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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怨毒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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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要死去了。
炽热的烈焰充斥着胸膛,把他焚成白骨化成灰,仇恨成了淬毒的刀子,将他一刀刀剐成肉片,放进油里面生煎。
他怎么还活着呢?
杀不死那仇人,不能亲手将恶魔撕成碎片,这具躯壳有什么脸面再多喘一口气?
早该死了。
去到地底下,跪在所有含冤而亡的族人面前,向他们告罪。
他有罪,没有比当个废物更大更重的罪了,他是废物,看着恶人在眼前却无计可施,他合该被下到地狱里,剜眼拔舌,挫骨扬灰,神明若是有眼,就教他化成不能超生的厉鬼,爬出去撕碎扯烂所有的仇人。
砍掉他们的四肢,踩爆他们的脑袋。
剖开他们的肚子,拽出他们的肠子。
剥了他们的皮,把他们捣成肉酱。
他总有一天会这么做的。
谁敢拦他,他会让那人尝尝一样的下场。
好热,好冷。
寒暑夹逼,身体像生病了一样剧烈发抖。
口唇间残留着深重的铁锈味。
他在哪儿?
隐隐约约的光晕里,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还有他的头发。
“光翎。”
好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光翎。”
另一个声音也在叫他。
一个温柔慈爱,一个严厉刚强。
他懵懂地抬起头,看到那两个人,慢慢湿了眼眶。
从记事起就从未再叫过的称呼,从喉间颤声逸出。
“爸爸……妈妈。”
手指浅浅抚过少年的面颊,却意外地沾到了眼角的一点湿润。
明明是液体,乌鸦却像是被烫到了,缩回了手。
少年睡得很不安稳,颧骨上燃烧着病态的红晕,原本倔强凌厉的眉毛皱在一起,像凝结了千万年化不开的愁绪。
透过这张脸,他总能看到很多东西。
曾经的痛苦和绝望,曾经的孤独和无助,都像复刻的戏剧情节,一一在这孩子身上重演。
光翎。
你不懂得我,我却懂得你。
因为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
太阳峰上。
暮色深深,高耸的殿宇在稀薄的月光中投下庞大的阴影。
“稀客呀,稀客。”
降魔斜倚在高座上,懒洋洋地拍手,笑得很不正经。
阶下是名为“椋”的碧裙女侍,三供奉殿掌事女官。
“看三哥成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还以为将我等兄弟都忘了个干净,如今见你来这儿,我才晓得自个儿还被惦记着呢,甚好甚好。”高处的男人笑意盎然,满嘴调侃。
众人皆知降魔斗罗素来记仇上瘾,他心中还念着上次被拦在三供奉殿外好说歹说这女侍也不给面子的事呢,听闻她来,干脆也让外头拦住了不给进。哪知这女侍倒是沉稳,被截住了,不开口催,也不动嘴求,足足在外头吹了一个时辰的夜风,态度依旧不急不躁,?等着降魔自个儿松嘴把她请进去。
她家大人的修为没学到,难搞的做派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到头来还是降魔先没熬住,悻悻把人放了进来。
三哥的面子还是要顾的,再拦下去未免不好看了。但他又嫌不够解气,见了人家的面,嘴上还得损上几句占占便宜。
阶下,椋不抬头,也不接话,俯首帖耳听他的独角戏。
“行了行了,说吧,此来所为何事?”降魔唱了一番,终于脸上挂不住了,对方的不咸不淡总让他觉得自己脑门上像是刻了四个字——“小肚鸡肠”。
“回禀冕下,”椋总算有了反应,端端正正一福,“卑职此来只为替我家大人问清一事。”
“说。”
“冕下身旁,可有一名叫焰荷的少年随从?”
降魔意外:“有是有,怎么了?”
“既是如此,卑职替青鸾大人传话,”女侍淡绿色的瞳孔望过来,一眨不眨,“‘其心难测,慎留之’。”
……
夜太深,也漫长了,漫长到一如既往升起的晨曦也成了珍贵的恩赐。
客店小屋里亮了起来,光线铺满了屋内简陋的陈设,也照亮了床上睁着双眼的雪发少年。
“醒了?”
乌鸦端着食物过来。
他将食物暂时放在一边,把薄被堆到床头,将光翎扶坐起来靠在上面,好让他舒服一点。
他并不太擅长做这些事情,调整了好久,动作也不怎么熟练。光翎无声无息地任他摆弄,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娃娃。
“吃点东西。”乌鸦说。
浅色的双眼空洞着,没有丝毫反应。
污红鬈发的老者,清莲斗罗,武魂殿首席长老。
“长老殿最强者不过九十级,由于封号斗罗向上修炼十分艰难,那位长老已在九十级停留了十余年之久。”
十余年之前,那人突破封号斗罗,当时的自己十二岁。
“我爷爷可是很厉害的封号斗罗,武魂殿的大人物,可惜说出来他们都不信,都觉得我吹牛。”
突破不久便急不可待地恃强行恶,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转身又投去武魂殿,成了风光的长老。
“务必给我争到荣誉,也让我爷爷长长脸,好让族里那些……”
原来他一直帮助的,都是仇人的子孙。
不……并不全是。
“他们叫我杂种。”
红银混杂的头发,红银交错的眼睫,似弓似弩的武魂,还有与生俱来的,亲切的气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勺盛了汤羹凑过来,热气熏在唇边,湿润,微暖。
“不吃不喝,什么事都不用做,身体会先垮掉。”乌鸦的声音响起。
光翎依然木着脸,没有反应。
“张嘴。”小勺更近了些。
“啪!”
瓷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手被少年狠狠挥开了,如此大幅的动作,伤口立竿见影地传来剧烈的撕裂感,湿润黏腻的液体瞬间涌出,溢满肩窝,顺着锁骨和手臂向下流淌。
那里的神经一直通连到太阳穴,一抽一抽地扯着疼。
乌鸦没有出声,胳膊放下来,五指无力地松垂着。
光翎没有发现他的异状。从见到仇人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就被极端的情绪冲击锁进了厚茧里,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想不了。
他僵滞地坐起来,下床,连靴子都没有穿,双脚赤裸着踩到地上。
“你去哪里。”
少年恍若未闻,向门口走。
“去报仇,是吗。”
苍白的手指握上门把,转动。
“你会死。”
冰冷的话冻结了空气。
动作僵住了。
“你会死。你的头颅将被摘下来,作为最值得骄傲的战利品,被人挂在门头上炫耀。”
“他们会朝你发笑,对你指指点点,向你的脸上吐口水,极尽侮辱之能事。”
“但他们也会感谢你,是你将斩草除根的机会双手奉上,彻底替他们剪灭了危险的引线。”
“如果想让你的全族落个申冤无门的下场,就尽管去。”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一把刺透胸膛的冷剑。
极致的寒意从脚下蔓延上来,脊背开始发抖。
“你应该很清楚,以你现在的能力,去了只能是送死,”乌鸦放下右手的瓷碗,起身,脚步落地有声,“你更清楚,八十九级和九十级的差距,可能比当年的埃尔罗非竞技场上,你和灵鸢的差距还要大。”
他走到了光翎的身边,手掌搭上他的肩膀。
扬起的袖间掀起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与唇齿间残留的锈味如出一辙。
“光翎,报仇需要的是足够灵活的脑子和坚硬的拳头,不是冲动,不是匹夫之勇。”
……
一个时辰后。
“待会我去见焰荷。”光翎缠好绷带的最后一圈,给眼前的肩膀轻轻打了个结,重新将袍子给乌鸦披上。
狰狞的伤口依旧浮在眼前,皮肉翻卷,血管撕裂,暗色的血液流了半个身体,亏他能忍到现在。
那时的他对自己的阻拦那么坚决,作为回报施加给他的噬咬有多狠毒,光翎隐约是记得的。
会留疤吗?望着那包扎好的伤处,他兀的想到这个问题,一瞬间的神思不属。
乌鸦动了动,似要开口反对。
光翎立刻回神,率先道:“我知道你不同意,但这是最后一次。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不会再产生多余的瓜葛,你放心。”
阻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乌鸦叹气:“你总是对那男孩心软。难道他真的……”
“不是难道,几乎就是,”光翎道,“从一开始我就怀疑,现在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除去那一族的亲缘之外,他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和我相同的血脉,这才让我觉得特别。”
“即便如此,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光翎将扣子给他扣好,免得他自己动手扯到伤口,“就像某个人,天天阴魂不散地偷窥我,连我对谁心软都知道,防都防不住。”
“我……”
“你担心我,嗯,嗯,嗯,”光翎敷衍着,指尖往他肩上一点,“那被咬成这样不也是自找的么。”
说完,也不等乌鸦反应便站起来,只身往外去:“好了,等我带晚饭回来。”
少年很快走掉了,背影消失在门后。
“……”
乌鸦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苦笑:“狼心狗肺的小东西。”
……
经历了昨晚的鸡飞狗跳,说完全没有芥蒂是自欺欺人的。
两名少年已碰面十分钟有余了,从打过招呼后一直沉默到现在。
焰荷坐在一边,反复绞着手指。
昨夜反复辗转,他想过了无数理由说服自己,但想得越多,心里越是发冷。
他知道家族中那些广为流传的故事,也知道源于那一脉的胎皿的存在,可眼前的少年与那脉的特征全然不同,他的眉毛和头发是乌黑的,武魂也质朴无光,十六七岁的年纪魂力超过五十级的这点倒是合得上,可是这种天赋也不是那一脉所独有的,多少大宗族的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也能取得相同的成就。
可是,不对劲。只看昨晚他那疯狂的举动,他听到爷爷名号后歇斯底里的反应,不对劲。
他不愿意相信心中的猜测,可疑团实在太多太多。
僵局持续得那么久,还是光翎率先开了口。
“我要走了。”他说。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