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梦》苏青芜

1、丹青梦

　　君赠一杯返魂酒，妾还一笔丹青梦。
　　——题记

　　月上西楼。

　　书房里，几案上，一方青砚，几只狼毫。崭新的宣纸上还散着淡香，屋内燃着的檀从冰玻香炉的孔中蔓出飘渺的踪迹，在缭绕间转淡，只剩下些清冷的芬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一只手正握着一方墨块细细研着，另一只手捉着袖管，姿势雅逸，十指修长。

　　这双手的主人聂青是京城中有名的画师，一手丹青之术被人赞不绝口，更难得的是他刚及弱冠便有了这番成就，成为一代大师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烛光幽幽，在墙上投下蒙蒙剪影。聂青细细研着手中的墨，感受着砚中那黝黑墨汁的浓稠。朱砂靛青等颜料整齐地摆在一旁，似是在见证着下一刻，最完美的墨便要诞生。

　　耗费三年心血才齐备一堂的最上乘画材，就要在今夜展现出它们的光辉了。

　　“碧檀……我终是要画你了，你知道吗？”喃喃着执起笔，他有些恍惚了。

　　十七岁时遇见的那个少女的倩影，在香烟缭绕满室肃然中，于今夜愈发清晰。满溢的相思似绝了堤的河般奔涌而出，胀满了心房，随之而来的甜蜜与伤痛，仍是刻骨，仿佛历经千万年都不能磨去的跗骨印记，就算是霜冷了时间的长河，也无法遗忘。

　　——因为在那样炽烈的感情中，他已耗尽了此生此世。

　　聚气凝神，聂青想着她的一颦一笑，点朱砂，沾徽墨，下笔如飞。这早不是在画了，而是在描摹着毕生的思念。

　　三千青丝，翦水双瞳，翻飞裙裾……一点一点，少女的形貌从笔下晕出，与生人无异，好像或许在下一刻，她就会走出画纸，站到他面前。聂青放下笔痴迷地看着刚完成的画作，香炉里的檀木依旧静静燃着，香烟若缕，如贯穿了红尘的亘古长线。眼里的痴迷一分分褪去，激动的心渐渐平复，在历经三年的追寻终于换来这神作般的作品后，他却忽然间明了：哪怕自己画得再好，哪怕画上的少女再栩栩如生，他心中牵挂的那个身影还是沉眠在了澜河的河底，永远不再醒来。

　　——一个“如”字，便是隔了此生此世，阴阳难聚。

　　放下画纸，聂青意兴阑珊地离开了书房，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明明是月黯星稀，他颊边的泪，却分明可辨。

　　书房里的烛依旧燃着，融了的蜡成串落下，像极了泪花。没有人发现，在那平摊于案上的画中，少女的墨黑双眸里忽地盛满了盈盈水光，半晌后，在眼角处凝成了一滴晶莹泪珠。

　　几日后，京城中人人都在议论纷纷：画师聂青闭门谢客，据说还日日酗酒，烂醉如泥。从聂府旁经过的人都说，府里飘出的酒味在府外就能闻到。

　　其实聂青并没有酗酒，更没有烂醉如泥，他只是把一坛坛酒开了封，自饮了小半，大半全倒到地上，酒液浸染了泥土，散出阵阵酒香。这酒的名字也叫“碧檀”，是他的她研出的酒方，他还记得那时她甜笑着取出这方子说：“待得碧檀酿成日，与君共结连理枝”。如今，这酒摆满了地窖，她却失了言，剩他一人独饮。

　　又几日后。

　　“碧檀……碧檀……”让下人灌了几大壶碧檀酒，聂青来到澜河畔，边饮边撒酒于河。滔滔河水奔腾而去，河面倒映着朝阳，换了夕阳，又迎来渐升的勾月，物换星移中诠释了一生沉浮。聂青就仰头盯着天空，不时喝上一口酒，看着日升日落，云海变幻。月影横斜时，他忽然站起身，眼神凄恻地望着河面上的月华倒影，伸手向前，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画得不好，不好！”那一天，巧笑倩兮的少女故意嫌弃地把画塞回他手里，“等哪天你把这月亮画得和我爹画的一样好了，我再许你向我爹爹提亲！”

　　他苦笑着卷好画纸：“碧檀，你爹可是当今最有名的画中宗师，这不是为难我吗？”

　　“怕什么！”趾高气昂的少女忽地低了声，揪弄着浅碧的衣角，绯红着双颊道，“你若是要画一辈子，我便等你一辈子。”

　　聂青踉跄着往前走去，心头闪过的记忆如尖锥刺痛着心房。

　　——碧檀，你是不是还是等不及了，所以来这里永远与月为伴？如果我赶得及在别人向你提亲前完成我们的约定，你是不是就不会抛下我，无奈地选择在此独自沉眠？千错万错，错的，只是明明交集却又擦身而过的命运。因为抓不住猜不透，所以一错便错过了万水千山，碧落黄泉。

　　他苍凉地笑着，能画魂画骨的手在澜河里挥舞，搅碎了一湖月影，却掬不起一缕芳魂。

　　翌日，在澜河边摆渡的艄公发现了聂青——他漂浮在湖面上，俊美的脸苍白冰冷，左手中，还紧紧握着一只酒壶。

　　京城最有前途的画师，画坛最有希望的新星，陨落了。

　　众人在惋惜的同时去聂府中搜集聂青生前的画作，但让人费解的是，聂青用耗费了三年时光搜集的顶级画材画的一幅画不见了——据说那画上画的，正是画宗谢筌的千金谢碧檀。这位谢家小姐貌美善歌，可惜在三年前因圣前抗婚，被逼无奈下，投河自尽。

　　时光荏苒，几年后无主的聂府被一富商买下。在打扫时，聂府老仆无意中发现了书房的死角中，有一堆燃尽的纸灰，旁有完好的画轴，想来该是前主人聂青的作品。被烧得支离破碎的画已不可辨了，但依稀地可以看见一抹浅碧色的衣角。老仆双手一颤，忽地想起传来主人噩耗的那一夜，书房里似有歌声传出。那歌声空灵婉转，凄凄切切，却又缠绵悱恻得不可思议，他依稀还能记得那曲调——

　　“君赠一杯返魂酒，妾还一笔丹青梦……此生缘尽随君去……他生留缘待君归……”

　　叹息一声，老仆收拾好纸灰，将它掺在一壶碧檀酒里，洒在了前主人的坟头。

　　汩汩酒液落下，滴酒声醉如歌。

　　——此生缘尽随君去，他生留缘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