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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黎明之前(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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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三杯酒后的雷东多,皇马众人曾见过一次,也只见过一次。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温带大陆性气候的旱季将要来临,那往往是由于地形的阻挡,或是远离海洋而比较干旱炎热的。然而今年初夏晚间的风很和煦,又带着点酷暑快要到来的温暖和热气,像是卷着自北方而来的温暖湿润的气团,又似是裹挟着绵绵细雨和大洋彼岸南美洲的一个小岛上的海水,向着温暖的马德里而来。
水汽从地面上蒸腾而出,显出雨季的潮湿和滋润。白昼渐渐变长了,以至于到了深夜,马德里的天边还隐着一丝熹微的天光。
马德里尚且还沉浸在赢得第九座欧冠的快乐的气氛之中。西贝莱斯广场上似乎还残留着金色的缎带和喷涌而出的彩色碎片。丰收女神微笑着,像是母亲一般慈爱的看着这些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们。
他们在一众老将退役和几员大将受伤的情况下半途反击,从二线队提拔年轻人。而雷东多在后面坐镇,用水银泻地的防守反击和有条不紊的如同织网一般密不透风的防守和调控全场的能力,像一只优雅而带有剧毒的阿根廷白环,冷静克制而又带有攻击性,没有人能穿过他的双腿,更无人知晓,何以打乱他的节奏。凭借总比分3比2,皇马力克拜仁慕尼黑,随即在决赛又大胜瓦伦西亚,再次站到了欧洲俱乐部的顶峰。
在“电脑雷东多”的惊呼之中,他们捧起了联赛和欧冠冠军。奖杯在所有人的手里传来传去,优雅的夜空下只听得见一种声嘶力竭的欢呼。他们在喷水池里欢快的穿行,让水将他们的浑身淋湿,却无法浇息心头的狂喜,就那样肆无忌惮的庆祝着。皇家马德里的旗帜悬挂在街道的两旁,他们坐着球队大巴离开球场的时候,整个车子被球迷围的几乎无法通行,迎面扑来的狂喜将所有人吞没。在庆祝了好一番后,马德里沉沉睡去,做着一个温柔的梦,却也只是疯狂前最后的欢乐。
那里明亮灿烂,似乎可以感觉到马德里名为幸福的风正张开双臂,微抚着她的爱人。
只是,这里没有人一个人会预料到,倒映在风里的竟会是如此相同的历史,孕育着露水的花瓣无可奈何地终将要长成荒草,而雷东多这个名字,竟然是最后一次登上皇家马德里的欧洲杯的舞台。
马德里暗流涌动。像表面平静的海面下是胸涌的海水和严酷的冰山,鱼群在珊瑚礁前四散奔逃。而冰山和船体的残骸背后映照出的是佩雷斯冷酷而又阴沉的脸。
席卷伯纳乌的风,开始于那个漫长悲伤的夏季。
“我已作出了不容更改的决定,我不会成为皇马的一员。如果球迷们对关于我的传言感到失望不安,那么我请求他们的原谅。但他们应该相信我所说的话。”
菲戈这样对质问他是否会离开的巴萨球迷说着。
佩雷斯上台时打出了从巴萨带来菲戈的旗号。路易斯·菲戈,葡萄牙黄金一代的队长,也是巴萨的旗帜。若是从巴萨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美凌格们当然是拍手称快。可是单纯的球迷永远不懂得政治家的野心勃勃和豺狼一般的丑恶嘴脸。因此当夏窗开启的第一天从报纸上得知雷东多为了填补菲戈今天转会费而被卖去米兰时,他们是何等惊恐,又是何等愤怒不得而知。
那一段历史也确乎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排除异己,有人说是财政危机,还有人甚至说是皇马米兰为了洗钱的丑恶交易。雷东多在皇马的地位太高,在那个封闭的年代,竟有达数千人的后援会。皇马第一个被几乎所有美凌格承认的王子含金量是多么重,以至于他和耶罗常常能插手俱乐部高层的转会或是决策,而这对于妄图控制整个皇马的佩雷斯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尽管难说在未来的20多年里他是否对皇马有感情,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拨着算盘的奸商,表面上还假惺惺的说着都是为了皇马的利益。
可是雷东多只是沉默。所有人都不曾领受过的他这样的的静默。他曾为古蒂的模仿而恼,也为皇马场上有时的梦游而怒,然而此刻的他,却是孤寂的静默。像是夜晚的暗逐渐合拢,好像不远的前方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边上下都是虚空,有一个雷东多就在那虚空中奔跑着,身体依然平稳,而灵魂却已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暗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飞舞,而他沉默的微笑,眼睛却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下,没有微笑的意思。
只有马德里机场身后留下无数高呼“要雷东多、不要菲戈!”有人以自杀相威胁,有人大骂佩雷斯是骗子,有人将皇马会员证剪下的另一半扔在皇马足球部的桌子上。当时雷东多本人已拒绝米兰的招募,马德里民意测验89%的人反对卖雷东多,古蒂冲进主席办公室拍桌子,就连生性平和的劳尔也为此和高层发生了冲突。但什么也挡不住商人的决心。
2000年7月1日,米兰正式签入雷东多。
05
告别晚宴上,雷东多喝醉了。喝醉酒的雷东多比昙花一现还少见,毕竟他总是如此克制,如此矜持。三杯酒后的雷东多像是博尔赫斯,像是热安,像是埃尔南德斯。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所有的忠诚”周围的人还沉浸在悲伤的余韵之中,却妄图用狂欢来抵消失落的罪孽。然而雷东多他灌下几杯酒后,却突然唱起了歌。
“从未有过信仰的人所有的忠诚!”古蒂隔着人群,定定望着他,忍不住拨开层层叠叠的障碍走上前去。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劳尔也听见了。“博尔赫斯的我拿什么留住你吗?”他偷偷和莫伦特斯叹道,“无望的爱情啊。”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像以往一样/我发现自己是个胆小鬼/因为怕失败而不敢大胆期望”雷东多似是在创作(其实只是在随口背诵伟大的阿根廷诗人的作品)。
“这是博尔赫斯的诗吗?”有人端着就走过来,问道,“还是埃尔南德斯?”
“这是我的诗!”雷东多蓦然站了起来,他笑笑,笑容却显得无比寂寞,在清冷的夜色包围下仿佛沉寂千年之久的湖面,“只是我被时间消磨,时间也消磨了我,我才没写出诗来罢了。”
古蒂突然想到雷东多曾在更衣室看一本书,在一片汗水和喧闹之中显得格外静谧,古蒂知道雷东多拿了硕士学位,自己不一定看得懂,他也向来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是那天他竟鬼使神差地默默记下了那本书的书名,第二天照着买了一本。
书里是怎么写的来着?诗人的定义,是对世间万物的美好有一种喜爱和同情,才能浇灌出文学的果实。比如看到一幅画,不止觉得美,更留意下光线的运用和构图的特别之处;与一个美人交谈,不只是惊艳一下,更能从细节发现她眼睛像杏核嘴巴像柳叶,配上生动的似嗔而喜的表情,一切相得益彰。古蒂看到这里简直啧啧称奇,夜店小王子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他见过那么多的美人,于是觉得这描述实在是精妙极了。
后面说到什么来着?过于沧桑或者孩子气的灵魂。深谙世故和人性或者永远活在自己的乌托邦,这两种都可以是诗人的先决条件,因为诗歌说到底是心灵的艺术。古蒂在心里默念着,静静地看着雷东多的一举一动。
“诗歌说到底是心灵的艺术,这是诗人和画家的灵魂,我也有诗人和画家的灵魂!我怎么不能成为一个诗人呢?”
他喝醉了。古蒂已经挤着人群挪到了雷东多身边,饶有兴致而又痴迷地看着皇马王子,他捅了捅喘着粗气也挤过来的劳尔:“他们给他灌的什么酒?”
“不是啤酒吗?”劳尔皱着眉头,他不露声色地看着身边狼崽的神情。他有些担心古蒂的状态。自从得知雷东多要被卖出的消息后,古蒂先是去主席办公室拍台子,后来又加入抗议示威的人群声讨。可是在这确确实实发生后,古蒂突然沉默了起来,训练也努力了许多,以至于劳尔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被迁怒的忧虑倒是平复了许多。
可是这毕竟不是金狼,金狼合该是肆意的。现在的古蒂倒像是一夜之间被迫成长了一般。劳尔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些老妈子的情绪,虽然古蒂分明比他大些。
“是烈酒!”劳尔一时半会没看住,古蒂便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发挥他犬类(?)的嗅觉,“劳尔,我用你的指环起誓,这可是钦琼酒!”
古蒂用警惕的目光环顾四周,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狼崽子,小心翼翼地担心雷东多收到某些人的“玷污”——无视了劳尔无奈的微笑,要知道,敢在劳尔面前开指环的玩笑的人不多,古蒂算是其中之一了。
“现在群星升起/我古旧的战场/你把我带到这里/或远或近/你是过去我成就的历史/也是将要开创的历史”雷东多几乎要睡着了,他又嘟哝起来。
卡洛斯走过来,他看见雷东多懵懵懂懂的样子,几乎是大笑起来。正当古蒂还沉浸在雷东多哼唱的队歌的模糊的声音里几乎潸然泪下时,卡洛斯臂力惊人,忽然直接把他推向了雷东多,他受不了这两个人别别扭扭的情绪和氛围了。
“我的星星/卡斯蒂利亚”雷东多拽着身边人的袖子,
好似是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吟诵,古蒂恍惚间记得这是一首描绘战争的诗歌,小时候他曾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但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这些了,他感受着雷东多拽着袖子的触感,感觉像是一串电流呲呲往上迸发,一阵酥麻,他近乎是僵住了,他想缩手,又贪恋这一份温柔。
卡洛斯发出一声没憋住的笑,古蒂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好似要把一些不知名的怨气和羞恼发泄在这个巴西人身上。
三杯酒之后的雷东多一定不敢相信他在干什么,像是一滴尊贵被溶解呢喃,血液在升华中被渲染,他拽着离他最近的人的手,歪歪斜斜,近乎搂住了古蒂的腰,古蒂想抽手又不敢,慌乱地给不远处的劳尔递去一个求助的神情。
“在高山之巅/花园盛满了月色/月色是金的/更贵重的是夜影下/你嘴唇的轻触”雷东多抬头看他,眼睛黑得像是发光的漆,又在昏黄灯光下像是一汪深沉的湖水,深不见底,噙着闪烁的碎片和可燃物。
古蒂的心颤抖起来,“你才是那高山之巅的雄鹰啊,”他几乎也醉了过去,无意间嗅见雷东多身上隔着一片海洋的,像是静静的雕琢古?建筑腾飞在半空的,隔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昼夜不歇,“翱翔在我心尖。”
他的余光瞥见卡洛斯拽着犹犹豫豫的劳尔离开了。听见耳边飘来一句“喝醉的雷东多原来是个会吟诗的傻瓜”,他想反驳,可是古蒂早已被那漩涡般的黑眼睛所吸引,所纠缠,那眼睛深邃无比,里面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在一片黑暗里,其他的队员走的很远了,所有和他们有关的声音都消失在他们耳力所及的范围里。古蒂只能听到自己微微加快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他被雷东多拽着跌坐在沙发上,感受着雷东多怀抱着他,他的脚底下仿佛有东西在浮浮游游着,找不到底,摸不到边。有什么一阵阵的袭击着,古蒂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有一根细细的线,套在那里,套在他身上某个地方,随着心跳一起扯动着。
他看着头顶上的吊灯,珠光异彩,每一个细碎的珠链都反射着耀眼迷人的光彩,一切都美得如梦如幻。他想到自己听说雷东多要走的消息的时候的愤怒和不可置信,没有雷东多的皇马!他不敢想象。好似自他还未升入一线队的时候,雷东多便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在皇马的队伍里待着,连初遇也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是他去做了一切他想做并且永远不会后悔的事情,可是渐渐的,寂寞扩散开来,像是有生命一样寻觅着每一寸空隙渗透入内,有形的,无形的,进入血液,进入思想。古蒂几乎是迷茫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为雷东多做的,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尤其是在一切仿佛已经几成定局的情况下。
他感受到雷东多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脸靠的很近,他几乎可以看见雷东多脸上的绒毛和浅浅的皱纹,闻到他身上沐浴露和钦琼酒的香气,像是跨越了几百个光年。呼吸变得灼热,语言也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唇瓣渐渐贴合在一起。
雷东多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看见古蒂眼里朦胧的雾气,也许是自己的,水润的。脸上泛起红潮,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嘴唇微微张着,露出鲜红水润的舌尖,清纯夹杂着渴望,那惹人怜爱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含住他的唇瓣,继而温柔地绕住他的舌头,他轻颤着感受他汹涌的爱意,微微颤抖的睫毛已被泪水濡湿......
古蒂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惊住,像是暴风雨一样让人措手不及,在唇齿间摩挲,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顺从地闭上眼睛,好像一切理所当然。他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本能地想抱住他,紧些,再紧些。
马德里的烟囱居高临下俯视家家户户的低矮屋顶。旁边的住宅屋鳞次栉比,万籁俱寂。外面辽阔而静谧的夜空里,悬着许多细微的光点,像是海洋上漂浮着的鳞光闪闪的水母,夏夜里捉摸不定的萤火虫。虽然微不足道,但是累加在一起,便组成了一幅蛊惑人心的美丽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