片海是整个海岸线最好看的吧?”他重新把鱼线放下,笑着说道。
“嗯。”绫辻空的回答与当初没什么区别。
“阿空,”他微微叹了口气,“对不起。”
在美国的一年是不错的经历,但并非一丝后悔都没有。
明明说了让她看着自己,却把她独自留下。
明明她可以对此表达不满,却什么也没说。
明明可以和她一起面对一些事的,但最终好像什么也没做到。
除了无穷无尽的不确定感,自己还给了阿空什么呢?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有些过分了。
“这片海,”绫辻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遥遥地望着远处的海平线,“一直以来都是最好看的啊。”
*
初夏的夜晚,海风还带着隐约的凉意,从后院敞开的窗户里柔柔地吹进屋子。
仙道伸手描摹着绫辻空的眉眼,眼中带着笑意注视着她,原来月光下细白的不仅仅只有沙滩,还有她。
“阿彰。”
“在。”
“阿彰。”
“我在。”
她的每一声呼唤都得到了他身体力行的回应,即使后期声音已逐渐破碎,她还是带着微微的哭腔喊着他的名字。
心口忽然就酸涩了起来,他将她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别哭,阿空。”
哽咽声抵着他的胸口,像是一把钝钝的刀子。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失控地逼着她跟自己一同到了顶峰。
“阿空,我会在。”在最后的那个瞬间,他呼吸急促,但话语间却满是认真和笃定,像是信徒最诚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