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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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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香2
天才蒙蒙亮,繁华的上京已经苏醒过来。公侯王府里的采办小厮、各大酒楼里的酒工厨子、精明能干的婆姨妇人穿梭在各坊的早市,从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中挑选每日所需。自南方来的荔枝、雨梨,北方来的铁器、乳糖,东面沿海来的珍珠、召白藕还有西面西川国来的车鱼、骨角等商品琳琅满目。
不知是否是因为想起太多旧事,游远昨晚一直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好像还听到窗外传来锄地声,但今日来买糕饼的人格外多,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做买卖。
西街的挑夫、观音河里的船夫、腰缠青花汗巾的浆洗娘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急匆匆地来买几块糕饼,拿在手里,边吃边往御街方向走,像是要瞧什么热闹。
游远拦住住一条街的杨大娘,问道:“大娘,今天有什么热闹?大家早饭都不在家吃了。”
杨大娘是个媒婆,也是白马坊的百事通,西家长东家短,没有她不知道的。
杨大娘眉飞色舞地回答:“西川国的王子今日来朝,太子出宫迎接,礼部尚书严大人、京兆尹游大人随行,仪仗队敲敲打打了一晚上,住宫墙边的昨晚都听到了哩。也就是你整日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上京的人都知道。”
游远怔了一下,急切道:“京兆尹游大人也在?”
杨大娘没理游远,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继续滔滔不绝道:“最重要的,云昭郎临街护送,嘿嘿,老婆子我敢说上京六坊的未嫁姑娘今天要出来一半。没办法,只有这种大场面才能看到巡检使云昭郎哩。”
游远边收拾铺面边问:“大娘,迎接队伍是在御街么?”
杨大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摩梭着青花汗巾:“啊?是,是。云昭郎父亲位列三公,长兄是当朝宰相,年纪轻轻就蒙荫官居五品,更不用说还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哎哟,哪里去结这么好的亲哦。要是让老婆子做媒,眼观六路、嘴说八方,就是云昭郎想娶那西川公主啊,也不在话下。嘿嘿嘿,俗话说啊,男大当婚啊,女大……”
游远将门锁好,转过身发现杨大娘还在喋喋不休,只得匆匆告辞,拔腿向御街方向奔去。
越靠近御街,人群就肉眼可见地越发密集,直到距离御街三步左右彻底动弹不得。人群已经将御街左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果然如杨大娘所说大多是女子,云钗鬓影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只是这靓丽的风景中不时传来女子的抱怨声“怎么还不见云昭郎?”“哎哟,往左让让,我看不见了。”游远知道自己想要挤到前排是万万不可能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发现就连周边酒肆茶馆的二楼也挤满了人。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游远瞄到不远处明春楼的门前有一株三人合抱的桂花树,树冠最远处刚好延伸到了御街上方。
爬树,特别是爬桂花树是游远的拿手好戏。每到秋天,游远就爬到铜县老家的桂花树上帮素娘把嫩黄的桂花拍打下来。素娘把桂花用山泉水清洗干净,拿白糖和蜂蜜渍在陶罐里,用三黄土密密封上,等一个月后再倒出来,芳香扑鼻。蜜桂花的清甜味道充斥了游远整个童年的秋日午后。
游远不敢耽搁,乘没人注意跑到树下,把直缀撩起塞到腰间,脱下布鞋放在树根旁,双手攀着树干,两脚一蹬就向上窜一大截,一眨眼工夫就没入了枝叶密布的树冠里,像一只灵巧的猴子。
游远从小就比同龄人要体格瘦弱些,趴在枝条上本来挺稳当,但越是向外,桂枝就晃得越厉害,他只得匍匐在枝条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等挪到御街上方,饶是在凉爽的深秋天里也攒出了一身热汗。
恰逢此时,仪仗队的礼乐声自宫门的方向传来,御街两边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游远拨开面前的桂花枝,从缝隙中看到一队人马自宫内浩浩荡荡地走出。
打头的是太子的围子亲从官,头上戴着球头大帽,簪着红绢花,身穿红锦狮子衫,手持骨朵,分列两排前方开道。巡检司的士兵披坚执锐紧随其后,个个身披银甲,配长刀,行路岿然有声,一派肃杀。
被巡检司众兵士簇拥在中间的一人格外亮眼。他的坐骑是一匹白马,高大健壮,马鞍上系着绯、金、紫三色捻金线结成的束带,显得十分神气。白马的主人头上束着白玉冠,身披虎头银甲,挎着弓,挂着剑,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俊秀异常。
再看那云昭郎对众女呼唤置若罔闻,仍然恪尽职守,游远心中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云昭郎看上去年纪轻轻,却如此深沉稳重。
紧接着是一辆四乘马车,车顶是明黄色圆形车盖,用玛瑙和珍珠嵌出龙形,车盖下的四根柱子上挂有万福锦缎帘幕,四面各垂着一条镶嵌着翠玉的丝带。这辆极尽奢华的马车中坐着的应当就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子嗣,太子南宫承祯。
太子的鸾驾一出,御街两旁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均在亲从官的指令下,伏地山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再往后,游远的心提了起来。紧跟着太子马车的是朝中大臣,左侧是以礼部尚书严敏严大人为首的礼部官员,右侧是以京兆尹游冠云游大人为首的上京府官吏。
游远不巧靠近的是严大人一行,只得伸长了脖子期待着队伍走近了能看清楚游大人。
这时,南薰门那边也传来了动静。随着两只队伍越来越近,游远也渐渐看清,城外所来的队伍中领头一人身穿蓝袍,外披狐裘,圆脸碧眼,头戴四角峨冠,露出几缕蜷曲的褐色头发,拉缰绳的手上戴满了彩色宝石,应当就是西川国王子了。
落后半步的马上坐着一个同样褐发碧瞳的美人,正用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张望,散发着蜂蜜色泽的头发随她的动作不停散落到雪白的颈侧。一条紧身的芙蓉色绸裙包裹着她玲珑的身躯,领口开得很低,和西川国王子一样围着一条狐裘,颇具异域风情。
看这美人在队伍中所处的位置,游远猜想她定然身份尊贵,不是皇族也肯定是西川国的名门女眷。
这边厢已有巡检司的兵士上前牵住西川国王子的马匹,恭候王子下马。凝神一看,那牵马士兵长得方脸阔耳,竟然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巡领,“受笞刑者不可应试”言犹在耳,游远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
云昭郎的马匹也走到了游远的正下方,队伍缓缓移动,只要再几步就能看到游大人了。
就在此时,“嗖”的一道破空声,游远只觉一股劲风擦耳而过,还未感觉到痛楚一股温热的鲜血已经沿着耳廓滴落,那股劲风因遇阻碍稍慢了些,但也破开繁密的枝桠向西川国王子的方向射去。
“咣!”
那股力道撞上一片雪刃,被从中劈成两半掉到地上,游远这才看清原来刚刚的劲风是一支箭。云昭郎手持寒芒长剑挡在西川国王子马前,脚下的断箭还在嗡嗡颤动,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他又反手取下箭弓,搭上三支乌金长箭,满月拉弓,三支箭留下三道金光残影急速向游远方向射来。
游远只觉才一道劲风而去,又三道金光袭来,心中大骇,寒毛乱七八糟地倒竖脑后,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得抱紧枝干,心中惨呼“我命休矣!”
下一刻,金光已到眼前,游远被一股奇大的力道射中发髻向后拉扯,瞬间疼得眼泪喷涌而出,散落的乱发胡乱地糊在脸上。死亡的恐惧让他四肢僵硬,再无力抓住树枝,只能头朝下地向下落去。
游远的四肢僵死,但脑子却奇迹般地清醒。
“还未考中进士,我哪有脸下去见娘亲。”
“还未与父亲相认就要死在他面前了,我哪有脸下去见娘亲。”
“这样掉下去看来是脸着地,这下真没有脸去见娘亲了。”这几个想法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
不等游远脑子里的走马灯转完,他就着了陆,预想的疼痛未曾到来,不等反应,一个天旋地转,他就被人翻了个面,睁开眼,从蒙在脸上的乱发中隐约看到了一个玉石般光滑美好的下巴。
彷佛脑子里的弦被接上,游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掉到地上,不仅没有掉到地上,还被云昭郎接住了,不仅被云昭郎接在怀里,还是赤裸着双脚、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在父亲大人、李巡领、太子殿下和西川国王子的面前被人抱在怀里。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的发髻被一箭射散了。
没有庆幸多久,游远察觉到有人拂开了他脸上糊作一团的头发,抱着他的胸膛微微一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疑惑:“咦?是个姑娘?”然后他被人动作轻柔地交给两个士兵,号令道:“吴巡领随我搜查嫌犯,周巡领、张巡领护送太子回宫,关巡领、孙巡领护送王子一行速达使馆,李巡领待这位姑娘安定后好生查问。”
游远不知道那句“姑娘”和李巡领这个名字哪个更令他脑子发懵,隐隐约约中,他听到有人大喊:“云大人,射中了!”听到亲从官尖细的叫喊:“快!快护送太子殿下回宫!”还有人群、马匹惊慌失措的呼号,但总听不真切。
等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熟悉的巡检亭中,上面坐着熟悉的李巡领用熟悉的拿笔姿势和熟悉的眼神看着他。
“姓名。”
“……”游远在心里飞快地盘算李巡领是不是没认出自己来,毕竟云昭郎错认自己是个“姑娘”。那这样自己是不是可以将错就错伪装一番。
“磨蹭什么呢?游远,我问你姓名!”
“……游远。”看来想多了。
“籍贯。”
“……”
“年岁几何?”
“……”
“问什么答什么!”
“草民乃汾州铜县人,年满十八。已中贡举,悉备殿试。在白马坊观音桥边卖糕饼点心过活。”游远不待李巡领问出那几个已经回答数遍的问题,驾轻就熟地一股脑说了出来。
“啧。你回答得不耐烦了,我还问得不耐烦了。”李巡领一边头也不抬地用笔在纸上写着一边用慢悠悠的语调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为何要行刺西川国王子?”
“我就是想看看……”游远猛地抬头:“李巡领,大人,草民一介书生,哪敢去行刺西川国王子?”
“一介书生?哼,一介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读,为何要爬到树上去埋伏起来?一介书生为何要向西川国王子射箭?一介书生,为何云大人误认为你是女子时不发言辩解?还说心中没鬼?”
“大人,那箭确实不是草民所射,是从草民背后射来的,不信您看草民的耳朵。至于不辩解并非女子,是因为……是因为草民心存侥幸,想躲避大人之前所说的责罚。但草民千真万确没有行刺西川国王子啊!”
李巡领派了两个小兵去查验游远的耳朵,发现确实是箭矢所伤。便停下笔问道:“那你为何要爬到树上去?”
“……”
李巡领将厚重的手掌往桌上一拍,喝道:“游远,你可知涉嫌行刺西川国王子是什么罪名?到时别说是考取功名,你的小命都难保,还不从实招来!”
游远心中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沉默装傻是不可能了,但眼下这狼狈行状也万万不是与父亲相认的好时机,若说自己仅仅是去凑热闹,实在与自己平常所为大相径庭,若是顺着李巡领的看法说自己是去看游小姐,来日与父亲相认又未免尴尬。
游远左思右量,想到自反而缩,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说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于旁人应当也无碍,终于把心一横。
“草民是去偷窥云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