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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看鼠戏猫 ...

  •   次日日落,四野暝合,江州盛祥客栈。
      白纱斗笠遮面的谢阿弱坐在客栈二楼茶室,等了凤无臣足足一天,她特意选了靠窗的位子,耐心地摩裟着手上的青玉,每顿都点了许多菜,热了又冷了,再换上新的菜,直到暮时。
      她昨夜杀完人,在天下堡萧府外街转角墙上,做了狐面记号,凤无臣若经过,一定会看见。她和他多年同闯江湖,这样的记号就是定约——约在当地最大的客栈。
      江州最大的客栈,正是盛祥号。
      若是谁到傍晚仍不来赴约,则第二日仍在同一个地方等。
      但这回不同,谢阿弱打算太阳落山后,看不见凤无臣,不管天下堡是什么龙潭虎穴,她都要闯进去找他。
      她等不及了——明日他和萧月华就要拜堂成亲了,她要见他,好好问他,问他赠她青玉时,为何用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在她额上轻轻吻过。那一吻的余味,仍清晰如昨。

      终于,那街上来了一个骑马佩剑的玄衣男子,挽辔下马,身姿英挺,只是随意一瞥,已目光如矩,一眼就看见了她。
      迎上那平淡不惊的一瞥,谢阿弱心上就急急跳了起来,她听见凤无臣咚咚拾阶上楼的声音,她的脸不自觉滚烫起来,仿佛又是月下林前,他不经意低下头,柔软的唇在她额上轻轻碰了碰。
      她回忆起那个场景,嘴角不由微微翘起,一看见他,就起身迎上前道:
      “你来了!”
      凤无臣却拿冷眼看她,面上无喜无怒,仿佛陌生人一般,谢阿弱心上一凉,道:
      “你怎么了?”

      “你昨夜三更潜进天下堡杀了萧月华。”
      凤无臣的声音很轻,轻得令周围高谈阔论的茶客们一个字也听不见,但落在谢阿弱心尖上,却似寒冰烫来,他并不是问她,他仿佛在叙述一件认定的事实般。
      “萧月华死了?”
      谢阿弱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凤无臣,他眉梢眼角的憔悴,难以掩饰。
      他是为了她的死,才这样落寞?
      谢阿弱喑哑了声儿,他握剑的手攥得紧紧的,那是他隐忍不发时的习惯。
      只要他一念之间,他就会用这快剑,在转瞬间刺伤她。
      “你竟不相信我?”谢阿弱的目光由热切转为平淡,静静望着凤无臣的眼睛。
      “你昨夜三更在哪?”
      他给她的全部机会,只有这么一问,可是谢阿弱昨晚三更,不正在李府杀李大年?
      她身为杀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泾渭分明。
      她淡淡道:
      “我不能告诉你昨夜我在何处,但是我没有杀萧月华,我连她长什么样都……”
      “够了!”凤无臣扬高了声音打断了她,冷声道:“你走吧!”
      他脸上青筋毕露,他是不信她的!
      他心底认定是她杀了萧月华!
      谢阿弱想伸手握住他的袖摆,可是他竟轻轻让过身去,亦让开眼前下楼的路,道:
      “你再不走,我的剑不会留情!”

      那声音究竟是绝情还是温暖,谢阿弱竟一时分辨不出,像是置身又冷又寒的深井中时,抬头时隐隐可见一点月光,可是那洒银月光,虽亮堂,亦是冰冷的,一点都不能宽慰她的心。
      她忍不住说起气话道:
      “你既认定了,就当是我杀的好了!我和你知己十年,难道还不如一个萧月华?”
      凤无臣脸色霎时变了!他手上剑鸣嘶嘶,应他杀气而来!
      谢阿弱忽然道:“原来如此!”
      她将手心握热的玉轻轻往他手上塞去,他却嫌恶地连接都不愿接,任凭那玉跌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她的心上应声一片冷清,玉碎的脆声儿里,她已彻悟。
      谢阿弱扬起脸来,轻风拂面纱而过,眉眼俱冷,道:“此去若相逢,你我就是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剑下,你不会留情,我亦不会留情。”

      谢阿弱说完,缓缓步下楼去,眼前没有他时,终究掩藏不了神思恍惚,一霎撞跌了店小二,茶水泼了一地,她随意丢下几两碎银子到店小二怀里,迈上茶水,扬长而去,。
      惟谢阿弱不晓得,她踩在地上的湿鞋印,正被刚进来的江州捕头宋昭看在眼里。

      宋昭这一日忙极了,江州城不死人则已,一死就于同一夜死了两个人,这两人还都和名震江湖的天下堡扯上瓜葛。
      先是大清早刘刀头来报,说萧家大小姐萧月华,在家宴退席后,中毒死在房内。
      话说那家宴上,众人都是一样的饮食,一样的用具,惟独萧月华死了。
      这萧家还偏偏是毒门世家,要查出是谁下的毒,岂非难上加难?

      萧震天却偏偏瞧上宋昭,请他一个外人查办,说了句内贼难防就向他施压:若七天内查不出凶手,就会在江州司马面前,告他玩忽职守。
      这还不算大麻烦,麻烦的是江城富户李大年,亦被下人发现死在家中,仵作验完竟浑身上下一点伤口也无,只说是心悸死。
      这本是个轻易就能了结的案子,谁料李大年被休的前妻,偏偏就认定他是被谋杀的,还指认凶手是李大年惟一活在这世上的小妾,一个叫小妹的乡下少女。

      这大夫人的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为争家产罢了,本来治她个无理取闹就打发了,可偏偏这大夫人,竟是萧震天的亲妹妹萧素芳。
      萧素芳同李大年生了个儿子李云锋,依她的意思,这家产合该全数由李云锋继承,若让那个小妾白得了便宜,她就要投状子,真刀实枪地到官府治这小妾一个死罪!

      宋昭打听了,这小妾半月前就逃回乡下,疯疯癫癫地连进城的路都认不清,如何杀人?
      在他心目中,玩忽职守一事不值一提,但让无辜之人含冤莫白,才是他心头重担。
      为此,宋昭又亲自验了一遍李大年的尸首,并无不寻常之处,除了他颈上那一个红点。
      一个红点,即便流血一日,也死不了人,他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他今日迈步进盛祥茶馆时,看见迎面来的佩剑女子,那步伐吐息,哪怕只是同他短暂地擦肩而过,他也能肯定她是一名高手,他忍不住回身,多看她一眼,正看见她踩在地上的湿鞋印,那大小竟同昨夜闯进卷宗库的贼人一模一样!
      尤其那贼人停在李姓排号的卷宗前,一向敏锐过人的宋昭,立时想到了眼前这匆匆离去的女子,恐怕与李大年之死有扯不清的干系。
      宋昭二话不说,疾疾追出门去!

      城外河畔金柳,素衣握剑的谢阿弱牵着她的马徐徐行着,她目光无神,失魂落魄,满心空荡荡地沿着河岸走着,擦身错过无数暮归的行人小贩,这世上的热闹仿佛都与她毫无瓜葛。不知走了有多久,她终于走倦了,立在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边,痴痴地看着静流中的柔软水草,她取下白纱斗笠,将头轻轻枕在马鞍上,静静地听众鸟归巢,嘤嘤而鸣,求其友声,她心中怆然,只觉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一直跟在谢阿弱身后的宋昭,将她的落魄悉数收进眼底,无论是她的身影还是容颜都有种伤心欲绝的失意,令他不忍心上前逼问她。
      宋昭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等得太阳都下了山,天都尽黑了,他仍是立在离她不远的柳树旁,依岸边住着的老夫妇,已经撑起热腾腾的面摊,宋昭忍不住想问她站了那么久,会不会饿?
      他极愿意请她吃一碗鲜汤浇的牛肉面,驱一驱她周遭的寒气,可是一向胆大包天的他,竟没有勇气上前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同样沉默地,立在入夜的冷风里。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是星子满天时,宋昭看见她忽然回过头来,隔了老远,目光却定定地投向他,不冷也不热,只是静静地,淡淡道:
      “这位公爷,你陪我站了好几个时辰,不如我请你吃一碗面罢?”
      宋昭的脸顿时腾的红了起来,她竟都晓得!是了,她那样武功高强,怎么可能没发觉有人跟踪她。
      但宋昭万没料到,她竟有这样特殊的从容,这世上会有几人会邀一路跟踪的人共吃细面?
      她真是有趣极了,宋昭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道: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对坐着,点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宋昭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地吃了个精光,惟谢阿弱半点胃口也无,却将自己那面也推在宋昭眼前,道:
      “你陪我吹了那么许久的冷风,这碗面就当是我酬谢你。”
      宋昭也不客气,只是吃第二碗时慢了些,还有闲心打探道:
      “在下宋昭,江州府衙带刀捕头。姑娘贵姓?”
      谢阿弱坦率道:“我姓谢。”
      宋昭在面摊摇晃的灯笼下,仔仔细细看清了谢阿弱的脸,她的脸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顺眼,尤其那一双眼睛,顾盼间总像是有衷情要诉,令人不忍移开,直想望进她的眸子里去,好知晓她所有的复杂心事。
      “恕我唐突,谢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如意之事?”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开了这话匣子就说不完了,你不如问我一生中有什么如意事才对。”
      谢阿弱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话,说完后还朝宋昭莞尔一笑,这一笑竟令她的脸无法言说地好看起来,在那光彩横生的眸光里,宋昭竟无限希望那眸子能像此刻一般,长久地容下他的样子。
      宋昭心上一醒,扪心自问,难道才见着这谢姑娘几个时辰,竟爱上了人家不成!他面红耳赤地掩饰道:
      “谢姑娘有什么如意事?”
      “我原本最如意的事有两件,一是负暄练剑,二是月下饮酒,可陪我做这两件乐事的人已离我而去,所以我已经谈不上如意不如意,所以你一开始就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谢阿弱那种凝眉思索的表情,语态里郑重其事的天真,竟令宋昭忍不住微微一笑道:
      “看来谢姑娘是有意戏弄在下了。”
      “我戏弄你作什么?你以为我是一个很闲的人么?”谢阿弱漫不经心答着话。
      “你难道不闲?立在岸边一动不动老半天。”宋昭却认真地同她争辩起来。
      “你陪我立在岸边亦是老半天,你岂不是也很闲?”谢阿弱一针见血,宋昭耳朵根子顿时又烫了起来,只能埋头吃起面来。
      谢阿弱清醒地晓得,一个带刀捕头不会无缘无故跟在她身后,尤其是在她刚杀了人后。
      对于时时刻刻要舍命求生的杀手来说,世上没有凑巧两个字。
      “你为什么跟着我?”谢阿弱终于开口。
      宋昭这时已经连第二碗面也吃了个精光,连汤底也不剩,却隔着挡面的大碗问她道:
      “是你杀了李大年?你用了什么武器?难道是用又长又尖的针?”
      宋昭的聪敏江州城人尽皆知,是而他才以弱冠之年,就做上江州城的带刀捕头,宋昭除了聪敏外,亦是个行事坦荡的正人君子,不扭捏,不藏奸。
      谢阿弱忍不住伸手,拨开宋昭遮脸的粗陶碗,细看他一眼,他的眉挺拔英气,眼睛如鹰目锐利,嘴唇薄而常含笑,脸上线条坚毅,算起来他还是个长得挺英俊的男子,只是这世上的男子长得再英俊,若与齐三公子摆在一处,都不能称之为英俊了。
      谢阿弱微微一笑,将碎银子放在桌上结了帐,正起身要走,被她看得心慌意乱的宋昭却拦道:
      “谢姑娘且慢!听在下一言再走不迟。”
      谢阿弱起身却并未挪步,静静听他道:
      “不管是不是你杀的,我都不会追究,毕竟李大年手上人命无数,早不该活在这世上。我眼看他逍遥法外,早想用私刑治他,但我身为官家的人,为公义计,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那条界线。
      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杀人的本事很了得,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有公义,不然,你也不会凭白无故,出手去杀一个不相干的恶人!”
      谢阿弱微笑道:“你怎么晓得我与他不相干?”

      “你若与他相干?何必还到府库,去查他的卷宗?”宋昭果然是绝顶聪明的人,他又道:“宋某对姑娘并无恶意,只当是结交一个朋友。”
      谢阿弱听见朋友二字,已不再多话,飞身上马,引辔回眸时,风吹素衣,楚楚姿容,淡笑道:“朋友二字,于我太过珍贵,宋公子后会无期。”
      宋昭眼看着谢阿弱骑着马,如离弦的箭一般,掠风而去,伊人绝尘不见,风中却有一股素香传来,令他迷惑得分不清,适才是梦是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看鼠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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