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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 寒衣罗袍浮云端 ...

  •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大恭天统七年,立冬。
      绊霞山脚下的林子只剩下枯黑的枝干与白茫茫的雪,单调的颜色映衬着无趣的季节,烈风吹得鹅毛般的雪花在虚空中疯狂乱舞。除了恣意叫嚣的风啸声,林子里的一切都显得宁静如死。
      “吱嘎”,厚底靴深深地陷入了雪地中,那是一双大得不合脚的靴子,它的主人在四周粗大的树干中显得尤其瘦小,与他身材完全构不成比例,打满补丁的大袄紧紧绑在他的身上,大袄的下摆甚至够到了他的脚背。
      他喷着急促的热气,艰难地行走着,在这种大雪封山的日子里。
      单薄弱小,衣着怪异,但他的背影,却有着不容否定的坚强。
      注意到他的,是一位坐在杉树顶部的雪衣人。
      他身上的衣物轻盈地犹如霓裳,透显出他身体鲜明的轮廓,在这种凛冽刺骨天气里,他竟然毫无知觉般地轻笑着!
      那种笑,杂糅着落寞和讥诮。
      银白的发随意飞扬着,与雪色融为了一体,宽袖随风飘舞,同他的风神般动人。
      那只是一个孩子呢。雪衣人凝目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点点探究与好奇的意味。
      半大的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也顾不上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小脸,而是急切地四处张望着,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雪衣人悠然地扬起手,飘落在手心的雪花层层叠叠地排列着,固执地不肯融化。
      已经多久……没有触碰浮世红尘的情感了?冰冷的白雪环绕着他,连心脏都随之冻结。但那个孩子,却突然闯入了他百年来的寂寞。

      那个小小的身影停下了步伐,微微地,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对面,十步开外,蹲伏着一只矫健的野狼。青幽的目光,肃杀的眼神中,似乎藏着嘲弄和蔑视。它在打量自己的猎物,到底有多弱小。
      眼前的美餐,唾手可得。它迈着无声的步,喘息中混杂着腥浊的热气。
      雪衣人嘴边的笑意浓了几分,似乎正准备看一场好戏。
      看着野兽如何把活人的喉咙咬断,就地撕碎、咽食的好戏。血腥和残忍,正是这个乱世的恩赐。因此他无须做什么,只消冷眼旁观便已足够。
      野狼计算着自己以怎样的角度奋力一扑,能将他就地扑倒,然后准确无误地咬断他的咽喉。
      孩子没有再动,他也死死盯着它,惊惧的眼中却含着强烈的求生欲,所以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了一把匕首——那是爹,留给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它一步步地逼近了,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宣告他生命的终结。四周压抑地能让人的精神濒临崩溃和绝望,没有任何人——当然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竟然先扑出去了!连野兽都无法预测到,猎物不会逃跑,而会选择攻击!那个弱小的猎物,在那么大的实力悬殊下,会主动向猎手扑击?!
      野狼本能地向后倾去,他却已扑到眼前!刀刃闪烁着白雪的光芒,刀尖在电光火石间已经扎入了它的脚掌,钉入了雪地中!野狼的喉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嚎,张开就往他的脖子咬去!
      下一个瞬间,猛向前拱去的狼首受到了巨大的回击,嘴中赫然多了一根麻绳!
      那根麻绳,便是绑在孩子身上的腰带——在他与野狼对峙,拔出匕首的同时,顺手解下的!
      他翻身骑在狼背,全力按住狼首,按下它的挣扎,手中紧紧攥着麻绳,向后拉去,勒住了它!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这么灵活的身手?雪衣人看着雪地上激烈的生死争斗,目光流转,带着一些玩味,而且,他有着常人没有的聪慧和果敢。
      孩子用麻绳绑住了犬牙交错的狼口,在它的脑后打了一个绳结。
      做完这些,他从狼背上滚了出去,仰倒在雪地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以他这样的年纪,制服一头野狼,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他用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却不愿将野狼杀了。为什么?他难道不知道,野兽与人之间,是没有任何共同生存的利益。雪衣人微微笑了笑,自己都忘了。
      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点小聪明有什么用呢?不懂生存,不懂残忍……在这个乱世中,是罪啊。
      休息了片刻,孩子又重新站起身,抖落一身的雪花,看向它——它在不停地晃动着脑袋,移动不了分毫——那扎在它掌中的匕首将它钉在了雪地中,冒出来的鲜血早已冻结,与松软的积雪一起结成了坚硬的冰块。
      它充胀的腹乳随着它的动作也不停晃动着,显示着它是一只,怀有狼崽的母狼。
      那个孩子的眼中燃起了某种亮光,好像看到了绝望中的希望,他紧紧盯着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朝着那只母狼,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一手抹去了眼中有些温热和晶莹的液体,捧了一抔雪,混着呼出来的热气,捏出了一个冰碗。然后他跪在母狼身边,用冰碗,接住挤出来的狼奶。
      精疲力竭的母狼没有力气反抗。带着热气的乳白色的狼奶很快结成了冰块,而那个孩子的眼中却一丝丝地温暖起来。
      他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杂色,纯净无暇地犹如这片雪地,却比这片雪地更加充盈。
      那是一种纯粹的索求……他眼中的欣喜和感激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谢你。”他喃喃地对这头野兽,声音中带着梗咽。他用力拔出了那把匕首,痛得母狼低吼了一声。
      他又从大衣上撕了一段布条,将母狼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绑好。
      然后,他用匕首,割断了绑在狼吻的麻绳。
      接着,他的左手握住匕首的刃,在手心,缓缓地割出了一道血痕。
      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握实,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掌滑落,滴入了母狼口中。
      他在做什么?!雪衣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清冷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疑惑。
      尝到血的味道,那只野兽本能地狂躁了起来,喉间发出阵阵低吼。孩子用匕首把自己的伤口又加深了些,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疼得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季节,母狼在山林中找不到食物,产不出奶水,狼崽们都会饿死的。而他取了它的奶水,就等于害死了它的孩子。谁都希望能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野兽也一样,况且他,不忍心自私。
      雪衣人那讥诮的笑容不再,他面沉如水,淡淡地望着那个孩子。
      那只是一个孩子啊。那个孩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独自闯进这座雪林,独自面对野兽的?又是以怎样的认知来看待生命的?怎么能……在残酷的抉择中,用自己的鲜血,证明生命的价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
      他在这座山林中见过无数次野兽与人搏斗的场景,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而现在,他却看到了第三种。
      等到伤口完全冻结时,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拾起冰碴,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失血和寒冷让他的脸色白得发紫,但他还是笑了,对着那只恢复了体力的母狼,笑得充满温柔和欣喜。
      那只狼支起身,闪着幽光的眼睛也望着他,眼中少了一些警惕与杀意。它伏下首,舔舐着冰雪上的血迹。
      “真的谢谢你。”他对它说,如同对着自己的好友,“莹儿有救了。”他满心的喜悦,急切想要回家,照顾自己饥寒交迫的亲人,但他转身刚刚踏出第一步,意识便像冰雪般瞬间凝固。
      他的视线中,蹲伏着三头更加健硕的野狼。
      大雪依旧纷扬,温暖的笑容与心脏一点一点地冰凉,凛冽的呼声急切地预示着他的死亡。
      ——他无法逃跑也难以反抗,虚弱的身体再也受不住另一次激烈的搏斗——三只野狼对他来说,意味着必死无疑。
      只是——前一刻他才因为妹妹不会饿死而更加坚定了生存的信念,他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冰碴,而下一刻,他就要死了。
      身后的母狼抬起头,它抖了抖身上的雪,离开了。
      他可以想象出自己被这三只野狼撕碎的场景,被吃空的内脏,破碎的残骸和四肢……尽管放弃过很多次,但这次,他真的不想死。熬过这个冬季,他的妹妹,他的大哥,他们还能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即便爹娘都已不在了——与亲人一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么?
      野狼们逼近了。娘……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在油灯下缝着爹的衣服,眼泪都把衣服沾湿了。爹……孩儿听说,天统帝的民伕,活不过一个春秋。你是否和娘在地府等着与孩儿重聚?如果还能见到你们……死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只是放心不下大哥与莹儿——
      大哥为了我们,背上偷鸡摸狗的恶名,今后村人会怎么对待他?谁能……帮他分担众人的拳脚,扶着他回家……
      莹儿……我最可爱的妹妹,她才刚刚学会叫“哥哥”,我怎么忍心让她挨饿——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他放弃了挣扎,静静等待着撕心裂肺的疼楚。

      “小鬼。”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淡淡的口气,声音却如山涧清泉般动听。
      “被吓傻了么?”雪衣人用冰凉的指尖捏起了他的下巴,正对上他的眼,“真无趣。”
      孩子猛然回过身来,怪叫一声,坐倒在雪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雪衣人挑了挑如画的眉,风韵卓然,他将双手拢在身后,“我如何?”
      “狼……狼呢?”他战兢地盯着他,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狼?”雪衣人轻笑了一声,“狼怕我。”
      “怎么……怎么可能……”他睁大了眼,眼前的人衣着很单薄,而且很消瘦,但那如画的眉眼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妙绝伦,他不禁失神沉陷了进去,“你……你是神仙……”
      “神仙就是我这样的吗?”雪衣人玩味地笑了笑,眼神却依旧漠然,“你叫什么?”
      “我……我姓梁,叫梁仲稷。”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跪倒在雪地上,深深地拜俯下去,“谢谢……谢谢仙人救了仲稷一命,他日仲稷一定报答……”
      “你在想什么?”雪衣人置若罔闻地提出他的问题,他背过身,在风雪中犹显孤傲,“你觉得,拿自己的性命去可怜野兽,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吗?”
      仲稷怔了怔,他的额头磕在雪地上,冰冷让他觉得清醒,“我……”他昂起了小脸,虽然稚嫩,但却坚毅,“我没有本钱可怜它们,可是……我和它们一样……我也想和家人,一起活下去……”
      “想活下去,却不想伤害别人吗?”雪衣人淡淡地说,“愚蠢。”
      “仲稷也知道,自己……不聪明,大哥总是这么说。”
      “若你明白那是一种罪的时候……那又会如何呢?”他漠然地笑着,“像你这样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为什么……仙人……会救仲稷呢?”仲稷望着他的背影,茫然而疑惑,“如果……”他低下头,瘦小的拳头紧紧握着,苍白的骨节上染着紫青色的血迹,“仙人想要仲稷的命,那就随时拿去好了。”
      “小鬼,”雪衣人说,“在我眼中,你,和我脚下的芸芸众生,只是我的玩物。”他转过身,冷眼看着他,“但是左右你的生死,实在无趣,所以我想看着你,如何被这个乱世玩弄,那才有趣。”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嘲弄,“你觉得呢?”
      仲稷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寂寞,空洞如同水晶,揉碎在无尽的寒冷和飞雪中。他看不懂,却感到刺肤的凄冷。
      明明不相信纯粹的善良,明明带着恶意的诅咒——却为什么要救他?或许,任由他死于荒林,才最好的结局。而谁知道呢。
      雪衣人挥开袍袖,卷起烈风,消失在这片苍茫雪色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 寒衣罗袍浮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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