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语》纸上旧月

8、六一·下棋

　　——听说倭国有人来了。
　　老人抱着一块浮木，却觉得这浮木只是一根稻草，哄骗着他不能够甘心就死。身子被水浸透后愈发沉重了，脑袋上明晃晃地太阳耀着他的眼让他头晕眼花，干枯的双唇紧紧逼着，抵御着周围这清透湛蓝的海水的诱惑。
　　身上的什物都遗失或者抛弃了，只有胸口还有什么堵在那里，坚硬冰凉沉重。即使自己心向往之的大宋已然不知在身外何处，老人依然不肯抛弃怀里的东西，和自己远渡的初衷。
　　人生反正就是这个样子，来了或者是死，留在那里未尝不会是一个死。老人自觉是想得很开了，但抱着浮木的手还是不肯放开的。

　　——听说那人是个高手。
　　老人醒来的时候已然躺在了一张床上，屋子里带着淡淡的鱼腥气，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难闻。
　　比起那块浮木，这个床可好得太多。
　　接着有人推门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渔民笑着，“先生没事吧？”
　　老人习惯性先点头，想了想又忽然觉得不对，重又重重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了生硬的话语：“老朽汉语不甚纯熟，还请见谅。”
　　渔民道：“看先生装束，也不似中土人士。”
　　老人道：“我是从倭国来的。”
　　渔民沉吟了片刻，他在筹措对答。倭国的事情他可知道的不多，可又不想失礼。半晌才忽然想起了曾听一个亲戚说那边的渔民技术比这里好，一次能网许多鱼，老少都是高手。渔民于是道：“倭国那边听说高手很多。”
　　老人点头：“想我当年年少轻狂，也自诩为高手呢……”

　　——听说他手下从无败绩，只曾在咱们中土一位号“六一”的前辈手下吃过一次大亏，这次恐怕是来寻仇的。
　　渔民的妻子端来了一锅鱼汤，又贤淑地退了出去。
　　渔民马上邀精力初复的老人一同喝汤，“这黑鱼汤喝了很补。”
　　两人喝着汤，继续聊着。渔民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那么先生如今怎么看呢？”
　　老人微微一笑：“这个，难说了。恐怕除了六一先生，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对局的人了。我这次就是来找他的。”
　　渔民不知道什么六一先生，只好笑笑不语，闷头喝起汤来。

　　——六一先生？六一居士？六一……哪一派的啊？有谁听说过？隐居了？还是过世了？有没有后人？徒弟？……你们有谁知道啊？
　　小住数天后，老人作别了渔民。临行前硬是被塞进了些许盘缠。此地是泉州，虽说六一先生的住址老人并不知道，但想到中土打听总是没错的，于是一路向西北而去。
　　他知道那个名字是在很久之前，他还是一个中年人。虽说脱了年少轻狂，毕竟锋芒仍盛。
　　他自信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他如此自信，并且也拥有这样的资本。
　　但他终于败了一次，败在了那本从大宋流入的书上面，线装本的书籍泛着微黄的色彩，著者自称六一居士。
　　从此他心心念念，便只想去那个神奇的国度，会一会那个号为六一的人。然而世事蹉跎，一晃数年，他本以为今生无望，却在风烛残年，登上了远渡中原的船只。
　　惊涛骇浪，船翻人亡。只有他抱住了那块浮木。
　　他是信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已然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就坚信可以不虚此行。

　　——有谁？还有谁可以制住他？倭国化外蛮夷之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包藏祸心，暗怀倾覆，阴险狡诈，背信无义，尚武不仁……中原武林式微，还有谁可以制住他！好，咱们不妨以毒攻毒！快，少林，武当，蛾眉，华山，昆仑，崆峒……天山，苗疆，邪教也行，联络所有人！伏击，下毒，暗杀，布阵，设局，机关，暗器，围攻，车轮战……必让他不能活着离开！
　　老人一无所觉地向西北而行，青衣在风中飘荡着。
　　矍铄硬朗的身子骨渐渐有些佝偻了。步履也有些蹒跚。
　　老人想，大宋真大啊。

　　——什么？不是说他要走向下一个城镇吗？我们的人都在那里安排好了，怎么等不到他人来？哪里出了差错？啊？辍着他的人说他改走山路了？难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出了叛徒？还是一直有间隙在各大派内部？是邪教的人反水？怎么回事？紧要关头……换轻功好的人，再探，再探！
　　老人走得很慢。盘缠不多，前面还沿着官道，问路人下一个城市的行程与名称，但很快就为了寻找果腹的野果野菜而转向了崎岖山路。官道可真不是人走的，老人喃喃抱怨道。
　　千山独行，支持老人的不过是那么一个信念而已。他一次又一次地抚摩怀里的物件，却又不忍拿出。

　　——他居然说官道难走？是不是发现有人跟着了啊？是不是说反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们的人听？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有人跟着？什么，他怀里有东西？暗器？毒药？密函？还是什么倭国绝密的武器？哼，怕了的人就不要去！我们不要胆小鬼窝囊废！什么，邪教的人退走了？算什么中原武林一脉！我不过是说说，谁让他们真退走了啊？不管他们了，三天后咱们在馒头崖截住他，决一死战便是！
　　老人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色忽的便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开阔的地界，大校场似的一片地方寸草不生。四顾之下，四面的山头都在他之下，真是一览众山小啊。
　　忽然，老人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有几个黑点，然后那黑点慢慢移近。老人微微有些纳闷。看来是中原人的样子，却不知何以出现在这里？
　　老人干脆停了步，气定神闲地站在了那里，心想自己一不曾犯法，二不曾露财，自己在此地又没有结下仇怨，又会有什么祸事呢？自闻中华礼仪之邦，一路见闻果真如此，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那人的功力果然不同凡响啊！单单那么一立，便是淡定自若，浑身上下不露一丝杀气……（暗号：大家不用多说什么，上手就用最厉害的招呼！）
　　那一个刹那风云变色。
　　无数暗器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所有人都等待着老人飞旋的身法，倭国的忍术使得轻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然而，老人不曾动一下。甚至连面目都来不及显出惊愕的表情，依旧微笑地站立着。
　　所有人第二个念头是：金刚不坏神功。
　　然而，又过了片刻，老人还是没有动一下。一动都没动。

　　——诸位，今日之事，不可传之于口，违者为武林公敌！
　　老人死了。
　　身上只留下了一个棋盒，里面分了黑白棋子，盒底放了一本棋谱，署名六一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