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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静水飞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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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
他闭目盘坐树下,清风起,桐花暗香浮动。
“至虚极,守静笃,无欲以观其妙。”
乌鸦立在一旁,黑袍之下,嗓音沉沉如埙声低鸣。
……
光翎至今仍不明白,乌鸦到底为什么要传授他所谓的“避音诀”,他是强攻系魂师,而避音诀更像是用于偷袭和暗杀的技能,对他而言必要性不是很大。
再者,他始终觉得,把避音诀教给他,对于乌鸦来说简直是自找麻烦。
比如现在。
“咻。”
身后传来了极轻微、极轻微的破空声。乌鸦稍稍一偏头,伸手握住了脑后飞来的短箭。
“顽皮。”他一如既往地这样说道。
冰蓝短箭被随手一抛,嗖一下钉入身后树干,繁茂的梧桐树冠一阵摇曳,落下纷纷扬扬的紫色花朵,铺了一地和他一身。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暗算”、同样的话语,在这段日子里早已重复过千百遍。
身后没有声音,只是起了一点点游丝般轻细的能量波动。
“砰!”
乌鸦反手一扣,掌心稳稳接下后方凌空一拳。
“喂,”光翎的声音终于在漫天落花中响起。他收了避音诀,语带不快:“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三岁的小孩子。”
乌鸦纹丝不动坐着,语调毫无波澜:“哪止三岁,你分明已经七岁了。”
光翎瞪着他,磨了磨牙,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他从乌鸦手中拔出拳头,走到他身侧,拿脚扫了扫地上花朵,掀起袍子坐了下去,认认真真看着他的侧面:“说真的,你为什么总是能发现我的箭?”
“融天地,合万物,世间无我。”
避音诀早已被他悟得关窍,拆解了个明明白白,说到底,世间一切功法逃不过“殊途同归”四字,用在人身上的诀窍,若是触类旁通,用在箭身上,那么也就成了“无声箭”,大同小异罢了。
但令他苦恼的是,无论“有声”还是“无声”,乌鸦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的踪迹。
“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你的箭啸过于响亮。”他说。
“……可我明明已经用了避音诀啊。”光翎忍不住搔搔头发,魂力凝结成箭,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和其光,同其尘,应该没有错。他的箭本就为魂力凝结而成,无声的同时完全可以兼具无形,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怎么发现的。
“我说,”他细细打量着乌鸦的侧面,老调重弹,“你的耳朵是不是和常人不太一样?为什么我自己发箭时都没有听到声音,你却可以感觉到?”他伸出手,顿了顿,替他掸去了衣上花瓣,紧接着手势一变,顺势又去揭他帽檐,“让我看看……哎呦!”
一记脆响。
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打到了一边,光翎身体一歪,捂着通红的手背,哎呦直叫。
“你又打我!这是第几次了!”
乌鸦淡淡地收回手:“这是你第七十八次试图用箭射、用嘴吹、用手摘我的帽子。”
“……”
光翎讪笑,转转眼睛,又挺起胸膛:“我是看你天天捂在那里面,不见风不见光不见水,替你难受,想让你出来透透。你又不是鬼,还怕晒太阳?”
乌鸦默然不语。
果然铁石疙瘩,油盐不进。光翎心中暗自牢骚,忍不住又道:“让我看看又怎么了?又不会让你掉块肉,况且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只许你看我,不许我看你,我岂不是很吃亏?”
这有什么吃亏的?乌鸦看看他皱起来的脸,想不明白。小孩子似乎总有着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斤斤计较。“我长什么样子,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乌鸦摇摇头,他将眼神放空,投向远方:“这个世界上,人的相貌最不重要。”
“你错了,相貌当然很重要,”光翎反驳道,“起码将来它能让我在你脱下这身皮的时候还能认出你,然后打你个狗啃泥。”
“……”
乌鸦似乎在笑了,细微的震颤从他的胸腔中传出来。
“好,我等着。”他说。
……
接下来的时间,光翎持续在溪边树下修习着他的无声箭。
经过他反复的观察和确认,乌鸦确实对声音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能力,尽管他觉得自己的箭矢已经足够安静,可总是会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很显然,他虽然参透了所学的东西,但实用起来却多多少少欠了些火候。
“唉。”
他发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数不清第几次的叹息。
“不必操之过急,”乌鸦捏着他的手腕,抵到他胸腹交接处,“吸气。”
光翎依言吸了一口。
“避音诀的效用跟使用者的实力也有关系,”乌鸦说,“待到你踏入封号斗罗,必然能够更完美地运用它,届时若不是等级比你高出两级以上,必然无法发现你。”
他的声音很认真,手把手教他的姿态严肃又端正,光翎抬头,看着他漆黑滚着金边的帽檐,一时竟有些恍惚。
“你到底……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避音诀,以及其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
“吐气。”乌鸦又压住他腹部。
“你在武魂殿选拔赛中,已经用过器魂真身,”他的声音很低,“既然显露过了武魂真正的模样,那么有些事迟早都要发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你不愿意将你的秘密告知我,但我猜,这世上某处一定存在着你所忌惮的东西,你在选拔赛中表现夺目,消息迟早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有这一技傍身,不说保你安全无虞,但今后离了我,遇到什么事,起码能让你活得久一些。”
心中浮起复杂滋味。
“那么,除了避音诀呢,”光翎道,“我是说,你教我的所有东西。”
“时而对我冷淡严厉,时而又关怀备至,时时刻刻推着我进步,你到底怀抱着怎样的目的?”
“以后你会明白的。”乌鸦说。
“我要现在就明白。”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走得更高,变得更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想,”乌鸦不再接他的话,“在此之前,要学会蛰伏和等待。”
……
“要忍耐,要学会蛰伏和等待。”
母亲摸着他的头,这样对他说。
他年幼懵懂地看着她,夕阳给她通红的眼眶镀上了一层金色,使这个向来无情的女人看起来不那么像刚刚哭过。
……
光翎看着乌鸦,怔忪着。
相似的话语,不同的人。时光纷繁交错,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
“你的生日快要到了,是吗。”乌鸦的声音中止了他的思绪。
大脑一时来不及反应,光翎愣了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生日?
……他已经忘记还有这种东西了。
“你那时说过,还有八个月就十八岁,”乌鸦缓缓道,“算日子,大约就在最近了。”
他说过?
啊,曾经在小屋里,风阵刚刚破除时。
他与乌鸦在小屋中对峙,他对他冷言冷语,说话夹枪带棒,不过是在诸多难听话中随口提了一句年龄罢了。
可竟一直被他放在心上。
刹那间,酸涩与热气涌上喉咙,光翎抬眼看着他,眼前模糊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除了父母之外,还是第一次有旁人记得这些。
说来好笑,他的父母,他世界上唯二的血肉至亲,他们牢牢记得他生日的原因,竟只是为了给他的每时每刻都做好规划,然后逼着他竭尽全力去达成。
十岁之前要成为魂尊,十一岁之前要达到魂王,十二岁之前要进入魂帝,十三岁……他在这些目标的鞭笞下往前奔跑着,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他知道他们的苦衷,却没有办法不感到伤痛。
……
“怎么一直发呆,有心事?”许是氛围有太久的沉寂,乌鸦发问。
“没有。”
游思被打断,光翎摇摇头,垂下眼睛。
平日刺猬似的少年竟意外的乖巧和顺。乌鸦凝视着他头顶,那里有一个精巧又奇特的发旋,先顺后逆,拧绞回转,倒是和他偶尔别扭的性格很像。
“嗯,那么接着说。既然是生日,至少要听听你的想法,”乌鸦道,“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诉我。”
光翎依然垂着头。
“怎么,没有吗?”
“不是,”他终于抬起了脸,看得出他在努力,努力扯出一个毫不在乎的、大喇喇的笑,“只不过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我想要什么,不大习惯。”
少年的眼角有些不易察觉的湿红,他刻意地睁大着眼睛,眼皮颤动着,但一直未曾眨下,像是在克制着些什么。
乌鸦看着他。
这样的神情,在很多年以前,他曾无数次地见到过。
心中渗出点滴的怅惘与柔情,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吧,只要是合理的,能力可及的,我都会给你。”
……
对方的话语很柔和,丝毫没有作假的成分,这一瞬间,光翎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曾经渴望过的东西。
蹁跹的蝴蝶,广阔的原野,父母的拥抱,玩伴的欢笑,沿街叫卖的面人,四通八达的小巷。可这一切的一切,全部定格在了满是血与火的那一夜。
他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了,也没资格再要。
除了——
“我想要,”他望着乌鸦,眼神一丝不苟,“变强。”
“变得更强。”
起风了,风卷起了桐花的香气。少年的眼神褪去了脆弱,满是坚毅。
乌鸦凝视着他,久久的。终于,他以重达千钧的、承诺似的姿态回答:“好。”
黑色的手从袍下伸出,摸了摸光翎的发顶:“你会成功的。”
“……”
这下,氛围又是微妙地一变。
光翎呆了呆,没料到他有此举动,身体下意识一错,但还是没躲过。他一下皱起鼻子,凶道:“不许摸我的头!”
和刚刚的忧郁神情迥然不同,少年发火的样子就像一只炸起背毛的小豹。四周的空气都松快了下来,乌鸦觉得好笑,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率先向小屋方向走去。
光翎抿了抿嘴,爬起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行进着,乌鸦脚步不疾不徐,黑色身影笼在罩袍下,更显得肩膀宽阔,脊背笔直,流露着成年男子特有的挺拔、沉稳和安定。
光翎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胸口某个地方仿佛被击中了,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从中涌出一股奇异的暖流——
有一句话,他从刚才便想说,却又赧于出口。
——其实我觉得,有时候,你很像我的家人。
……
两天后。
“这么多菜啊,”光翎摩拳擦掌,眼睛片刻不离桌面,“乌鸦大厨师手艺又精进了。”
这话听着奇怪,也不知是褒是讽,是好是赖。乌鸦懒得与他一般见识,盘盘碗碗一律全推到他面前:“多吃点。”
他话音未落,对面已操上了筷子:“那是自然,”嘴巴三两下就塞得满了,光翎鼓着腮,说话含含糊糊的,一边掀着眼睛看他,一边飞速夹菜,“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这些全是你的。”
“唔,唔,好,“光翎频频点头,嚼着嚼着,又觉得不对,咽下一口,抬起脸问他,“我生日不是今天,你是不是记错了?”
乌鸦食指点在桌面:“没记错。是明天,但今天须得吃饱些,”指头敲了敲,他不急不缓道,“养精蓄锐,好为明天猎魂做准备。”
话语掷地如惊雷。
光翎顿时瞪大了眼睛,“猎魂?!”他终于顾不上吃东西,按住桌面,倏地起身,“你,你是说,明天……”
“你已经85级了,实战却一直停留在79,再不赋环,弊大于利,”乌鸦道,“明天,我会陪你找到属于你的,最强的第八环。”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