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永远的19岁

1、第 1 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题记

　　1、
　　记忆里的东西总是存在着莫名其妙的误差。
　　比如张佳佳总是认为成说转学来的时候是夏天，而成说同学明明是在一个寒意未消的初春，鼻孔下淌着清亮的鼻涕，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发表了他那著名的名字解说——

　　我叫成说，但是那个字不念“说”，念“悦”。我妈妈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首著名的古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的意思是对小朋友要好好说话，放学要手牵手一起回家，不要小气，要阔气一点，这样就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一时间，幼儿园中班的教室里寂静无声。老师的乖宝宝张佳佳迅速回头看，发现老师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如果当时她学过足够多的成语，她会知道，那叫目瞪口呆。
　　有一个书读得太多还会以通假字给孩子起名字的妈，到底是不是一件幸事。
　　那时候他们五岁，对懂得那句古诗的成说有着敬畏和崇拜。张佳佳很认真地觉得成说应该戴一副跟外公一样的玳瑁框眼镜，她觉得那是有学问的人才能做的事。

　　2、
　　比如戴眼镜，张佳佳就不行。
　　皮猴子。张妈妈一把扯过张佳佳撕破的本年度第三条裙子，扬起的巴掌差一点就落到她屁股上。气死我了，这次是在翻哪里的墙啊？
　　张佳佳小朋友只有在老师面前才是个女孩子，因为外公以前是老师，张佳佳喜欢老师。在教室外面她就是个野猴子，爬上爬下没一刻安生。
　　当猴子当久了很容易控制不住野性，张佳佳就是这样。有一天，她在教室里跟玩得好的男生呼来喝去，跳来跳去，最后开始追打嬉闹起来。
　　在摆满课桌的教室里追打，注定是个悲剧。张佳佳就是这个悲剧的制造者和受害者——她撞在了自己的桌子角上，撞疼了肚子，捂着肚子蹲下去的时候，掉下来的文具盒砸到了头。
　　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全班又一次静默了。
　　在一片乱七八糟的“要不要去叫老师”、“她是不是流血了”这样的嘈杂声中，一双白色小旅游鞋出现在张佳佳面前。那个人蹲下来，默默地拾起张佳佳散落一地的铅笔橡皮尺子，一件一件装进文具盒里，然后送到张佳佳眼前。“你的文具盒。”
　　张佳佳透过自己纠结成数缕的睫毛，看到了成说蚕豆大小的眼睛，黑黑的。她第一次发现成说原来没有戴眼镜，还有自己映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那是个夏天，蝉在屋外的大树上鸣叫，空气里散发着栀子花淡淡的味道。一切美好得让人想睡着。

　　3、
　　张佳佳不是成说的同桌。
　　成说坐在张佳佳后面一排靠左的位置，这样她可以每天听他和他同桌说话。成说的同桌是个讲话瓮声瓮气的胖男孩。每次一坐下，肚子就能把桌子顶出去老远，他前面的女生就会转过脸去恨他。
　　张佳佳总是往左边看他们每节课一次的顶桌大战，她想如果是她坐那里的话就没事了，她比较瘦。
　　成说会讲很多书上看到的东西。什么绿球藻啊，霸王龙啊，DNA啊。DNA是什么东西？张佳佳想。成说接着就在后面说，DNA就是我们骨头里面一串一串像螺旋一样的东西，有了这个我们就会长成人，不会长成猴子。
　　听到这里张佳佳转过头去，正好成说也在往她这边看。猴子？胖同桌问。嗯，猴子。
　　成说笑着说，就像在对着张佳佳说。张佳佳撇撇嘴哼了一声，立马转回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4、
　　胖同学的前排女生终于忍受不住来自后方的压迫，她的家长向老师申诉了这件事情。申诉，是成说用的一个词。他爸爸是法官。
　　老师的判决结果是胖同学搬到第一排靠讲桌的那个特别宽敞的位置，然后这一块位置大调整，成说成了张佳佳的同桌。
　　张佳佳有点莫名其妙的小紧张。她把书包从脚边转移到课桌里，然后把张牙舞爪的胳膊收回到三八线以内。她觉得成说有点像老师，她其实也有点怕老师。
　　成说坐到她旁边的时候，侧过头冲她笑了笑。张佳佳再一次发现成说的眼睛没有蚕豆大。可能只有黑豆那么大，她回家拿着妈妈泡来打豆浆的黑豆在自己眼睛上比了比，两颗黑豆那么大。
　　她发现成说上课不说话，成说感冒了也不用袖子擦鼻子。成说总是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小包卫生纸，然后费很大的劲撕成小块，再用来擦鼻子。每次张佳佳看他撕纸都觉得肉疼。
　　张佳佳觉得还是自己的手绢比较好用，上面还有花仙子。

　　5、
　　坐在一起久了，就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成说发现张佳佳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上课前五分钟老师叫大家趴桌上休息，她就真的能睡着。张佳佳书包里有很多糖，她妈妈送她来的时候虽然很凶，但是会给她很多糖。张佳佳虽然像个猴子，可她也喜欢花仙子，还会唱里面的歌。
　　张佳佳也发现成说其实没那么有学问。他不会唱花仙子，不会跳格子，他甚至不知道小学部一年级一班和二班昨天打了架。他也喜欢吃糖，只是他有学问的妈妈不准他多吃，说是牙齿会烂掉。
　　成说其实不太会生气。张佳佳的铅笔尺子总是堆到他的文具盒边上，张佳佳的手臂总是会穿过三八线，甚至有一次张佳佳睡着口水流到了成说那边。
　　成说都没有叫老师。他只是拿出他的卫生纸，这次没有撕，直接一张纸盖在了桌子上。
　　张佳佳被他摇醒的时候，朦胧中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二次。

　　6、
　　张佳佳只做过一件对不起成说的事。
　　那时候在班里，女生被允许经常向老师告状。这个揪了她的辫子啊，那个拿了她的尺子啊。张佳佳向来不干这样的事，她觉得没意思。
　　可就在这天上课前趴着休息的时候，她觉得有点睡不着。她忽然想试试那个没意思的事。
　　她用肘子在桌子下面捣了成说一下，然后举手说：“老师，成说打我。”
　　没错，她用了打这个字。
　　天可怜见，成说同学有多冤枉啊。
　　老师过来叫他站起来。成说看了看趴在桌上的张佳佳，什么也没说站了起来。
　　张佳佳的心开始前所未有的狂跳。她突然害怕老师问怎么回事，这样成说就可以说其实是她打了他，老师说不定就会罚她，老师就会说张佳佳你怎么这样我会告诉你妈妈。
　　但是成说一个字也没说。他一直站着，站到五分钟后开始上课。
　　张佳佳一直不敢抬头看他。他坐下来的时候还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可成说的袖子没有划过三八线，也没有一肘子捣回来。
　　张佳佳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一个词：包容。
　　她爸爸说她妈妈包容了他很多坏习惯。
　　成说，包容了她。

　　那一天晚上，张佳佳用手指在自己睡衣的花仙子上，写了很多遍“成说”两个字。

　　7、
　　时间过得很快。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毕业了，进了小学部。
　　实验小学的一到三年级都是兴趣班，分为棋类、绘画、音乐和书法。张佳佳被妈妈塞到了音乐班，买了一把小小的小提琴。她打听过，成说在棋类班，学下围棋。
　　音乐班的教室在二楼边上，每次上楼都会经过一楼的棋类班门口。张佳佳探头探脑的看过两次，都没看见成说。有一天她跟班上的新同学一起下楼，看见成说正往教室里走，大喊了一声：“成说！”
　　成说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张佳佳，笑着点了点头。旁边女孩子问：“他是谁啊？”张佳佳大声说：“他是我同学！”
　　她很高兴。
　　以后她每次一阵风似的从楼上跑下来时，都会跑到棋类班门口大喊一声“成说！”，然后在成说摸不着头脑回头看的时候飞快跑走。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8、
　　张佳佳做了第一个值日。之前胖同学的前排女生说，她姐姐说做值日的也不一定就能做班长，可张佳佳做了班长。
　　张佳佳知道成说也是班长，因为她在老师办公室看到了他。
　　都是班长，好好。
　　学校艺术节要出节目，棋类班不太好办，所以跟音乐班一起唱歌。老师叫张佳佳去找一下棋类班的班长，问他们班音乐课有没有上，会不会唱小星星。
　　张佳佳放学后跑到棋类班教室一看，成说都走了。问同学说是到棋院上课去了，才刚走。张佳佳拔腿就往校门口跑。
　　可没见着成说。棋院在哪儿呢？
　　还好碰到成说班上另一个同学和家长，把张佳佳带到棋院。张佳佳垫着脚尖越过窗台往棋院的教室里望，她垫得再高也只够露出鼻子。看不到。
　　一个头顶在窗外晃啊晃的，老师很快就注意到了。出门一问，回头喊成说：“你同学找你。”
　　成说走出来，看到张佳佳觉得很奇怪。问她干什么，她一急又把老师交待的事忘了一半。要问的那首歌叫什么？小什么来着？
　　张佳佳急得快哭了。成说拉拉她的手臂：“没事。要不你等等我，我下课了我们一起想。”张佳佳红着眼睛，立刻点头。
　　总不能让人小姑娘一个人蹲外面。老师看到张佳佳没走，就叫她进去，搬个椅子坐。张佳佳想了想，坐到成说旁边。她看着成说摆弄面前的棋盘。她想，成说的眼睛，跟黑色的棋子真像。还有，成说那里摆错了，跟老师摆的不一样，她都看出来了。

　　9、
　　成说下课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张佳佳在他旁边睡了一觉，醒来还是不记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成说只好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成说说他每次都是一边走一边等他爸爸来接他，反正张佳佳也不知道从棋院怎么回家，就先跟他回去好了。张佳佳想了半天，好像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沿着街边往前走，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街上浮起薄薄的雾。张佳佳觉得有点冷，在后面缩手缩脚走得慢慢吞吞。成说转身等她走到跟前，牵住她的左手说：“不要走丢了。”然后拉着她往前走。
　　成说的袖子有点长，刚好笼住张佳佳的手。张佳佳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觉得没那么冷了。“喂，你唱唱你们音乐课上唱过的歌吧。唱了我就知道是哪一首了。”
　　成说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有点发愁，不过还是说：“好吧。”
　　他开始唱，唱了一句之后张佳佳就知道他为什么发愁了。她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跟她拉琴时弦跑了一个样，她妈妈说这叫五音不全。
　　成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闭上嘴再不肯唱一个字。张佳佳哈哈哈的笑起来。
　　这时前面来了辆自行车，成说的爸爸看到张佳佳有点吃惊。这么晚还没回家，家里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他赶紧把两个孩子抱上车后座，往张佳佳报的地址赶。
　　张佳佳坐在前面，攥着成爸爸的衣服。成说坐在后面，伸手环过张佳佳，也抓着成爸爸的衣服。就像把她抱在怀里。
　　张佳佳觉得一点都不冷。

　　那天晚上，张佳佳想起成说只唱了一句的那首歌，叫做小星星。
　　合唱的时候，成说被安排在了离话筒较远的第一排边上，做指挥的张佳佳看着他笑。

　　10、
　　后来的生活，跟成说无关。
　　张佳佳作为班长，带领班上的皮孩子跟传说中骂了他们班的绘画班打了一架。张佳佳考试的时候被前排的女生偷看，结果两个人都被收了卷子。张佳佳被老师批评了，也被老师表扬了。张佳佳第一次上台跟大队长汇报，紧张地话都说不清，跑下来大哭了一场。
　　她偶尔会在全校集合做广播操的时候往棋类班望。成说有时候在说话，有时候在看天，有时候盯着前面发呆。她想，成说可能在想下棋的事，他下的棋真的很难。
　　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张佳佳父母工作调动，她转学了。
　　离开的那个夏天在记忆里很模糊，好像有同学来家里看过，还说过以后回来要去看他们，可那终究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了。

　　11、
　　张佳佳最后一次清晰地想起成说的眼睛，是在她到新班级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
　　望着台下陌生的脸，她的心开始狂跳。她忽然清楚地想起成说第一次来班上时候的情景。
　　那是中班下学期开学，老师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进了教室。他站在讲台上，说他叫成说，还背了那句诗。可这次，张佳佳从那张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丝被强压住的颤抖，那双黑眼睛里面有慌乱，不知往哪里看，她今天才看到。
　　她终于开口说：“我叫张佳佳。佳人的佳。”

　　12、
　　时光一晃多年。
　　小学生张佳佳变成了中学生张佳佳，有了第一个暗恋的男生和一本带锁的日记本。中学生张佳佳长成了大学生张佳佳，在重点大学念计算机专业，谈了恋爱后来被甩。失恋的张佳佳一怒之下读成了硕士张佳佳，在即将满25岁的时候拼命的找着工作，并大步向大龄剩女的阵营迈进。
　　请不要叫她宅女，要叫她“居里”夫人。
　　这一天张佳佳在一个名叫天之涯的论坛上潜水，看到一张名字很文艺、回帖很众多的帖子——说一说那些偶然遇见、让人怦然心动的句子。
　　她一楼一楼的往上爬，以一颗理科生难得的柔软之心奋力理解着那些有些深奥的句子。忽然，她看到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盘旋着，回响着。这句话她见过，是什么意思来着？在脑海中搜索无果的情况下，她决定百度。
　　百度百科告诉她：
　　出自《诗经•邶风•击鼓》。译文：生生死死离离合合，（始终）追求着与你（志趣相同）的欣喜（注：“说”通悦）。与你的双手交相执握，伴着你一起垂垂老去。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一直被她叫做成说的男孩子。原来他真的叫成悦。他有着围棋黑子般的眼睛，他有着宽容温和的脾气。他被她打了也不还手，他唱歌走调却还是唱给她听。他是个那么好的男孩子，每次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时候，都会觉得夏日午后般的安闲和暖。

　　她笑着抹去眼镜下的泪花，喃喃道。
　　“可是成说，这句诗真的不是你说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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