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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十章 悼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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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十岁那年死了。
他们说他死于车祸,可徐宇知道他死于母亲之手。
接到消息的时候徐宇正在教堂前临摹圣女像。天气不阴不晴,他席地靠在花坛边,用课本垫着美术课发的免费软型画本,铅笔簌簌地摩擦着纸面,他感受不到空气中温度的变化。
涂到眼睛时,神父突然神情紧张地跑来。他告诉徐宇,说你妈妈在找你。徐宇看着他嘴巴不断地开开合合,第一反应是自己逃课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不紧不慢地把眼睛画完,才问他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就从神父口中得知了父亲的死讯。
听见那几个字时天父应有感知,伴随着一声巨响,那座伫立十三载的圣女石雕就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粉身碎骨。
神父用身体护住他,一块碎片迸溅到徐宇脸上,恍惚间他以为世界在崩塌,身体在下沉。
索性没有人受伤。徐宇站在坍塌的疮痍前无可避免地悲伤起来,他率先感到悲伤的理由竟不是父亲的死,而是圣女的陨落。
他近几年他不常见到父亲。父亲的工作总是很繁忙。
但在前几年,父亲会在每周四来接他放学,他有时候会带着他去游乐场。有时候会把他带到公司里,带着他参观各种复杂的设施,把他介绍给各种穿着西服的陌生叔叔阿姨。他们叫父亲“董事长”。
公司的名字叫做“诚善集团”,父亲也这样教育他的,要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
徐宇知道父亲很善良,他看到乞讨者会给他们钱,他还知道父亲赞助了好几个贫困山区的孩子。
每当他把自己的画拿给父亲看,父亲都会慈爱地摸着他的脑袋夸赞他。他记得他的手掌厚实而温暖。
徐宇还知道,那曾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如今他人生中的所有对于幸福的期待都随着父亲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葬礼那天是小雨,天像灰色的罩子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父亲非常照顾公司的下属,不论职位一并将他们视若己出。
也正是因此,很多人愿意从外地敢来沙城参加葬礼。到场的人数超乎想象得多,多到他们在徐宇眼中都有着跟擦色后的玻璃胶一般模糊的面孔,使人难以分辨。
人们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衣,带着沉痛的面孔向他们鞠躬,像是来将父亲的魂灵带走的地狱使者。
出席葬礼为什么要穿黑衣呢,为了强调死亡这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吗。嘴上对死者家属说着“节哀”,却用言行与穿着一遍遍提醒着发生的灾祸,一次次将他们重新扔回悲伤之中。
他们肯定想过,却装作不知道。
徐知雪和徐宇撑着同一把伞。徐知雪见徐宇眼睛周围干燥得很,她拼命俯下身和徐宇咬耳朵:“快哭啊,小宇,快哭。你不哭的话会被别人讲闲话的。”
她根本不懂怎么讲悄悄话。这么大声,所有人都能听到。
徐知雪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化为刺喇的噪音,他只觉得头发昏发沉,无法思考。他漠然反问她:“那你怎么不哭?”
徐知雪闻言愣了愣:“伤心就一定要哭吗?”
“那你也别逼我哭。”
况且,他觉得徐知雪根本不伤心。
徐宇走出伞内,宁可淋雨,也不愿理睬这个愚蠢透顶的女人。
徐知雪固然愚蠢,可是更加愚蠢的是在场的宾客。他们为父亲的意外身亡痛惜,怒斥不知名姓的肇事者。可是他们全部都被蒙在鼓里。
他们告诉徐宇,父亲是在开车出了事故。可只有徐宇知道,真正的凶手不是车祸,而是徐知雪。这个被他们尊称为“夫人”的女人。
最愚蠢的是他,他没有办法在众人面前指着这个生他养他的女人说:‘她才是凶手。’
他才十二岁,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们会把他关进房间,收走他的画具,给他买玩具来哄他,这些愚蠢的行径对他来说是比被关进精神病院更可怖的折磨。
不出所料,还没熬过头七,徐知雪就犯起了老毛病。她耐不住寂寞,开始重新打扮得花枝招展,频繁出门找男人,用着父亲留下的钱,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继续以前花天酒地众星捧月的日子。
徐宇差点以为父亲的死亡只是一个玩笑,跟她心爱的包或者限量款化妆品售罄了是一个道理。
徐知雪第无数次醉醺醺地深夜归家后,徐宇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原模原样地转达给徐知雪:“你能别这么贱了吗?”
“你这话是跟谁学的?”徐知雪柳眉倒竖,兀地掐住徐宇的肩膀,像摇晃一个易拉罐一样摇晃着他,“好学不学偏学你爸说那样的畜生话?”
徐宇任她恼羞成怒地推搡自己,等他终于累了,他才漠然道:“不然我应该学你一样去坐台吗?”
徐知雪愣住了。徐宇做好了被扇一耳光的准备,可她甚至忘了打他:“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从哪里听来这些话?学校里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嘲弄带着讽刺,用孩子似的戏言扒开他的手把这些白刃似的真相塞到他耳朵里。即使使劲捂起耳朵他也能听得见。
一开始他们只是说“徐宇你妈妈好漂亮”!
然后开始有流言“徐宇的妈妈是小姐!”“小姐是什么?”他们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可徐宇清楚地看见那两个字在他们的唇间滚动,化作一把刀子把他的自尊心砍得稀碎。
母亲很漂亮。而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把这个女人当做母亲了。
母亲不会有媚人的眼神和风骚的姿态,母亲不会扭动着细腰挺着胸脯出现在众人面前。
徐知雪掐住徐宇肩膀时,徐宇看到徐知雪新做了指甲。是酒红色的,带着晶亮的水钻。妖艳的指甲直掐进他的肉里,掐得很重,直到今天还在发痛。
徐宇厌烦地甩开她的手,没有摔门没有大哭,只是如往常一样把自己锁进房间。
徐知雪的指甲油像是天气预报一样能说明问题。要是指甲油破了或者断了,却没有修补,说明她最近的感情遇到了障碍。如果她做了新的指甲,特别是她最中意的红色,就说明她在感情上有了新进展。
他们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三层小别墅加一个阁楼和宽敞的车库,还有假山竹林小湖泊。但他宁愿呆在不过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里。
徐知雪出门上班时房子会变得愈发空荡,有时还会传来水滴的声音,桌子的摩擦声。可是比起这种恐惧,徐宇更讨厌这个房子里有脏东西进来——指的就是那些男人。
父亲死后,徐知雪开始明目张胆的往家里带男人。徐宇觉得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家主的面子,得等他死了以后才能光明正大地这么做。
这些男人总是穿着俗气且贵重的衣服,从毛孔里散发出烟臭味和皮革味,几乎要弹出来的肚腩紧绷在衬衫里,每每撞见徐宇,便用鼻孔打量他的头顶。
“小雪,这你儿子?”
“嗯,帅吧,长得像我。”徐知雪会毫不避讳地搂过他的脖子,把他介绍给那些无关紧要的男人。徐宇不会反抗,他会静静地、幸灾乐祸地等着男人们的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怪异表情,等着他们连夜失踪。
不知道和徐宇的存在有没有关系,这些朋友一般几星期就会换一轮,有时候几个月换一次,最长的没有坚持过一年。
徐宇不喜欢徐知雪这样。但人总得习惯,现在习惯不了不喜欢的东西,以后总得被迫去习惯更多令人作呕的东西。
再后来,徐宇会给这些过客们取外号:“舔狗”、“眼睛猴”、“熊男”、“白猪”。
真是对不起这些无辜的动物了,他事后会想。他还会向徐知雪给出自己的建议:“这人下次能不能别来,他好脏。”
“啥意思?”
“他一看就不洗澡。”徐宇会胡诌一个理由,然后第二天这人就不来了。
因为徐知雪也无所谓。她总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视男人如玩物。母子之间倒也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对对方的了解程度恰到好处,不至于多到“干涉”的地步,让对方反感,但又并不是完全脱离了对方的生活。
这体现在徐知雪尚且不知道,徐宇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去过学校了。
徐宇每天出门左拐上了街,假装走向学校的方向后,会绕过学校走回来,然后翻过一面墙去到教堂。
周一到周五教堂的大门紧闭。这天是周四,徐宇熟门熟路地绕到教堂后面的小平房,开始哐哐哐地敲门:“王叔,王叔!”
出来一个穿着便服的老头,他的头顶稀疏趴着几根毛,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项链。他低头看见这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我的孩子,你又逃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