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烟火气》雨梦娢青

3、花随风落子在枝

　　初夏时节，西塘进入到了雨季，连日的阴雨丝毫没让人产生厌烦之情，相反在蒙蒙细雨中，西塘的美又增添了一份诗意与温柔。
　　今天由于下雨，饭店里没有客人。顾悦在电脑边追着剧，看到动情处，她的眼泪便扑嗽嗽往下掉，手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又一张。大梁叔说她这是在浪费大自然的木材。
　　大梁叔最近迷上了京戏，他一边收拾着后堂，一边咿咿呀呀地哼唱几句，时不时地再来个招牌动作，那气势仿佛是梅先生再世。
　　望着窗外朦胧的美景，方菲如醉如痴。她再也不似以前的病态，再也不想曾经受到的伤害。她的脸上总挂着笑意，她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里。西塘便是她的前世今生，是她该来的地方。
　　方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打着伞往店里走来，她赶紧出门迎接。“娟奶奶，下雨您还出来？当心路滑，我搀着您！”娟奶奶收了伞坐在椅子上喘着气说:“老了，不中用了，走这点路都喘得不行。”
　　大梁叔笑着迎出来:“娟姨，还那两样带走？”娟奶奶连点头道:“对！对！劳烦你好记性。这馄饨老鸭煲和椒盐南瓜我儿子最爱吃，还就认你家这个味，我做不出来。他今天回来吃饭，我得给他备上。”
　　顾悦和方菲一边一个搂着娟奶奶，异口同声道:“当您儿子真幸福！”把娟奶奶逗得笑得合不拢嘴。
　　娟奶奶家离顾悦家的店走路也就十分钟不到的路，算是她家的老邻居。顾悦听爷爷奶奶说过娟奶奶是外地人，刚嫁过来的时候人水灵得跟刚出水的荷花似的，把本地好些个俊俏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现在虽说年纪大了，但细看眉眼也能想象出她年轻时有多漂亮。
　　大梁叔做好了菜，小心地放进食盒里递给了娟奶奶。娟奶奶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包裹整齐的手绢，从里面抽出整齐的纸币递给了顾悦。顾悦每次都说打折，只想少收她点钱。娟奶奶的不容易，她心里清楚。
　　顾悦和方菲不顾娟奶奶同不同意，执意将她送回了家。望着娟奶奶转身进门时那苍老的背影，她们俩的心里仿佛也下起了雨。
　　娟奶奶的丈夫在一家银行工作，这在当年可是份体面的差使。经家里亲戚的介绍搓合，算得上郎才女貌的一对碧人喜结连理。
　　新婚头两年，婆家人和丈夫对娟奶奶真是好得不得了。街坊四邻都说娟奶奶人好命好，才找到这样的好人家。三代单传儿子的出生更是给这个家增添了莫大的喜气。
　　娟奶奶一直在家相夫教子，日子过得好，人也越发显得光彩照人。可不曾想就是这般长相标志的人也没拴住她丈夫的心，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丈夫在外面找了不止一个女人，娟奶奶虽然有所察觉，但在丈夫的一再哄骗下，她还是选择了相信丈夫。也许那只是她当时不肯承认现实，自己欺骗自己罢了。
　　直到有一天，警察到家里将丈夫拷起来带走时，娟奶奶才强迫自己不得不去面对这不堪的现实。丈夫因挪用公款数额巨大被判了刑，他从未给娟奶奶买过一件像样的首饰，却用公款给外面的女人穿金戴银。
　　儿子因为有一个坐牢的爸爸在学校受尽了欺负，娟奶奶也顶着邻里间异样的眼光艰难度日。好在婆婆是个善心人，觉得自己的儿子干下这种事情对不住她们娘俩，时时贴补，好让良心好受些。
　　为了生存，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娟奶奶搁下了脸面在一户条件好的人家当保姆，那家的孩子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看着人家孩子生活得无忧无虑，娟奶奶的心像被针扎般的疼。
　　好在儿子懂事，能体谅母亲的不易，学习上更加努力，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小小年纪的他便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有出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娟奶奶的丈夫在入狱的第二年便莫名其妙地死去，婆婆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而去。临死前她握着一直照料自己的儿媳妇的手，干枯的脸上流下了眼泪。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那样哀伤地看着娟奶奶。娟奶奶明白老人家是想让她照顾好家里这唯一的血脉。在看到娟奶奶点头后，婆婆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娟奶奶和她的儿子就这样艰难而又乐观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娟奶奶的雇主陈先生一家对她的遭遇很是同情，多次想从物质上给予帮助，但都被娟奶奶婉言拒绝。她说自己有手有脚，只要努力点日子总能过得去。陈先生一直很敬佩娟奶奶的为人，自从娟奶奶来他家后，几十年都没换过保姆。
　　儿子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用知识改变了命运。从县里考上了省重点高中，他争分夺秒地学习，生怕弄丢哪怕一次可以改变他的机会。机会总是留给准备好的人的，他如愿考上了清华大学。
　　西塘出了状元郎，娟奶奶在人们真诚的祝福声里喜极而泣，受的这么多年的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儿子有了前途，自己就是死也能安心地合上眼了。
　　儿子从清华毕业后去了上海一家跨国公司工作，通过他的努力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荣升为部门经理。他在上海买房了，娶妻了，有孩子了，娟奶奶高兴地分享着儿子每一次的成功与喜悦，却不愿跟儿子去上海享福。她明白自己只属于桥水相依的西塘。
　　时间如细沙般从指缝中流逝，想抓也抓不住。娟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她的脸上总挂着笑，一种满足的微笑。
　　一年前，因经常胸部疼痛，娟奶奶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这是她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去医院为了自己的身体做检查。当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她得了乳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的时候，娟奶奶的嘴角抖动了一下，随即便微笑地恳请医生给她开一些口服药，她这把年纪了，不想治了……
　　夜幕降临，西塘的红灯笼一盏盏地亮起来，像是在给晚归的人照亮回家的路。夜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吹干了娟奶奶脸上的泪痕，她笑着拨通了儿子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回趟家。儿子答应她这周六回来，他真的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不是不想，而是太忙了。
　　娟奶奶又给以前的雇主陈先生一家送去了自己亲手包的粽子，陈先生的孙子陈征最爱吃她包的粽子了。若不是年纪大了，怕给人家添麻烦，娟奶奶倒真的想在他家继续干下去，至少在那里她不会觉得孤单。
　　在陈先生一家的目送中，娟奶奶缓缓地离开。陈征突然叫住了她，扑到娟奶奶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似乎有预感将要发生什么。娟奶奶爱抚着他的头，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她抹去陈征脸上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不自主地流下来，一滴泪滑落心间，带着些许的苍凉。
　　娟奶奶坐在饭桌旁望着一桌子的菜出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周围异常地安静，静到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儿子刚才打电话来说公司临时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要参加，赶不回来了。娟奶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却空落落的。
　　对于年轻人来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而对于老年人特别是有病在身的老年人来说过了今天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娟奶奶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儿子，她从不喜欢麻烦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那段日子不知道娟奶奶是怎么度过的，她很少出门，拖着病痛的身体将老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并且亲手给自己做好了寿衣。
　　一切都打理好后，娟奶奶便坐在小院中的躺椅上望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等着儿子回家。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总喜欢拉着她的手看天上的云，还会把那些云想象成不同的人物，编故事说给她听。儿子说得绘声绘色，娟奶奶笑啊笑啊，那声音越飘越远，像是飘回到了那段回忆里……
　　快递员将儿子从上海寄来的东西送到娟奶奶家门口，怎么拍门也没人答应。邻居闻声而来，想着有几天没见着老人家了，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大伙一起帮忙将门撞开，看见娟奶奶安祥地躺在躺椅上，头歪在一边，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儿子抱着母亲的遗像痛不欲生，他后悔呀，后悔怎么就抽不出一点时间回来陪陪母亲，总想着过几天过几天就回家，可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办完丧事后，儿子呆坐在娟奶奶的床上，望着空空的屋子出神。他突然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过，在床边的柜子里有个盒子是留给他的。他颤抖着手打开柜子，看到了那个他小时候装糖果的铁盒子。盒子里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各种奖状，他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还有一本存折，存折上有九万六千八百八十元。里面还有一封娟奶奶写给他的信。
　　亲爱的孩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请原谅妈妈不能再陪你了，也希望你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要放弃治疗。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早走晚走都要走，你赚钱不容易，我不想拖累你。存折上的钱不多，留给孙子，算是我这个当奶奶的一点心意。本来想凑够整数的，看来我凑不够了。你不要难过，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希望你每天都过得好。
　　爱你的妈妈
　　在那歪歪扭扭的字里藏着全是母亲无私的爱，这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哀嚎:“妈妈……”
　　院子里的梨花随风扬扬洒洒，像下了一场花瓣雨，而小小的果实却留在枝头继续感受人间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