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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各行其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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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想到此处,轻笑一声,“短短数年间,竟再度重演。”
大臣们以为年轻的帝王从先帝的死中得到告诫,退缩了,方才的那点恐惧很快烟消云散。帝王在这时开了口,“钟离,朕命你与权竹笙彻查东南官贪田案,如有需要,两道之内各官府兵可任你们调用。”
这是要整肃朝纲!
满朝文武闻言皆惊愕抬高头,炸开的念头令许多人躁动得险些站不住脚,面色惨白。病体初愈的盛裴延佝偻着背,胸口起伏间看见风起云涌下的文臣钟元期、权竹笙、钟离奕、愈风澈,武将端兆年、权少书、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
群狼环伺。
盛裴延勉强站稳,心绪不宁。
***
陆定宇面朝草野,此时望着这片注视了十几年的山脉,沉默寡言,他已经远行了许久,再没回去过汴黎。
曾经他有过回去的机会,那次他承载着钟元期一行人的希望,冒雨东行,却被太后党耽搁在路上,自此,天景一朝无疾而终,汴黎不再是他的归处。
陆定宇就坐在那儿,目不斜视,直到陆汀白靠近,仍未有动作。
“爹,我待会就北上。”陆汀白像报告任务般报备着行踪,“阿翁那里,我已经去说过了。”
陆定宇仰头见天际浓着云层,难得放缓声音说:“我看这天,多半会变,不宜夜行。”
“我瞧着像是急行雨。”陆汀白也仔细打量着天穹,“夜行应当不成问题。”
哼,没眼力见。
陆定宇只好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回头暗示陆汀白。
陆汀白后知后觉,扯了扯唇,这挽留得也忒含蓄了。他让江雾暂时停了接下来的行动,之后挨着陆定宇左侧坐了下去。
坐下时略显僵硬。
陆定宇看出来了,却没吱声,用着父亲的身份认真地端详起眼前的儿子。
陆汀白脸上曾经的稚气已经退去,个子长高了许多,肩膀不再是单薄的。他们父子并肩坐一起,早已实现了平视。
七年真久啊。
陆汀白被盯得不自在,有点口干舌燥,拧开水囊,灌进了一大口水。
怎料,陆定宇一巴掌莫名呼了上去,毫无防备的陆汀白后背猛受一击,硬是将喝进去的水喷了个干净,狼狈下他骂了句“王八蛋!”
陆定宇哈哈笑起来,盖着陆汀白的头又是一顿胡搓乱揉,“我是你老子,骂什么王八蛋。”
陆汀白无语,想挂脸,但忍住了。
“这眼神,瞧着像要咬人。”陆定宇简直云淡风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江雾好用吧。这小子机灵,跟着我的那几年,就属他眼里最有活。现在我把他给了你,还真有点舍不得,要不我给你重新换一个。”
“不行。”陆汀白整理着乱糟糟的自己,语气毫不留情,“我看二叔眼里挺有活,爹不嫌弃,可以把二叔叫到您跟前去,保准变着花样给你整活干。”
“嘴倒是贫了不少。”陆定宇忽然掏出一张纸,眼神在上面古怪地盯着,半晌没有下文。
陆汀白被吊得好奇,伸头凑过去。乍一看脸已经黑了下去,想伸手抢回来,被陆定宇一把揪住后领,拎雏儿似地撤开两人的距离。陆汀白眼神凶狠,“你偷我东西!”
陆定宇看他一眼,指着上面的作图问:“这是火器吧?”
陆汀白情绪被打了个转,只好回看陆定宇,点头,“火枪。不过这不是最新的图纸。”
“这要能成,得花不少银子。”陆定宇朝陆汀白勾勾手指。
陆汀白看着那手不解,问:“做什么?”
“最新的图纸。”陆定宇感兴趣地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陆汀白从陆定宇的脸上看出信心,嘴角微翘,好心情快要藏不住地问:“爹,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东西很好?”
“是要比打牙祭的玩意强上一些。”陆定宇心里高兴,又不想陆汀白得意忘形,故意压下他的夸奖。“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陆汀白不乐意,夺过图纸胡乱地往怀里塞,“从书上的前人借鉴的呗。”
陆定宇问:“哪本书,哪个前人?”
“不知道,忘了。”陆汀白学着敷衍,“反正是从你书房的书看来的。”
“你还差得远,说上几句就挂脸。”陆定宇哼了声,“难怪你的鹰也是臭脾气,合着随主了。”
气氛被两人的一来一去完全说开,陆汀白索性翻起旧账,“谁之前把我晾在军营外,面不露,话不说,跟甩手掌柜似的,把我搁二叔那一扔,死活都不管,我说什么了?今天就敷衍了几句,您就抓着说,到底谁臭脾气。”
“臭小子,多久之前的事,还翻出来计较。”陆定宇有一点理亏,但胜在能说会道,“没有我的安排,你能这么快让驻军信服?跟着你二叔,你打出了声望,有了自己的兵,还把你二叔的打法学走了,弊端也摸得一清二楚。跟着我,没个三五年你冒得了头?要我给好脸色,那你得先让底下的兵给你好脸。”
是了,老子带儿子,儿子永远都要被老子压一头,就是军功都要被束上偏见。
成见远比努力还要可怖。
陆汀白反驳不了陆定宇的话,干脆避重就轻答:“我娘在那会,您不也爱翻旧账,还不是跟您学的。”
陆定宇这下面子挂不住,恰巧斜见偷听的江雾悄悄往后挪步退,他眯着眼,突然隔着风大声说:“江雾啊,何必偷听,你干脆站到我跟前来,听得更仔细。”
江雾本就在不远处待命,偷不偷听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他这会是真想为自己叫屈,望着陆汀白的方向说:“世子……”
陆汀白从后看过去,跟着附和,“来啊,位置给你挪好了,不听白不听。”
“……”这对颠覆自己平日里认知的父子多少有点幼稚了,江雾识趣地谁的茬都不接,当没听见。
陆汀白突然对陆定宇说:“你能不能管管你弟,他总打发我去养马。”
“那是你二叔。”陆定宇问:“养马不好吗?你二叔以前也是从养马一步步走过来的。”
“难怪了。”陆汀白这下抓到元凶了。
“难怪什么,”陆定宇又摁了他的头,“养马多好,你二叔现在的这套带兵打法,可是从养马得出来的经验。强者从不抱怨环境,你还差的远。”
陆汀白恍然大悟,在这一刻对陆成越有了新的改观,也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承认地说:“我是差的远。”
这小子真长大了。
陆定宇身上落了草屑,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山脉尽头,仿佛看见不久的将来,新的主将在这里画下了新的地界。陆定宇呢喃,“新旧交替。”
“什么?”风太大,陆汀白根本听不清。
陆定宇回望陆汀白,眼神表达着期望,然后他再次开口,“别看你二叔要你命,但他这次也是为你好。”
“这是人话?”陆汀白看着天地间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不是鬼话。”陆定宇起身往军帐走,嘴上开始赶人,“要下雨了,你快走吧。”
“是谁刚才还挽留我,这会倒是赶上了。”陆汀白追上陆定宇的屁股,“留我躲个雨啊。”
“不是说夜行不成问题?”陆定宇今日话出奇得多。
“谁啊,我怎么没印象。”陆汀白回头问江雾,“你知道么?”
江雾点头,说:“我——”
陆汀白马上转回去,对陆定宇一脸真诚说道:“江雾说,是江雾说的。”
江雾这会才吐完整句话,“记得是世子说的……”
可那两人已经走远。
***
殿外的旭日依然高悬,它照过赴朝上百年的春秋,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也留下了新的人。这里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便是无论风雨几经,始终有人在坚守。
端兆年看到,钟元期的肩上落了光。这个历经三朝的老臣,壁立千仞,尽管鬓角已染白发,仍笃定地站到最前面,担下得罪所有人的名头立于群臣间,踽踽为后继者撑起文骨二字。
他稳声说要革新政,行盐改,提出把行商带进盐环节。变官运官销为商运商销,削减朝廷因盐生产、监管、贩售而大肆设立的各地盐务院,撤并盐冗官,以大范围节减国库开支。同时让更懂得经营的商人去量销,避免不懂贩销的官员为考绩而硬性摊派食盐,对百姓肆意敲诈勒索,加重民负。
此言一出,殿上愈加哗然。
挨到官盐的朝官自然不接受,他们装得一副无所指的模样,愤愤然说:“贱商何以与朝官比肩而立!贱商趋利,敛财无度,今朝一旦开了官卖商销的口子,只会让贱商更加变本加厉!”
“行商变本加厉,地方官则是肆无忌惮。他们食君禄,却如蛀虫从中层层盘剥,于每年盐利贪污中饱数不可计,已至难以管束之境。”钟元期脸上染了风霜,却不知疲惫,岁月匆匆带不走他的意气,反而迎难而上,“行商已然遍布三十六行,更是涉足到私盐贩卖当中。与其坐视他们私贩不税,不如让利出去,叫他们从源头上税,于国库大有裨益。且行商无权,更好约束。”
“都抓了啊!”朝官中有人急得跳脚,“钟中书,你说的那些中饱私囊者,有一说一,三司及辖下盯得那么紧,犯事者早就被抓起来严刑处置。中书令今日出此言,可是有证据,否则便是平白污蔑!”
似是打定钟元期不会问责到底,下一个人也趁机站出来,“钟老若是手握有铁证,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拿出,好让百官一作决断,有一个抓一个,流放杀头,全抓了干净最好!”
一唱一和相继而上,“依臣看,盐政新令一出,底下不知有多少人饭碗被砸。清白的,不清白的,全国各处盐地官员都要换洗一轮。与其坐等他们揭竿反抗,不如先斩后奏一网打尽他们!”
老滑头们推波助澜放大盐改弊端,甚至有人已经摘下官帽抱在手上,道貌岸然道:“倘若将官盐商化,届时掀起哄价之举,百姓食不上盐,激起民变,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真到那一日,今日在座的诸位,你我皆是千古罪人!扪心自问,臣此一生,未建寸功,自知有愧,是以再不能让此等祸患殃及大赴。臣有奏,臣以头上这顶乌纱帽作表,万不能赞同钟中书盐改此举!”
许多人纷纷摘帽效仿。
李正一时陷入两难。
梁时沅看着朝堂上虚伪的嘴脸,冷笑道:“好一招威逼,看来钟老这次不好过,总不能真的撕破脸把那些人都杀了,这可是大开杀戒。”
“那便撕破脸,我们手上有的是兵,杀了这些贪贼,也算是为民除大害了。”权少书想法很简单,凡能武力解决之事,他半点不想拖泥带水,只想速战速决。
梁时沅听得浑身舒畅,没忍住拍起马屁,“少将军,好魄力。你算上我一个,我看那些坏东西不爽很久了,回回在我定泉的事上使绊子,他们每次吐出一句为难的话,我就要跑断腿。这些混账东西。”
权少书短暂地想了会,点头道:“可以,把端兆年也算上,她现下手里可握有四万兵。”
梁时沅想也不想便答应道:“我看成。那是现在就动手?”
权少书觑了眼梁时沅,“你看我像傻子吗?”
“不像。”梁时沅调笑,“我知道,玩笑话嘛,做不得真。”
那两人的声音隐在朝堂动静里,从起初的正词崭崭,变作后来的打趣笑谈,来回间一套套。
端兆年在旁边没听进去,脑袋清醒在朝堂风向里。她看着满朝文武,目光所及之处是群情激愤,最后看到钟元期注视着殿外的太昭碑石,心里莫名觉得钟元期在难过。
权力染遍朝野,这个朝堂上已没几个纯粹好人。
这里的人锦绣富贵,高高在上。他们说天下苍生,心里琢磨着吃人。
区区数姓,早已将天下万姓压在身下,万民生死不过是他们弹指一挥间。
端兆年脑中浮现出昨夜看过的每一篇策论,那是段言清曾经志得意满时挥毫落纸所作,为信仰,为挚友,为百姓,更为生死,陈词疏狂不怯。她能看见段言清为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以命铺路,机关算尽,宛若疾风骤雨。只是世道污浊沉疴,段言清没有得到所谓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最终背负骂名而满憾失望,寥落地退场,重择一条举步维艰的道路。
想到此处,端兆年心中的古怪情绪再次上涌。先前被抛弃的落差让她迟迟不愿正视回事情本身,直至今日才想要找回蛛丝马迹。
段言清把半生心血倾注在她身上,怎会因她几句话,一个态度的转变,就放弃了她?
她明明也是他赌注的一部分。
端兆年眼眸黑漆漆,犯倔似地陷在反问当中,直到视线交叉到祁商誉野生的目光上。祁商誉是远比所有人都要难缠的存在,他似乎有意在消弭百姓的信念,再者他的背后还有太后。端兆年不会忘记,在段言清直面世人的千夫所指时,太后另改“先帝遗诏”下的摄政为佐政,借机赢得天下民望。
一条路或许会走到黑,那两条呢?
这一刻端兆年幡然醒悟,明白了段言清的深意。她学道理,学立足,学计谋,一开始便是在为与段言清分道扬镳做准备,他们不会同舟。
段言清前半生看过太多人死去,明白没有人能永远睿智。他无法确切拿准破局的关键,但一人力量微末,胜在事在人为,他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寻找了一条出路,将端兆年打造成另一条后路。
端兆年曾以为是自己选择了走上一条不同于段言清的路,为此常觉愧疚,未曾想一切早在段言清的掌握之中,她从始至终不过是在接应段言清的计划罢了。
段言清已经将她这颗棋子打磨成功,她的意志,她的骨血,全来自段言清,所以她只会朝段言清选择的路走。
怎么会有人,亲手培养一个可能会毁了自己的敌人?
端兆年不知,这种玉石俱焚的玩法,究竟谁会死谁能活。
忽然地,她想不起很多事情,但先时的那股不安和愧疚已经消散。
何必同舟共渡,但求留下一条点亮所有人的生路便好。
如果说段言清是挽狂澜于既倒,那端兆年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都是沾了泥的人,处在这个不被人认可的世间,早已失了姓名,却仍有打碎自己的勇气,哪怕曲终人散,也要力博出一个结局。
就这样,端兆年不再把解脱当作退路,以决然的态度接了段言清的招数。
比办法来得更快的是她的行动,她站了出来,成为众矢之的,索性直接骂起来,“诸位是混子么?身为朝廷命官,怎的学起市井小民的做派,威逼天子。我看诸君如此大义凛然,何不以死明志表决心?”
端兆年抬臂,指向大殿之外赫然立着的太昭碑石,那儿刻有曾经死谏的朝官名讳,言辞凿凿道:“先年间有大臣死谏于太昭碑石之下,因此留名。诸君今日效仿,想必也能在此留下名,一个受世人唾骂的恶名。”
“龌龊小人!天子面前,你一个樾州节使竟敢妄议!”朝官被端兆年说得气急败坏,蹬胡子狠声厉骂,“你这个祸乱朝纲的乱臣!”
“我乱臣,那诸位便是其心当诛!”端兆年的进谏十分锋利,陡然拔高声音说:“大赴律法有载,审案定罪乃三司之职,有罪或否,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自会秉公决断。律法没有平白杀人这一项,诸位却在这皇殿之上,屡屡煽动皇上猜疑降罪,企图让圣上蒙受昏君之嫌,大伤皇家清风,岂非沽名钓誉之奸臣?!凭尔等今日此举,言官便可记上一笔,青史留罪,诸位便是大赴一等罪人!”
!!!
完了。
反转来得遽然,盛裴延被震得连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