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雾聚成烟 ...
-
归程宛如来路的倒带,一幕幕一幅幅井然有序地重现在眼前,一年半的时光似乎没能改变什么,无论是天上停留渐久的太阳,还是路边愈发茂盛的绿植,或者草丛里蹦蹦蹦跳叨食草籽的小鸟,浅溪里甩尾戏水的青鱼,所有都和头一回见到的一模一样。
名为人生的线在中间切断,在断点之外额外接了段弯弧,现在他已将弯弧走完了,顺着又回了最初的截断处。除了已经突破封号斗罗的实力之外,没有东西发生改变,他甚至觉得寒光谷中一年多的时光或许只是南柯一梦。
什么都没有改变的话,一直走下去,回到那座山,那个小屋,那个人也会和送别时一样,在门前等候他的归来吧。
……
披星戴月,终于到了那座山。
望着远处芝麻粒般微小的建筑,满心欣喜和期待,还有不易察觉的近乡情怯,数种心绪交织,脚步越来越缓。他甚至已经开始提前构思待会儿重逢的场面。
心神不定地走着,正当又要落脚,却愣了愣。
“咕叽,咕叽!”
有东西在叫。
定睛一看,地上蹦跶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家伙,两片展开的草叶急匆匆摇晃着,试图吸引自己的注意。
光翎揉揉双眼,看清了它的样子,顿时大笑出声:“草草?!”
比小婴儿还白胖,叶片红盈盈的,不是烈焰积火草又是哪个?
好险好险,差点踩扁了它!
故“人”相见,光翎自然高兴得不得了,雀跃着弯下腰:“你出来接我吗?乌鸦呢?”
“咕叽叽,叽叽。”草草的叶尖往远处一指。
“走!”他兴奋地捋了一把它的头顶,展臂将它捞进怀里,兴冲冲朝前奔去,“咱们一块去见他!”
……
昼夜兼程地劳碌了这些天,屋门就在眼前。
“哐!”
两手用力前推。
门重重打开。
屋子本是黑的,在这一瞬间被强光射入门坎,漆黑之地刹那间开辟出一条宽阔明媚的生路。光柱扑至尽头中央,那里矗立着沉默的黑影,一袭暗袍垂顺,袖边渲染着暖色的晕环。
少年逆光站在门口,望着他,胸膛不住起伏。
微尘纷纷,阳光如沐,男人闻声回眼。
俗世浮浮沉沉,斯人一瞥乱心。
这一生,做过的所有事都比不上此时的荒唐。
苦痛四百多个日夜,他所求不多,只要放纵这一刻。
疾走几步近前,少年喘息着,不顾一切拥住他,手臂收紧。
荒唐……真的荒唐。
自诩心无挂碍、自诩恣意不羁,到头来还是荒唐。
双臂箍住他的腰肢,脸颊埋在他的后背,胸腔深重地呼吸。
全是他的气味。
蜜糖流进血管,泵压到眼唇,泵压到全身,心脏满足到几近破裂。
什么离别,什么隔阂,都无所谓了。
只要这样,只需这样。
男人动了。
乌鸦伸手,搭上那双紧紧交叠在腰间的手掌,顿了顿,轻柔地拉开了它们。
光翎一颤。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乌鸦任由他握着自己的食指不放,回身,将他拥进怀里。
少年的脸颊隔着薄薄的衣衫蹭在肌肤上,一瞬间滚烫。
男人的回应主动得让人心醉,那双温热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滑到肩膀。
冲动根本无法遏制,光翎抬起手,再度抱紧了这个人,力气大到恨不得将他勒进血液。
“我回来了。”他嘶哑着说。
……
“辛苦了那么久,休息一下吧。”
低醇嗓音自耳边响起,宛如魔咒。
休息……
突然,觉得很累。
大约是太久挣扎在生死一线,如今骤然松懈;大约是赶了太久的路,终于得入归途;大约……大约幸福总是令人头昏脑胀,不明不白。
大脑发沉,眼皮根本抬不起来。
……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每当睡了太久,梦到太多寒光谷中的情景,梦到骷髅血阵,梦到灵鹿丧命,梦到灰黄空间与无底深渊,从混沌的孤独中挣扎着醒来时,总能看到乌鸦坐在他的床边。男人的身姿永远端正肃然,看在眼里,比任何镇静剂都来得让人安定。
反反复复的醒与睡之中,乌鸦从来没有放开过他的手。
光翎偶尔觉得丢脸,觉得自己像个刚刚断了奶,靠着安抚毛巾才能睡稳的幼儿,遂拧着脾气得把胳膊抽回来,可下次醒来时,两只手又握到了一起,看姿势还是他主动为之。
……更加丢脸了。
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们不紧不慢地演奏着,昏睡终于迎来了饱和的那一天。
光翎醒了,却意外地摸了一手空。
乌鸦……不在。
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脏坠入了无底深渊。
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他跌跌撞撞用最快速度下床,跑到门前,猛力将门拽开。
外面春光明媚,他找了一圈又一圈。
没有。
到处都没有。
全身如坠冰窟。
不知道找了多久,三个时辰……四个时辰,不止。
天都黑了。
怀着绝望,他回了小屋。
进门的那刻,却愣住。
桌前……
熟悉的身影坐着,闻声抬眼。
“去哪里了?”乌鸦起身。
光翎喘着气,绝处逢生一般站在原地,全身发抖。
他应该生气的,找了这人这么久,找得天昏地暗心神俱灭,回来之后,这家伙竟然就坐在屋里,还这么不咸不淡地问候自己。
他就应该像以前那样,耍脾气,摆脸色,摔门而去。
但他没有。
他不敢。
他怕,他真的害怕,怕极了。
害怕回来了,留给他的只有空荡的房屋,里面居住着名为孤独的恶魔,凶残地逼近他,围困他,将他吞没。
只要想到那个画面,就会止不住地发抖。
遥遥听到叹息。
黑色的长靴迈进视线,那人走近了。
身体一阵温热。
乌鸦抱住了他。胳膊环着肩膀,手心拍在背上,胸膛贴着脸颊,心脏栩栩如生地跳动。
“又伤心了?”声音极尽温柔。
热意一下子冲上眼眶。
他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襟,生怕他消失了似的。这一刹那,他很想不顾一切地请求他,对他说——
——别走了。
别走了。
别丢下我。
无论得到的是冷眼也好,拒绝也罢,他都想要说出这句软弱可笑的话。
可是在这样早就已经敲定的事情上纠缠,多么丢脸。
自尊掐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守卫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男人的指腹拂过他的耳尖,顺了顺鬓角翘起的头发。
“好了……这么大了,还动不动红眼睛。”
那双嘴唇凑在耳边,循循道,“好了,我答应。”
……?
答应……什么?
他呆呆地仰起脸。
“我不走了,”男人含着笑,“……陪在你身边,永远。”
……
接下来的日子祥和美满。
……当然,小瑕疵也是有的。
光翎刚刚晋升封号斗罗,体内的力量还不稳定,调用起来也不是太顺手,他总觉得内里好像哪儿缺了一块,每每运转魂力便止不住地心浮气躁,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多次求助乌鸦,对方给他按过脉,亦没能发现什么问题。
“可能是宗族血脉的缘故,”光翎闷闷道,“千万年来出了我这么一个封号斗罗,说句粗的,也算得上祖坟冒青烟了。如今些许坎坷,想来也是情理之内。”
“我助你理一理,”乌鸦盘腿坐在草坪上,朝他招手,“来。”
“我想自己找原因,”光翎拒绝了,“一不舒服就靠你,治标不治本,总不是长久之计。”
乌鸦的态度却很坚决:“自行其是,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快些。”
光翎无奈,只好凑过去坐在他身前,由着他将手掌抵在自己的脊背,把力量灌输进去。
舒缓如微风的魂力渗透进经络,手脚都松散了。光翎舒服得轻声喟叹,脊背微微弯下去,像只随水休闲的浮来荡去的小虾米。
“说起来,我还没给你展示过我的第九魂技呢,”他懒洋洋道,又想起了什么,哂笑,“岂止没给你展示过,我自己都忘了试试它的效果……啊,不仅魂技,这些日子忙叨叨的,连魂环都没放出来看过呢,还有我的弓,它现在变化可大了,等我给你瞧……”
右掌心,银蓝光点试图冒出来。
“胡闹。”
却被乌鸦喝止。
“你现在境界未稳,任意尝试,伤了自己怎么办?”他手上加了点力,按紧了光翎的脊背,“还是老实一些,过几日再说。”
“已经过了好几日了,”不知怎么的,光翎微微皱起眉,“上一次,上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不管怎么样,都要稳当一些,再等等。”乌鸦道。
光翎沉默了。
“蚂蚁们在搬家了。”
他突然说。
两步远的地方,黑芝麻似的小动物们排成了一行,举着千辛万苦搜集来的米粒、毛虫,慌慌忙忙地往小土坡上走。
“嗯,”乌鸦说,“早晨不是与你说过么,今日大约有雨。”
几只蜻蜓低空掠过,捕食着空气中翅膀受潮一直无法高飞的蚊虫。
“是啊。”光翎轻轻仰起头。
远处的天上,阴沉沉的黑色朝这边蔓延过来了。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