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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前方到站,东苑。”
      老Q扶着公交车的栏杆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车辆后门口,随着车辆的停停走走有规律地摇晃。他觉得,或许会有人的目光因为这个站名而注视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身体。
      但乘客要么低头玩着手机,要么漠然看向窗外,没人再对东苑——这个曾经的同志约会圣地敏感。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乘客们眼中,老Q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儿,他精心的打扮和不自觉的端庄挺拔的身体姿势,都不足以吸引任何人的兴趣。乘客当中,没有他们的人。
      公交车长叹一口气,张开后门把老Q吐在了站台上。
      东苑大门上方的名称题字写的很漂亮,潇洒有力。每每来到这里,老Q都会抬头特意看看,想象写这字的人是个儒雅风流的中年男人,想象握着毛笔的手上虬然的青筋,因为想象的画面,光是这公园的名字都流露着性感。

      天色尚早,斜阳还挂在天边,跳广场舞的人群尚未散去。初冬的温度已经挺低了,老Q紧紧身上米色的风衣,觉得有点冷,好像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了,决定先去健身器材那边转一转。
      东苑是个市区内公园,面积不是很大,但五脏俱全,小广场、散步道、健身器材区、花圃,还有占了一半面积的小山,因此公园里显得很拥挤。市民休憩散心需要公共场合,而老同志们约会则集中在三个地点:健身器材处可以勾搭交际;后山和山顶凉亭里主要是约会亲热;纯是为了享受则在男厕里的隔间里发泄。
      周遭的市民几乎都对公园的情况有所耳闻,会主动避开这些“他们”常出现的场所,所以这些地方基本都是自己人。偶尔有外来者误入,大多被那帮老姐妹盯得发毛,有被胆大的上手摸了后慌忙逃窜的、也有气得大骂撕扯一番的。也有时候,有人出于好奇来探险找乐子,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正经的直男听闻这地方的名声早就避之不及,谁还主动往进走?但凡怀着好奇或者极度恶意前来的,基本都是性向尚未明朗的,或者是一辈子的深柜。
      健身器材区坐着几个常客,老Q打量了一圈,都是熟面孔。常年混在这里的人,熟不熟的,基本上都讲过话,心下对哪个人什么时候来、来不来,多少都有数。他们也都知道,谁最受欢迎、谁最饥渴,谁有希望能跟谁来上一回。多年混迹于此,早已对长期稳定的感情不抱奢望,只期待生理上获得满足。
      几个人用眼神来回交流了一圈,算是打了招呼,聊天的聊天运动的运动,该干嘛干嘛。老Q登上甩腿的器械,有一搭没一搭地悠荡着健身,回想起多年前,还是小芸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的。

      小芸是老Q单位里的同事,真名挺阳刚也挺俗气,背地里总被蔑称为“二椅子”。“小芸”是这里的人普遍称呼他的花名,老Q后来得知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其实挺适合他。当年小芸从外地回来到单位上班,其实并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就是举止文雅了些,说话细声细气的,总爱捂着嘴笑。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孤立了,大家上班、干活儿、吃饭什么的都避着他,后来话说的也越来越难听。老Q没觉得小芸怎么坏,平时也不爱随大流,所以就成了单位里跟他最亲近的人。说是亲近,也不过就是工作有交流、上下班打打招呼,偶尔在食堂碰见了坐一个桌儿而已。
      有一回老Q做的材料出了点纰漏,小芸默不吭声给改了,过了好久老Q才发现,就说请他吃饭,小芸还是捂嘴笑着推辞,越这样老Q心里越过意不去,执意要请,两人才第一次在外边吃过一次饭。老Q现在还记得,吃饭时没话找话,随便问了问小芸有没有对象,当时小芸的五官集体立正了两秒,才逐渐放松下来,低头笑道,没,也不会有。
      老Q心下纳闷,没有就没有,为什么这么绝对地说不会有呢,人生不就上学上班结婚生子这么点事儿嘛,有条件差不多的凑合凑合过呗,还能过出什么花儿来?小芸低着头笑笑,说Q哥谢谢你平时照顾我,敬你一个。老Q琢磨着自己平时并没怎么照顾他,但还是喝了一个。小芸酒量不大,推杯换盏了两三回就微醺,话多了起来,说在单位被大家忽视,在家被亲戚说闲话。老Q就顺口问说什么闲话。小芸苦笑一下,没正面回答,说待会儿我带你散散步。
      老Q终身难忘那个盛夏的夜晚。
      太阳落山不久,视野渐渐变得昏暗,空气黏腻,暴雨前的低气压闷得人说不出话。东苑里树木林立,在那些看不清的角落、树林的深处、往山坡上的道路两边,或坐或站的男人诡异地盯着他们,有种阴暗空间里鬼影重重的错觉。再往山顶去,老Q就隐隐听到了奇特的声音:低言碎语的说话声、窸窸窣窣的动作声,还有或急促或悠长的气息。
      老Q心中猛地打了个激灵,站住了。小芸回过头来看看他,没说继续往上走,也没解释他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什么也不说,就站在两节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老Q,眼神定定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向他坦诚一切,又似乎在试探他是否同道。空气就在他们之间凝固了。
      老Q站住是因为被吓到了,但不是因为看到的情形太出乎意料,而是因为突然间看到了自己本该属于的世界。他过去对自己的所有迷茫、恐惧、犹疑和鄙视都得到了解释,而且他终于反应过来,他并非只有一个人,他属于“他们”这个被压抑的群体。小芸轻声说,我也是个流氓。
      那场雨下得恰是时候。因为突然间下了暴雨,给了他们马上行动的理由,要么登上山顶,要么离开东苑回家。
      老Q选择了离开。
      两个星期后,小芸在家中死了。单位派找了几个人去吊唁,老Q也去了,到了小芸家,看到了他的遗书。小芸在遗书中写,他的死是为了还堂嫂一个清白:在所有亲戚中,只有堂嫂一个人对他好,搭理他,把他当弟弟照顾,同在一个院里,时不时给他们母子送点吃的,就引得很多人说堂嫂跟他的闲话。小芸写道,他早几年在外地林场时受过伤,根本不能行男性的功能,他们之间是清白的。给堂嫂添的麻烦太多了,他只能以死来谢罪。手写的遗书边附上了一张诊断证明。
      从小芸亲戚们口中得知,他死得十分惨烈。那位堂嫂边哭边惋惜:平时那么爱干净的人,满屋子满桌子都是血,太可怜了……这帮嘴上没把门儿的东西,天天拿你们那小肚鸡肠琢磨别人,现在逼死人了,你们满意啦?这孩子怎么这么傻,你要证明清白,拿出诊断不就得了?怎么至于就寻死呢?
      同来吊唁的几个同事恍然大悟窃窃私语:怪不得那小子平时娘们唧唧的,敢情是那东西没了!老Q听着这些话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小芸的遗书中的一句话:“我这么个人,就算活着,将来又能怎么样?”老Q毫无来由地觉得,这才是最发自他内心的话。
      小芸死后很久,老Q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鼓起勇气独自去了东苑。
      那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壮年Q是抢手货,黑暗中总有人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摆、裤腰,还有更主动地蹭上来想要吻他。老Q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开了眼界,谨慎应对再到深谙其道,还是花了不少的时间,才接受自己这种人真正的喜好。
      来东苑的人有很多种,有像老Q这样对自己懵懵懂懂来找认同的,有真心想找个对象的,大部分是为了满足欲望来发泄的,最可恨的是有卑鄙的直男约了同志见面后以此要挟勒索。就是同志当中也根据爱好分得很清楚,就是异装癖不大能进入他们的圈子。
      在几次跟人亲热过后,老Q便问起这些东苑常客,记不记得一个高高瘦瘦文文静静的年轻人。根据他们的回答才知道他在这里叫小芸,去年流连于此一整年,是个内向文静的小母零。
      那姐妹儿不爱说话,长得可真叫好看,你也惦记着呢?好久不见他了,没准儿让人包了。别想了,他那种到哪儿没人要啊。过两天就有新欢了。对方漫不经心地说。
      老Q没告诉他们他死了。
      他心里明白,小芸的遗书,只是在给死亡找一个更合理、更让人能接受的理由。他应该已经想死想了很久。他面对不了自己的本性和无望的人生,更无法承受流氓的罪名。比起有一天在东苑里让人发现衣冠不整地跟人纠缠、被别人勒索,被判成流氓罪把他的真实面目公之于众,小芸宁愿这样以一个傻呆呆的因由死去。至少这样看起来,他是流言蜚语的受害者,或许能给母亲留一个清净。
      他想起那天看到的小芸面无表情的遗像,突然觉得不寒而栗。他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健身的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做饭,健身区又来了几个人。老Q从器械上下来,感到有些晕乎。他朝山上走去。
      上山的道路分岔口,向后山方向那边的松树底下坐着个圆不隆咚的影子,那是胖子。胖子在这边很出名儿,凭借他的高、胖、丑陋、呆滞和好脾气出名。东苑里没人不认识胖子,几乎所有人享受过胖子微凉、包裹力极强的脸巴子。
      年轻时人人都嘲笑胖子。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外形上可谓是一无是处。但胖子是所有人的最后一道保障。要是有谁干等了大半夜,什么都没等到,心火又灭不了,只要到松树下朝胖子歪歪头示意,他就乖乖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跟着人到厕所,谦卑地跪下来。人人都需要胖子,人人都看不上胖子。
      可是后来,大家都老了,俊俏的脸上堆了褶子,含情的眉眼挂了风霜。回头看看,只有胖子还是那样,全身上下圆滚滚的,不老,也不憔悴,当然也不好看,可是也没再难看,仍是那副几十年如一日的样子,让人恍惚觉得,时间并未流逝,激情仍可以继续。人人都爱找胖子,但依然没人爱胖子。老Q当然也找过胖子。壮年时他是这边儿的大众情人,但年龄上来了,身材走了样,方脸上的皮肉开始下垂,渐渐也就失去了市场。这里头谁不喜欢漂亮的面孔和性感的身材呢,这批人老了,自然有年轻的再来。只要有钱,老了倒也不是很要紧,去那些高级的地方、明白公开的地方大大方方点上两个小伙子,想要的总能得到。但大部分人没那么多钱,消费不起欲望,也总是奢望能有点感情,还是只能来这里。
      老Q上了年纪后,也开始常常空手而归了,然后他也就过去找胖子。但他觉得不太人道,在低头看着胖子的时候,他觉得胖子认真干活儿的样子很可怜,办事儿时产生了这种想法会影响心情,就给胖子增添了难度,整得他自己也烦躁起来。
      老Q走到胖子面前,停下。胖子抬头看看他,眼中满是茫然。老Q看着胖子的神情,心中的怜悯和厌恶同时升起。这就是胖子的命。老Q路过胖子,接着往山顶去。胖子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漆黑的空虚。他可能会永远坐在这里,坐成一尊圆圆的化石,作为他们这些总在苦等的人的象征。
      小山当然高不到哪里去,爬到山顶也不过几分钟。老Q坐在凉亭里,想起那年这里大张旗鼓的防传染病知识宣传,是志愿者搞的,发了宣传资料、保险措施什么的。主导的志愿者本身也是同志,岁数不小,公开出柜了。老Q很佩服他的勇气和坦诚,但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志愿者队伍里有个老太太,特积极地抓着年轻人不厌其烦地宣传,小伙子们刚开始都抗拒,后来得知她是因为儿子是同志,才开始了解这个圈子、积极为他们做点什么,都挺感激的。
      那阵儿是东苑最火的时候,每天来的人多得很,许多过去只敢偷偷摸摸过日子的,也鼓足勇气出了柜。社会对这些人的正视和友善对待,让他们有了直面自己的勇气。在那十多年前,这边夜里约会的经常被逮到管理处去,有时候还让脱了外衣,大家半裸着在墙角蹲成一排,被那些管理者们嗤笑嘲弄,之后就是进看守所、判成流氓罪蹲了监狱。老Q不属于天天都来的,跟那些抓人的人不熟,不过听说其中有个人高马大的还挺有人情味儿,从来不愿意作践他们。他们试探过了,那人不是同志,只是比较心软,所以这么多年也升不上去,仍然困在这片儿当个普通的一线干警。老Q见过那人两次,知道他们恭恭敬敬地喊他秦警官。
      这些人的存在,总让老Q抱有一点儿对残生的幻想。有不属于他们这些少数群体的人,能容纳他们、理解他们、怀着善意对待他们,真好。社会在进步发展,会不会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在公开场合跟异性恋一样公然牵手、接吻,而不受到异样的眼光看待呢?他们也能跟普通夫妻一样结婚,享受伴侣的法定权利呢?他们也不想孤独终老,也想跟爱人日夜相伴。
      但那次活动让很多人了解了他们面临的危险。一个月有几百人自愿去测试,其中二十多个阳性。老Q吓得顾不上脸面也去了,还好是阴,但他心里无比后怕,万一感染上了可怎么办,那就什么都完了。自此,他在这方面更是加倍谨慎,不敢跟不认识的人随便来了。

      天色全黑了。老Q裹紧大衣坐着,想到他也是在这儿遇到小刘的。
      小刘是近郊一个小卫生院的厨师,身材不高,性格很好,整天笑嘻嘻的,爱哼哼各种戏曲,但常常跑了调。卫生院里有人不安好心,拿他逗乐子,怂恿他打耳洞,他就打了,人家又怂恿他往耳洞里挂锁,他就听话地挂了把锁,把耳朵坠得老长老长,跟刘备似的。
      遇到小刘的时候,老Q刚跟老婆离婚。
      他那时才知道传染病这回事儿,测试阴性后,自觉得已经对不起老婆,不能再给人添大麻烦了,就趁着女儿大学毕业的当口提出了离婚。老婆气炸了,拽着老Q连骂带哭质问了好几天,最终他也没敢说出自己是个同志。宣传传染病知识的志愿者跟老婆孩子出柜,那是人家的情况,早跟老婆过成了亲人,要是老Q敢说实话,他老婆非得闹到单位人尽皆知。最后,老婆气急败坏地要求他滚,于是,老Q就只身搬出来,彻底地从家庭中滚蛋了。
      小刘也是早早就有家室的人,听说了东苑这个地方,好奇来玩,就跟老Q不期而遇。小刘长得不算好看,但性格开朗,简单,好相处。两人一起租了个房子,断断续续地同居了有五年时间。对老Q来说,看小刘甩着长耳朵上闪亮的耳钉、哼着小曲儿在家里收拾东西做饭,晚上同眠共枕,这日子就挺知足的了,要是能一直过下去那多好。
      老Q问过小刘,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男人的,小刘说,从小就知道。他小时候去男浴池洗澡,低头看到男人的小腿和脚,粗糙脚面上的毛发和筋脉都让他觉得心动。他一早就知道,男人比女人更让他欲望勃发,他天生就应该跟男人在一起。
      你知道你还结婚?老Q问。他觉得,要是自己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绝对不会结婚。
      小刘很不高兴,我知道我喜欢男人又怎么了?人人都结婚,我为什么不能结婚?到年纪了,有人介绍了,条件合适,就过日子呗,人人都这样。
      那你不是耽误人家一辈子?你又不愿意跟女人上床。
      哪儿有那么多事儿,我平时上班半年半年不回家,有个孩子传宗接代就行了,她愿意跟谁好我也不管,谁家不都是这么回事儿。
      老Q想要反驳,想要提提爱情,想要聊聊性,但张张嘴又觉得既然是已经发生的情况,何苦要去揪个对错,于他们今后的生活也没什么帮助。那就算了。
      那几年老Q过得挺快乐。他们日常过得隐蔽,偶尔去公园散步,胆大的时候也挽着手,甚至深夜在大街上任由小刘抱着他的胳膊撒过娇。他们的日子也许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小刘必须回老家了。他十几岁的儿子在外参与打群架,后果严重,被判了刑,家里需要一大笔钱;小刘的母亲也因此中风发作导致半身不遂,需要人照顾,天天用能动的半张嘴嘟囔着想儿子。想了好多解决方案,但都不太现实,小刘只能回去了。
      回老家之前,老Q把自己不多的积蓄都给了小刘,毕竟他有正式工作。小刘百感交集,又是哭又是不舍又是感激。临别之前,小刘说,Q哥,我这辈子欠你的,要是有下辈子我做个女人还你。老Q强颜欢笑,你要是个女人我还不要你呢。
      后来几年,小刘偶尔跟老Q通个电话,但既然没了在一起的希望,感情也就淡了,他先后还了几次钱,老Q觉得没必要,咱们好过就是好过,就这样吧。于是,他们此生此世的情缘就此完结了。

      夜深了,老Q从山上下来,去了趟厕所。
      公厕多年来改建过两次。比起最早的水泥地面,恶臭的隔间,现在的卫生间里是陶瓷的蹲便,也常有人打扫了,干净多了。可就在那么肮脏恶心、充满了排泄物的地方,有多人曾在这里疯狂地满足了需求,多少不为人知的欲望和快乐,都充斥着熏天的臭气。多少人隐藏起来的另一面人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得到释放。然后,他们又都萎顿了下去,满足充斥着负疚感,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真实的自己。
      膀胱腾空后,更感觉冷了。老Q从厕所出来,朝后山最深处的角落走去。
      原来这地方一到深夜都是人,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这几年逐渐不行了,可见地冷清了下来。他们这帮人老了,新时代有新的交友方式,可以单独约会,聚集也有了新的地点,比如别的公园、关掉的车站那边废掉的绿皮火车……他们总能找到更隐蔽更变态的地方。
      老Q突然想起来,好像自从那年红姐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之后,晚上来过夜的人就陡然少了。红姐曾经是这一片儿最知名的中年母,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来不曾低调。有一天早上,红姐被人发现身首异处地死在公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警方的通报说,是三人的抢劫团伙做的案。但圈内人一看那凶手的名字,都知道那是另一个圈儿的核心人物,他跟红姐到底有什么恩怨众说纷纭,但绝不只是抢劫杀人那么简单。这个圈子里,有太多暧昧不清的事情了。
      老Q好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他们面对的是更开放更开明的社会观念,早早就知晓了自己的取向,不像他,在浑浑噩噩中心怀罪恶感地过了小半辈子,才打开了他原本属于的世界的大门。年轻人有自己又隐蔽又公开的平台,上面都是同伴,可以好好地选择。老Q想,要是他生在这个时代,要是他在青春期就知道自己的取向,要是他早知道这是怎么一会儿,一定会有勇气向周遭人坦白,一定不会结婚生子,不会背上家庭的负担。
      但他又觉得,这也说不准。就算更多人意识到了这种情况有什么用呢?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意识到了、都隐秘地结合在浴室、在东苑,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谁也不敢主动向社会坦白公开,害怕丢工作、被歧视,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和避之不及的态度。如今,他们都老了,没了英俊的脸,没了矫健的身体,没了高堂父母的羁绊,可敢于直面社会、坦然承认自己的又有多少呢?新闻报道了的、坦诚自身的人,后续又有什么好结果吗?
      老Q也明白,这是懦弱的借口。可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承认自己害怕面对大众的批判,又有什么错呢?他们一辈子犯下不少错误,也承担了太多的罪恶感。从“流氓罪”到“同性恋”,这期间有多太人的生命已经蹉跎。他只觉得命运跟他们开了个恶意的玩笑,但后续可能也不会改变。
      衰老、贫穷、孤独和难以启齿的性取向,共同构成了老Q生命中的寒冬,他靠着墙感到困意伴着寒冷袭来,便沉沉入睡。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最开始来这公园时,有个九十多的老头儿天天坐在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始终是在等待着谁。
      他想,他们的人生都在寒冬中无望地等待。
      等待春天到来。

      清晨,一具老人的遗体被发现躺在东苑后山的角落里,四周已经围上了警戒线。
      年轻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勘测着现场,没发现有什么作案痕迹:“找到身份证了,认得这人吗?”
      秦警官拿起证件看了看,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逝者的遗容,似乎有点儿印象。
      “哦,那帮人里的啊,那怪睡这儿呢。”年轻警察随口说着:“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了,都死了还笑。”
      秦警官拿眼睛看看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冻死的。”
      “冻死的?今天最低温度也还在零上呢,能冻死人?”
      “长时间的寒冷会导致失温。不用特别冷就会死人。”说完,秦警官用白布遮住了遗体似乎带着一点微笑与期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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