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1.
“溯之你看那颗星星好亮啊,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那是白虎七宿里的参宿,人家有名字的,用你取?”
“啊…”少年哂哂
“我不要坐房檐,沈十四你快带我下去。”
“你都多大了还怕高……”沈十四嘴上嘟囔着,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人抱下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真要变成星星,按照咱们两家的方位,刚好一东一西。”
“什么啊!我就是那么一说,咱俩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以后我们各自成了家,也要买相邻的宅院,到时候…诶你别跑啊!溯之!你刚学会骑马别摔了!”
“这一身怎么样?如今外面都称我沈小将军,本将军如今可是有军功在身的人了。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和本将军真是相配!”
“吹吧你就。”
“溯之,等我这次回来,要同你说件事,你,你等我回来。”
“知道啦沈大将军,沈将军战无不胜,我等你早日凯旋。”
……
“大人,大人…,该起身准备早朝了。”
江灈睁开眼,梦中的情景如潮水般退去,他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额角,在小厮服侍下穿衣洗漱。
管家康伯端进来早饭,江灈看见忍不住蹙起眉,说道:
“康伯,这些安排别人做就行了,你年纪大了,不用陪我这么早起。”
“我不来的话,公子决计又不肯好好吃早饭,公子昨日应酬喝多了酒,这寒冬早晨再不吃点东西,身子受不住的。”
“我没事……”话还没说完,许是惊了凉风,江灈忍不住咳嗽起来。
“公子这样,叫我这怎么放心。”
“江离还在外面等,我先走了。”草草喝了两口粥,江灈就匆忙离开。
门口江离早已候好,给他系上大氅,二人一边走,一边听江离汇报:
“青州那边三皇子已经准备动手,我们的人也布好了,必要时…”
“嗯,太子这一步落了下风了,且看过几日朝中如何吧。”江灈叹气。
“哦还有,西北我们的人手都已经按照吩咐陆续撤回来了,今日是最后一批,大约晚间能到。”
“到时让人来见我。”
院外的雪积了一夜,江灈拍了拍肩膀落的雪,眼角余光却被墙边吸引。
“何时来的乞丐?我一会将他赶走。”江离说。
江灈却是皱起眉,去年京畿大旱,远调粮草勉强解了燃眉之急,但是……
边境不稳,境内匪患频起,朝中军力不足,竟是内外都不得安生。
民不聊生啊。
那乞丐蓬头垢面看不清脸,瞧着手脚像是都断了,唉,都是这乱世的可怜人。
“回去叫人送出来些棉衣热食,安置好送去附近善堂。”
“是,大人…”
“现在就去办。”江灈放下帘子,马车辘辘远去。
江离回去抱了件棉衣出来,手上还拎着饭盒,见那乞丐一动不动还望着大人离开的方向。
“你也真是命好,我家大人最是心善了。喏,吃完了送你去善堂。”
“臣有本奏,青州刺史徐辽,抢占民田,私建宅院,官商勾结,通行货赂,现已将人缉拿,进京责审。”
“徐辽天命之年,过往清正廉洁,忠于职守,怎会行此逾矩之事?定是有人栽赃,圣上明察!”
“证据在此,郭大人如何要为罪臣开罪?”
“我……”
早朝上一片腥风血雨,徐辽是太子的人,青州又有盐引这敏感之事,太子与三皇子的人吵的不可开交。
最终还是听从圣命,将人押去廷尉府审理。
“江大人留步!”
江灈刚下台阶被人叫住,
“太子殿下。”
太子李晟扶住他的礼,眉宇间愁绪颇深,
“前些日青州多谢江大人相助,孤总想着登门拜谢才好,但是如今…还望江大人不要计较。”
江灈后退一步,说道:
“太子殿下言重了,溯之只是尽了人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江灈才学过人,如今官拜御史大夫,年纪轻轻位列三公,朝中太子与三皇子两党都想拉他入麾下,奈何江灈油盐不进,是真正的中立派。
朝中多言江大人清骨刚正,守直不阿,又有真才实学,太常那些老头子们都赞他是良臣。
不涉党争,忠君爱民。
他像山壁上落了雪的松,自洁孤岸,清冷廉静。
李晟却也知道他在京城私下里的传言:
白梅傲枝,清骨冶艳。
当年京城谁不知江府小公子,芝兰玉树,清隽风流,貌若好女,还未及冠便有无数媒人踏破门槛。
但是都被江夫人以年纪尚小,专心学业为由婉拒了。
媒人们失落之余又想起京城另一家出名的公子——将军府,沈寒州。
“他们见你那边说不动,便来我家游说,我爹他哪里懂这些嘛,刚才那些什么成亲的话也都是顺口胡说的,溯之你不要生气了。”
江灈抚摸着身下马儿的鬃毛,状似无意说道:
“若要成亲,你想娶一个怎样的人?”
沈寒州真还仔细思考了起来,随手拽了片叶子叼在嘴里,仰头一躺,翘着二郎腿含糊道:
“嗯……要有学问的,温柔的,一定长的好看的,这样才配小爷的相貌,还要不能太沉闷,要陪我说话,最好也会骑马,不会也行,我能教她,这样才能和小爷策马同游。嗯……其他的嘛,我现在一时也想不起来,反正我又不急着成亲,怎么也要等我当上大将军,功成名就的时候娶她。”
沈寒州畅想完美好未来,发现没人理他。那边江灈定定看他许久,忽而转过头闷声说道:
“你说的这么具体,可是有看好的人了?”
嘶。
沈寒州略皱起眉,人也在马背上坐直了。
思虑半晌,瞟了一眼旁边马背上的人,眉间一下子舒展开,神神秘秘说道:
“溯之,你觉不觉得我形容的人很熟悉啊?”
江灈按了按有些泛红的眼角,转过头,说道:
“哦?我可没有什么相熟的姑娘,唯一来往过的是姨母家的表妹,年芳三岁。”
噗嗤。
沈寒州没忍住笑出声来,整个人在马背上笑得乱颤
“溯之啊,这个人他胆子小,又怕高,小时候说话温声细语的,天天捧着本书,今天来要我教他骑马…”沈寒州揶揄,“全京城都知道他才貌双绝——江府小公子。”说完大笑出声。
“沈十四!”
江灈羞恼,抬腿就踹他马屁股,吓得沈寒州赶紧勒住缰绳,安抚马儿。
“我说错你了吗?小时候不是你上了房檐不敢下,还是我把你抱下来的吗?”
江灈早已策马而去,闻言大声反驳:
“明明是你非要把我抱上房顶的!”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沈寒州咕哝一句,夹紧马肚追上去,心里想:要是溯之是姑娘就好了,我就能把他娶回家,难得有这么个事事合小爷心意的人呢。嘶,也不行,溯之要是姑娘那我们小时候绝对见不了面。
啧,真是难搞。
当晚江灈归家后,又被江夫人拉去她屋子里。
“我同寒州去了郊外骑马,幼时畏高不敢学习骑术,如今好多了。”
江夫人满眼慈爱,说道:
“时间真快,我们小灈都十五岁了,都有人来议亲了。”
说起这个,江灈有些不自在。
“旁人都是去姑娘家说亲,怎么到我这反过来了?”
江夫人闻言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们小灈优秀啊,有学识,又长得好,人家都抢着要把闺女嫁给你呢!”说完,又想起什么,“寒州那孩子也是好的,只是可惜他娘去的早。”江夫人想到故去的好友,一时伤感,又拉着江灈说了好一会儿话。
若说江灈是清风朗月,那沈寒州就是灿星骄阳。
京城这一辈的青年才俊里,属二人最是瞩目。有姑娘的大户人家都想着江府不成还有沈将军府,那沈寒州虽说学问差了些,但是豁达明礼,将军府的教养必差不了,日后同沈老将军一起上战场,沈家又要出来一个将星,尤其相貌也是随了他娘,当年京城有名的美人,自是一等一的好。
彼时京城最负盛名的少年郎啊。
江灈心想,若非早年沈寒州与太子交好,自己如今也不会几次伸出援手。
太子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溯之,你既已几番暗中出手,为何不肯帮我,就算是看在——”
“已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了。”江灈目光冷淡打断他,“江某入仕时家父便告诫过,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子殿下您是储君,是国本,臣自然不能让您涉险,除此之外,请恕臣不能如殿下愿了。”
说完不顾礼数,转身离去。
同一时间——
男子斜倚在美人榻上,听下面的人汇报。
“他真这么说?”
“是,当时江灈和太子似乎都动了气,也没发现属下。”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物件,末了随意丢在一边。
“行了,去把我之前安排你的那件事做了,记着,务必让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是!”
男子倚回榻上,眼底阴沉一片。
“行啊,你要做忠臣,我便让你做忠臣。”
江灈回到府上,幕僚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他简单将今日早朝的事情说了下,几人皆是叹气。
“太子殿下还是不够果断。”
“只是现在青州已然纳入三皇子那边,太子这儿,颓势更显了啊。”
“自沈小将军战死西北,沈将军病故,太子一脉……”这人话没说完,被身边人捅了几下,他才慌觉失言。
当年西北战事吃紧,沈家一门父子均投入战场,将门虎子,只可惜沈小将军少年英才,以身殉国。
沈将军带着战报扶棺回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青年丧妻,中年丧子,这如何能受得了。第二年便上书乞骸骨,又过两年,在家乡病故了。
京城皆知沈小将军同江小公子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最为要好,都是不可多得的少年郎。只可惜天妒英才,小将军战死后,江小公子也深居简出,温润如玉的人,如今愈发清冷了。
“只是,三皇子其人,”一人转移话题
“三皇子行事过于阴沉,国君,岂可……?”
“此事先容后。”
……
几人在书房一直议论到太阳落山。
几位幕僚先后告辞,守在门口的江离赶紧拎着饭盒进去。
“大人,这是后院备的点心,您先吃点,马上就摆饭了。”
“先拿下去,我把这写完…咳咳咳,咳咳…”
江离赶紧倒上茶递过去。
“大人您一早上朝,回来午饭都没用,又一直议事到现在,身体如何受得了。”
“无事,病体残躯,本也拖不了多久。”
掌灯时分——
“大人!西北的人回来了!”
江离快步进门,身后跟着一风尘仆仆的男子。
“大人,江成不辱使命。”
江灈自是不信沈寒州会真的战死,他曾偷偷开棺,发现那只是沈寒州衣冠冢后,去询问沈将军,对方说沈寒州是在战场失踪,那一战及其惨烈,他派人去寻却寻不到儿子,惊惶,悲痛,大军在战场找了很久,沈将军宁愿相信儿子只是失踪,但副将说亲眼见敌军一箭射中小将军后心,他们在废墟找到了沈寒州的盔甲,但是人却…
“战场混乱,被马蹄踏碎也不是不……”
但江灈不信这些说辞,一日找不到沈寒州尸体,他都不相信,他派人去西北调查,一批又一批,一年又一年。
如今是最后一批了,七年
他都二十七岁了,
耳畔还仿佛环绕着那人临行前的话:
“我有事要同你说,溯之,你,你等我回来。”
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当年小将军确实没有战死。”
“军中有内奸。”
“有太子的人出入呼日烈王帐。”
“北地人称曾在营内见过被俘的小将军。”
“呼日烈最喜折磨俘虏。”
……
“我们先走吧,让大人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
“青哥,我方才回来时在门口不小心撞了一个乞丐。”
“又是乞丐?这年头乞丐都往咱们府里跑呢?待会拿些伤药去看看吧,雪下得大了,大人心软,见不得这些。”
声音逐渐远去。
江灈瘫坐在椅子上,目光虚无的落在某处。
又下雪了啊,沈寒州。
“我家公子今日去随先生讲学了。”
小厮面露难色的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沈寒州。
“昨日去游湖,前日去拜寺,大前日去道馆修身养性,我怎么不知道你家公子现在越来越爱往外跑了?”沈寒州一脸厉色。
十六岁那年西北战起,他随父亲去了战场,不负他将门虎子的名号,小小年纪便能上阵杀敌,还挣了军功回来,被圣上夸赞“少年英雄”。
三年里又东奔西跑平下不少域内贼寇,尚未及冠便被圣上亲封威远将军,四境之内谁人不知战神沈越的儿子年少有为不输其父。
几年军旅,如今不过十九岁的沈寒州已积累一身威严,气势已非同昔比。
故而一板起脸,便将那小厮吓得不敢说话。
“我再问一遍,江灈在哪?你若不说,且看今日这江府我闯不闯得!”
“行了,沈将军好大的威风,江才,放人进来。”
江灈站在游廊下,见沈寒州进了门便转身进屋去。
那边沈寒州却是大步匆匆,赶着江灈关门前也挤进屋里。
“我回来三日,你一连拒了我三日,江灈你好狠的心!”
这人竟然恶人先告状!?江灈气得怔愣好一会儿才回神,提气,怒道:
“是谁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大半年?去年春天也是,中途回来几天?我还没同你算账你又跑了!我怪你了吗?我不过拒绝你三天你反到怪起我??”
世人皆言,江府小公子文质彬彬,待人接物皆是和煦如春风,不慎冒犯到也不曾见他动过怒,如此沉静心性,乐哉,大善。
沈寒州却是知道这人才不是那温吞性子,瞧着和和气气人畜无害,真惹了他,必定想方设法十倍讨还!末了又会是一张无辜脸,仿佛刚报复人的不是他。这有趣的性子,让他想起祖母养的那只狸花猫,做完坏事优雅地舔舔爪子,又迈着矜贵的步伐离开。
真算起来,两人已有一年半没见面了,奇怪的是,沈寒州并未觉得生分,同江灈,心里还如从前那样。但此番阔别相见,沈寒州惊讶的发现江灈似乎“长大了”,不只是身量窜的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些,少年时的相貌莹润灵透,如今像是揭开了美人的面纱,过往柔和的五官显露出一股秾丽的艳色来。
他早就知道江灈长得好看,就是扮作女孩也使得,幼时也曾因相貌被同窗戏弄,但他们两个都不太在意这些,
只是如今这一看,有些,过分的漂亮了。
沈寒州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胸腔和耳膜都是鼓点一样的声音,他好像要失聪了。
“沈十四!你发什么呆?”
沈寒州蓦得回神,眼神有些心虚的乱飘。
“嗯?我错了嘛,溯之——我,我以后日日陪你!”
“谁要你天天陪我?”江灈惊呼,像被戳中了心事,耳后红起一片。
说是日日相伴,但是沈寒州每天要去军营操练,江灈出入仕途,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
这日,天气晴好,太子邀昔日同窗共去泛舟游湖,沈寒州和江灈自然在列。
“寒州,一别快三年了,如今少将军威名远扬,恭喜恭喜啊!”
“太子殿下谬赞。”
沈寒州同太子同窗到是关系亲近,只是他后来便不怎么去读书了,如今又在外跑了三年,早已生疏,想来太子是存了用人的心思,才会组今日之局。
清风荷影,少年人座谈论道,引酒和诗,畅快舒意。
散局之时大家都有些不胜酒力,各自由家中车马接了回去,沈寒州倒是没怎么喝,他本就与其他人交情不深,在场只有两个人是熟识,太子众星捧月,江灈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独自喝了许多酒。
现在成功把自己醉倒了。
沈寒州没通知江府的人,独自背起醉醺醺的江灈往回走。他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在看到江灈因为醉酒泛红的脸、起雾的眼,他就想也不想把人背走了。他莫名的,不想把这时的江灈交给任何人。
“十…字…”
背上江灈不知道在咕哝什么,沈寒州忙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拍了拍他屁股,意思让他老实点。
刚才捋到哪了来着?哦江灈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也没什么不一样啊,长开了而已,好像人更瘦了,抱起来一把骨头,回去得告诉江夫人要监督他吃饭了…
还有什么来着?
“唔…”
背上的江灈又不老实的动来动去,忽而把脸埋在沈寒州的颈侧,双臂紧紧环住他,不动了。
沈寒州也不动了。
因为他清楚的感觉到脖颈处炽热的呼吸,和濡湿的触感。
霎的,沈寒州感觉浑身都气血都上涌到头顶,他感到脸快炸开了,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眼前不远就是江府,沈寒州定了定神,背着江灈继续走。
直到把人放到床上,沈寒州才像是突然回神,回忆起刚才异样的情绪
“溯之?江溯之?江灈?”
他拍了拍江灈的脸
“清醒着吗?”
没人应,院里的小厮去烧热水了,屋内只有他们二人,沈寒州踟蹰片刻,他想确定一件事——
他缓缓低下头,凑近了看江灈的眉眼更是过分的艳丽,感觉传闻中京城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自小相识,相知相伴,还是头一次沈寒洲感觉面对江灈是有些难以呼吸。
江灈的眼睛清凌凌的,像深山里的湖,宁静又幽远,两人形影不离,江灈总会用那双清亮的眼睛追着自己,读书时很认真,陪他练武时很热烈,让他疑心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会不会飞出蝴蝶?
江灈的鼻子高挺秀气,小时候经常吃了点什么就会流鼻血,一到冬天就只能窝在屋子里,没办法,江小公子太娇气。
江灈的嘴唇……
他以前从未观察过的,江灈自小身体不好,脸色总是带着一点病气,只有江灈每次拿着一卷书,唇瓣翕合,他就知道他又要被“说教”了。那时只顾着辩解赔罪下承诺,也没太注意那清亮亮的嗓音是怎么发出的。
今日饮了酒,白净的脸上染上些绯红,连唇色也难得的比以前红润了些,像,被雨打下来的桃花,柔软而湿润……
沈寒州立刻火燎一般退开,踉跄两步,落荒而逃。
小厮端着水进门,发现少了人。
“奇怪,沈小将军呢?呀!公子你醒了……”
江灈眼神清明,定定望着窗外出神。
沈寒州果然开始躲着他了,江灈做出决定后就预料过这个结果,他毫不意外。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他对好友,或者说兄长,滋生出了这样阴暗,见不得光的情愫。
江灈胎里就带着病,江府养的好,平日里倒是不显,只是舞刀弄枪是不可能了。江灈日日捧着书,或者说是,他也只能捧起书了。
父亲告诉他,好男儿报国并非只有舞刀弄枪,咱们读书人,笔墨亦可作刀槊!
“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先生四句,激起每一个读书人奋而报国的决心。
年幼的江灈亦是如此。
“我以后要当大官,修身,治国,平天下!”
童言可爱,但是等真正看到了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谁能忍着不去亲近呢?
“你耍枪好厉害。”
“嗯?你想学吗?”
“我娘说我不能碰刀枪,爹爹让我读书。”
“这样啊,那你要是实在喜欢的话,就来看我练功吧。我爹都夸我的枪练的极好,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我以后也要做大官的!”
“那好啊,我们一起,我在外杀敌,你呢……在京城给我参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灈,灈水的灈。你呢?”
“沈十四。”
七日后,晚间,江灈坐在窗下看书,围墙外突然翻进来一个人。
江灈:?
沈寒州身披铠甲,明亮的眼中映着满天星光。
“溯之……”
来时路上一腔孤勇,到了跟前却全泄了气。沈寒州扒拉扒拉后脑勺,几番纠结。
就在江灈忍不住要赶人的时候,沈寒州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小灈,西北这次打的惨烈,我刚收到密令连夜带兵北上,去支援我爹。”
江灈惊讶,随后难免忧思
西北战事已经拖了快一年了,迟不见收,此前从未有过,而且据说都是小摩擦,两军至今没有大幅开战,现在却突然……呼日烈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眼看时间不多,江灈却还在走神,沈寒州急的不行,一把拉过对方,紧紧抱进怀里。
“你!”江灈惊呼一声。
沈寒州放开他,装了碎星星似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
“这几天,我想通了一件事,本来想好好说的,但是军命紧急,等我回来,再同你说,你,你等我回来。”
江灈蓦然笑开,眉眼都生动起来。
“好啊,沈大将军战无不胜,我等你凯旋。”
“公子,边境传来消息,沈小将军,沈小将军他,殉国了!”来人泣涕哽咽。
啪——
江灈打翻了茶盏。
“你说什么?”
明德二十一年,西北战,威远将军压粮北上,支援不敌,卒,年二十。
“咳咳,咳咳咳——”
江灈低头一看,满手鲜红。
他一边拿帕子擦掉,一边心里想:
真是命运弄人啊,他自负才学,少年得志。十九岁入朝为官,二十七岁位列三公,多少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成就,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二十三岁,父亲病逝;二十六岁,母亲亡故。如今,至亲至爱皆已不在,独余他一人,去做那良臣,孤臣,年少时的踌躇满志,如今都被光阴世事蹉跎了啊。
江灈以袖掩面,隐隐漏出些哽咽声。
沈十四啊,沈十四,我以为你会回来的……
翌日,下了早朝,
“之前城东查的事,准备一下,不用留了。”江灈坐在马车里冷静吩咐。
“大人这是……?”江离惊讶。
城东那边的事牵连了朝中数位大臣,有些还是太子党。大人这是,要对太子出手了吗?
江灈从今早睡醒就心神不宁,胸口也有些憋闷,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吁——”
马车突然停下,江离立刻掀帘问:“就要到门外了,怎么了?”
车夫有些吞吐:“回大人,前面路上好像死了人。”
“今年冬天冷,许是冻死了乞丐。”江离嘀咕着,又想到大人向来心肠软,便没等江灈开口,就自主道,“待会你去给裹张草席,拉去郊外埋了吧。”
说罢悄悄侧头看向江灈,见他家大人依旧低着头,神色不明。
“驾!”
马车又前进了,外面一阵卷夹着雪粒的风吹开了帘子。
“咳咳咳咳……”
“大人!大人!”
江灈又一阵急咳,终是没抵住汹涌而来的黑暗。
“大人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加上原先胎里就带出的毛病,若是好好将养,许是,还能有个十年八年。”
“可如今朝中形势紧张,大人岂会此时收手!”
“若是再这样下去,三五年都难啊。”
江灈在一片唉声叹气里醒过来,止住江离和康伯要上前的动作。
“去叫季先生来。”江灈说。
江灈不顾大夫和康伯的阻拦,坚持与季先生聊到深夜才放人。
季丘一出门便被江离拦住,见那江离眼眶通红,低声和他说:
“季先生,您是大人的老师,老爷夫人故去,大人定听您的话,求您劝劝他,大夫说大人若再这般操劳,怕是,怕是三年都难活。”最后两句说出了气音,江离自小跟着江灈,如何也不忍心看着小公子这般磋磨自己的身体。
季丘闻言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
“他如今是心病,良臣难为,他一做就是八年,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你也清楚。如今知晓沈寒州的死和,和那位有关,他怎么可能忍下去?你们要忙起来了,京城这天啊…”季丘拍了拍江离的肩膀,摇摇头离开了。
屋里的江灈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他无意识的抚摸着手中的平安福,边角都已经褪色了,这是早就做好的,可惜那年沈寒州走的突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没有来得及送出去,总想着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江灈把平安福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别怕,十四,伤害你的人,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明德二十九年,太子德不配位,敕夺太子之位,押入廷狱。
江灈漠然的看着沦为阶下囚的昔日太子。
“江灈,你好狠的心,原是我一直看错你了,你才不是什么狡猾的狐狸,如今你要如何?嗯?江丞相?”
“江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子殿下,哦不对,是前太子殿下,人在做,天在看呢。”
明德三十年,帝恙,三皇子旻监国。
“江灈,收供纳贿,结党营私,证据属实,收入廷尉狱,听候处置。”
“江大人,得罪了。”
呵,你听,多荒谬。
“喂,有大人见你。”
江灈听到声音抬起头,
“三殿下真是好谋算啊。”
“江大人这两年是,越发落魄了。”李旻上下打量他一眼,得出结论。
“自然比不过三殿下,如今,朝中该是您的一言堂了。”
对方闻言轻笑,“哪里,还要感谢江大人这两年替我拔出不少太子的爪牙,不然,我哪能这么快就把人扳倒。”
江灈哂道:
“太子是储君,上承天命,下顺民心。三殿下即便手段了得,但失民心者,岂有长久?”
对方并未理会他话中讥讽,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二哥性子太优柔寡断了些,不然,明德二十一年,哪有我的活路?”说罢,头脑中似乎想过什么,意犹未尽的看过来。
明德二十一年?
江灈脑中回想,那年……难道?
想法还未成型,那边又自顾自说起来:
“不过这样也不错,”李旻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用你那心上人的命,换来西北这么多年的平稳,我也省了不少事,不亏。”
“你说什么?”江灈攥着栏杆,死死盯着李旻
这句话的信息太多,江灈本就因为刑讯混沌的头脑一时不知该惊讶于那句“心上人”,还是思考他话中的含义。
“嗯?不用太过于惊讶,毕竟你那位心上人当初也是宁死不肯吭一声的,然后你猜我们在他身上搜出来了什么?”李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话语如凌迟般一句句落下:
“是刻着江大人名字的玉佩!贴身藏在里衣,可怜沈小将军一腔深情啊!”
心脏像被紧紧攥住又突然松开,痛苦到麻木后又猝然吸进一大口凉气,让他生理性的反胃。
江灈突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头抵着锁链大幅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折腾得脸色更加灰白,已如膏肓。
“是不是很好奇当时的情景?你查了这么多年,该有些眉目的,比如当初战报上的沈小将军,他确实没死。”
说完,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说起来你也见过他的,你家门口那个乞丐,不觉得眼熟吗?你的人给你递来西北最后一批消息的那晚,马蹄从他身上踏过……”李旻顿住,手上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叹息后大笑,“一路从西北爬回来的病体雪上加霜啊,若不然,怎么也会挺过冬天的,你说是吧?江大人?”
江灈已经听不见李旻接下来的话了,呼日烈是如何在军帐折磨沈寒州,沈寒州又是如何一声不吭被割下舌头,挑断脚筋。
他通通听不见了,他只是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想:
怪不得他觉得身形莫名熟悉,两年前随意一瞥的面貌早已在记忆里减淡、模糊,任凭他如何想擦去那蒙在心口的霜,也徒劳无功,叫他再想回忆一遍爱人的脸也不能。
江灈悲恸的发现,他连年少时的沈十四也有些记不清了,可是他才三十岁,而立之年,年少读书过目不忘的他,怎么就连一张脸也记不得了?那样热烈生动的脸,全京城谁不知道他沈小将军?
“这一身怎么样?如今外面都称我沈小将军,本将军如今可是有军功在身的人了。”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和本将军真是相配!”
“小爷我万军之中取敌首,靠的可就是这一身好功夫。”
“溯之,溯之,你别生气了嘛。”
“小灈,等我回来,要和你说件事,你等我。”
“呵呵两年了啊,沈寒州坟头草都长高了吧。”
呜哇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江灈感到眼前一黑,
再不能视物。
明德三十年,江灈流放岭南,途荆州,卒,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