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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至暗如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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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那怪树在泥里反反复复徘徊了许久,竟始终未曾发现他的所在。
他身着一袭白衣,在一片昏暗中相当乍眼,虽然隐匿于树冠之中,但只要借夜风拂开枝叶之时注意观察,很容易就能看到这里的异常。
除非,这怪树视力有问题。
密林之内,无论白昼黑夜光线都十分幽暗,靠近沼泽的这片地域尤甚。看这怪物模样,想必盘踞在此地已有极长一段时间,数载也就罢了,若是已有成百上千年,甚至于成千上万年代代如此,那么视力退化也是意料之内的事。
不过,类比一些地栖穴居的动物,丧失视力的同时必然也会演化出其他更加强力的感知手段,从方才的交锋之中也能感受得出来,这怪物行动快速,反应敏锐,绝不能等闲视之。
……
正在他思虑之时,却听得身下泥浆翻涌一停。
紧随而来的,又是不同往常的汨汨作响。
光翎一惊,目光下转。
泥浆果然静止了,表面变得平滑如镜,但渐渐的,上面渐渐有长条状的凸痕冒出来,纵横交错,满潭都是,底下一拱一拱的,像是有虫在钻。
光翎又是一阵头皮发麻。不由得联想起刚刚袭击自己的白线,说是白线,现在细细想来,更像是极长的……蛔虫。
难道这下面……
“噗!”“噗!”“噗噜噜——”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淤泥的凸痕挣扎扭动着,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在一声声粘稠的破裂声中,泥痕的末端爆开,里面钻出了长长的、白色的“虫”,那些“虫”摇摆着坚硬的“头”,蠕动着柔软韧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伸出来,开始顺着他所在的树干向上攀爬。
与此同时,远近四下也接连响起了爆破声,他放眼望去,整个沼泽——那么宽广无边的沼泽,竟然全部钻出了蠕虫一般的白色丝线。每一根“虫”都在摇摆,离着大树近的,便纷纷纠集着往树上爬,离着岸边近的,便成片成片地往岸上攀,四处密密麻麻,白线摇摇晃晃,整个沼泽仿佛腐烂了生了恶霉一般,随着白线成片钻出,黑泥之下的恶臭被更多地带到表面,向空气中蒸腾,熏人欲吐。
光翎顿时一阵头晕,腹中酸水狂涌,无声干呕起来。
眼见了这些“蠕虫”四处试试探探的样子,如何还能不知,这就是那怪物用来探知外界的触手。身下危机已然越来越近,那些“虫”头一曲一弓向上攀爬,眼见着便要爬上树冠,爬到他的脚边。
再往后就是坐以待毙了,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光翎一跃而起,纵身登上梢头,周身光华大亮,长弓刹那落入手中。
动作之间树叶被搅动得哗啦作响,全池白虫骤然一顿,纷纷止住攀爬势头,士兵似的排排列阵,狂风暴雨般向他扑来!
光翎并未再用耗费魂力极大的第五魂技,只用神弓瞄准目标,顷刻之间连发数十箭,不多不少,刚好解决了兜头扑来的第一波白线。怪树碰了钉子,枝叶顿时一阵颤抖,潭底又传出人一般的呜咽声,光翎仗着身法轻捷,脚下连踏,借白线之力在空中腾飞翻跃,眨眼便近到怪树身前,一记短箭作幌,直飞其侧枝,趁怪树扭身全力躲避这一箭的同时,高爆穿击拉起——
长箭在避音诀加持之下无声无息,唯有雷霆之势刺破空气。
“轰——!!!!!”
巨大的爆裂声!
纷纷扬扬的,天上下起了叶雨。木屑与叶片漫空飞洒,雪花一样飘飘坠地,最终积在污泥之上,厚厚一层,又被泥淖席卷,纳入了潭底,无影无踪。
光翎飞身落至另一大树,冷眼看着眼前景象。
树怪吃了他全力一击,通天尖叫声中,庞大身躯连枝带干统统化为了齑粉。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天空中,蠕虫一般的白色触手僵住了,凝结了似的定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他舒出一口气。
解决了。
光翎拍拍头上身上的木屑碎叶,将弓背在身后,转身跃上树梢,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至今也不知道这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或许是魂兽,但他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这里太恶心了,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全身的衣服似乎都被这味道浸了个透。光翎丝毫没有再继续探究下去的兴趣,他只想快点离开。
目光投远,他潜心思量着接下来的落脚点。
然而。
接下来——
身后再度传来破空之声!
瞳孔骤然收紧。不需要经过大脑,日日夜夜积累下的战斗本能指挥着他的手脚——握弓——转身——格挡!!
剧烈的、要把耳膜刮裂的金属摩擦声!!
光翎神弓毫无余地地被刺中,硬物顶在平滑如镜的弓面上,刹那间火花四溅。这一下力道之大,直接将他从梢头击飞了出去,身体飞在空中,两手勉力架住弓,他透过手臂空档去看,竟然是那些虫一般的白线。
怎么回事?!
身体被击飞,疾退急坠,眼见就要坠落沼泽!
光翎猛地咬紧牙关,手腕骤然旋转,刹那间扳平了弓身平面,原本抵在弓上的白线失去了着力点,贴着弓面飞擦而过,吱声刺响,声音闻之令人牙酸,另有数条刺向头颅,被他歪头躲过,白线顶端犹如利刃一般险险擦过他脖颈,将皮肤划出细小伤口,血珠立刻从中渗透出来,滴滴答答成串向下坠落。
那些触手尝到血气,愈发兴奋难当,狂蛇一般漫天乱舞,光翎顾不得去捂伤口,下方攻势又来,他仰身避过,猛将武魂上扣,白线恰恰自弓臂弓弦之间的空档穿过,将他连人带弓挂住,冲向高空。疾飞当中,他看准了向上时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踩到了白线身上。
这一系列动作,可谓是险之又险,绝境求生。
身体“乘”着白线飞在空中,脚下竟隐隐能觉出活物的弹性和肉感,光翎恶心地打了个冷颤,见前方正要经过一棵大树,想也不想,立刻跃身登上,再次钻进了叶间。
……
说也奇怪。怪物明明被他炸得粉碎,竟还能用触手攻击。是回光返照?还是……
他单膝跪在树枝里,将目光投向刚刚爆炸的地方。
太黑了,位置也有些远,中间隔着大片因为失去了目标而胡飞乱舞的丝线。他想了想,催动避音诀附在武魂之上,神弓再次浮空,光华浅淡,无声无息绕过白线丛,来到了爆炸位置的上空。
借着那一点微光,他看清了那里的情况——
前所未见的情况。
树怪,在重组。
方才被炸飞的木屑和树叶,一片片,一粒粒地从泥中钻出,飘飞着,旋转着归位,缓缓地开始拼接。
再往下,树根的位置,污泥升高了很大一块,哗啦啦地瀑布一样向下流。很快,黑泥流得净了,里面冒出来一样东西。
可怖的东西。
是无数的、无数的……无数虬结的白色的蠕虫状的东西构成的巨大“树根”。它们互相团抱,结成了一坨,密密麻麻蠕动着,活像一个硕大的布满血管的肉瘤。
树还在持续从污泥中上升。那怪物活像个出浴的人类,将“树根”当做腿,从泥里哗啦啦地站了起来,而就在那“腿”的上方,紧靠着根部的位置,光翎看到了——
一张嘴。
一张巨大无比的嘴。
那张嘴在蠕动,里面空空洞洞,外面一张一合,饿极了似的,一些黑泥流出来,像是口涎。
空中的白线们不再乱舞。他们突然集成了一大股,一下子重新钻进了泥中,攒动着,像手一样摸索,紧接着一个物件被捞了出来,举在了半空中,用力甩了甩。
黑色的泥水飞溅,露出了下面雪白的毛发。
是凛冬狐的尸体。
接下来的场景,几乎令光翎目眦欲裂——
白色的“手”卷着凛冬狐的尸身,缓缓向前,将它填进了那张蠕动着的巨嘴。
巨嘴开始咀嚼,咔啦咔啦的,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截雪白的狐爪从嘴角掉出来,断口处血肉模糊,又被“手”拾起来,凑到嘴边,琼浆玉液一般对着断处吮吸,吸够了,剩下的部分又被扔进嘴里嚼碎。随着吞噬过程的推进,树怪的身体隐隐透出了肃杀寒冰之气。
光翎想起凛冬狐受伤时,流在地面上莫名其妙消失的血液,还有扯着狐尸一路来到此地的、隐约像是白色丝线似的影子。
原来就是它。
冷汗从后背上冒出来,他看着那张动弹着的嘴,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风撩动树叶蹭在脸上,像有小虫在爬。颈间持续湿润着,是刚刚被白线划出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血渗在皮肤上,黏腻,微腥。
光翎不耐烦地抹了一把,往旁边甩了甩。
微小到眼睛都无法看到的血珠,自他的指尖,坠入了泥浆之中。
就在这一刻。
——
“——找到你了,小子。”
巨嘴转向他的方向,咧开。
……
“?!”
白线铺天盖地再度狂冲而来,光翎双目暴睁!
怎么会!
身体有着自我求生的意志,箭一般向上窜出,与此同时,下方传出劈裂爆响!
无数白丝穿透了那颗大树,四下一挣,砍柴劈木一般将它裂解成了碎片!
“别跑呀,”远处,树冠呼啦摇摆,大嘴桀桀怪笑,“留下来,陪着我吧。”
它声音一转,又诡异地带上了哭腔,“我好寂寞,”它的声线由原本的人声混合了狐啸,听起来阴寒恐怖,“我好寂寞……好饿。”
传闻中,魂兽年限越高,灵智越是接近人,越是能口吐人言……
思维几乎凝固,身体升至最高点,马上就要下坠,而身下,方圆三十米内唯一的据点已经被摧毁。白线扯碎了大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弯,向上狂冲而来!
挡不住了。
杀招已近在眼前。
“第一魂技——”少年的长喝扯碎夜空,像动物濒死的嘶鸣。
寒冰镜界,流淌在血脉里的寒冰镜界。
“来不及了呀。”
树怪摇晃着枝叶,下方巨嘴怪声发笑。
空中,飘下了落叶。
说是落叶,也只不过是形状罢了,那些叶子通身晶莹,寒气森森,竟是极致之冰属性。
落叶铺天盖地,而他避无可避。小小的一片触上来,只有一瞬,寒彻心肺的冷意席卷了身体,紧接着的就是麻木。四肢开始发僵,经脉也在冻结,而他的魂力还未及注入第一环——
上方落叶,下方白线,身体坠下去,迎向无数利芒。
要结束了吗,这漫长的旅程。
血海深仇尚未得报,鸿鹄之志化为云烟。
回忆接连闪过。
冰雪之城,少年孤影。
血色天空,飞沙战场。
清溪落花,黑色身形……
黑色身形……
……
——
——黑色身形!
光翎睁大了眼睛。
不是幻觉,不是回忆!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真正的,黑衣背影!!
那袭黑袍,比周身夜色还要深沉,于他而言,却比日月明星更加明亮。
……
“乌鸦————!!”
这是绝境逢生的呼唤。
上是寒冰落叶,下是冷光利刃,银白的身影夹在半空,坠落。
狂风骤起!
这风比起小屋那次,还要烈上数十倍、数百倍。
无数次被磋磨,本能让光翎闭起眼睛,嘴角禁不住挂起苦笑。
这样的力量……原来他先前对自己已是手下留情。
暴风袭来,万籁俱寂。一切都消失了,无论是上方的落叶,还是下方的长蛇,在这一瞬间,全部被席卷一空,零落向天,无影无踪。
身体接触到了风尾,也向后飞去,但顷刻之间便被一只手截住去势,牢牢拢住。
乌鸦握紧他手臂,身体转向那潭心怪物。
“畜牲。”他的嗓音沙哑而冰冷。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