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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飒飒鞭刑 ...

  •   幽谷暄和,魏园晴昼,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自鹂眼里望见的扶疏花木下,烈烈的皮肉鞭声又狠又准,专朝一处往日剑伤凝结的旧疤上鞭去,一道深过一道,直如被人从背上又猛砍了一剑般,旁的那些青衣小侍、婢童都不忍多看,皆是背过身去,原本闲适的暖日,被这鞭声抽慢了一拍,噬骨地难熬起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兴许只是高坐在石阶上的齐三公子、刚细品完一炉白檀甘香的时候,这九十九道鞭刑,方才了结,而谢阿弱的薄衣,早已被沁出的鲜血沾连、揉绞、直模糊成一片红氲,她的脸色亦已惨白如纸,额上结汗,只能咬牙忍耐着,不哼出一声来。若喊出疼来,依魏园的规矩,任何刑罚都是要翻倍的。谢阿弱可不想再挨九十九道鞭刑!

      魏园,名为魏园,并非园子的主人姓魏,事实上魏园的主人正是这闲适高坐的齐三公子。至于何以称“魏”,不妨拆字,作“委以鬼事”解,顾名思义,这魏园,便是那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巢穴、勾魂魔窟。
      据江湖传闻,排名最前的三名杀手:凤无臣、谢阿弱、宁晓蝶都出自魏园,三人一惯使右手剑,杀人时,皆用白狐面具遮颜,面具惟狐颊上,各题了凤、谢、宁朱丹字样,以作辨别,若戴在人面上,乍一眼,诡异赅人极了。

      魏园除杀手须戴狐面杀人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古怪规矩——用以约束园内上上下下几百号杀手,但这些杀手中,能排得上天字号的,也惟有凤、谢、宁三人。
      话说这三人,本是齐三公子的心腹臂膂,谁料半月前,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竟使得凤无臣叛离魏园、下落不明,被派去追杀凤无臣的宁晓蝶、谢阿弱,前者负伤、后者抗命,是而齐三公子才动了真怒,搬出鞭刑,伺候他心头最得意、亦最看中的谢阿弱。

      齐三公子看中谢阿弱,不是因着她杀人的本事如何了得,更不是因着她的顽抗——他最看中她藏在骨子里的宿命:克亲、无友、孤星之命。
      这样的人,一旦驯服了,便是一生的忠心耿耿,永不会背叛他。
      只因这天地再广大,除了魏园之外,她无别处可去、亦无旁枝可依!
      事到如今,齐三公子断没想到,他最看中的忠心,竟在半月内,被狗吃了两回。
      先是凤无臣,再是谢阿弱!

      凤无臣,同谢阿弱毕竟又是不同的。凤无臣素来有野心、有主张,他寄身魏园,不过是偷师习剑,齐三公子早看出他羽翼丰满后、会弃魏园而去!
      但倘若个个杀手都像凤无臣一样来去自由,那魏园早垮得不成样子了,所以齐三公子才会按规矩,派出谢宁二人,合力追杀凤无臣。

      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冷面无情、杀人如麻的谢阿弱,也有心软的时候。那是从何时起种下的牵绊?在园外生死相依、屡破奇案时?还是惩奸除恶、回到园中把酒言欢时?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谢阿弱对凤无臣的情愫,惜乎这情愫,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若凤无臣待她有半点良心,大可邀她同离魏园、共度余生,不必留她独自受罚。

      说起来,这九十九道鞭刑,已是齐三公子法外施恩,凤无臣早该料到谢阿弱为了救他一命,少不了也要赔上半条命。
      是而,齐三公子尽管冷眼,瞧着谢阿弱咬牙承受背脊上盐浸鞭梢抽下时的蚀骨苦楚。
      他要让人好好鞭醒她,让她晓得凤无臣不过是个胆怯自利的小人,并不值得她拿命来救——她的命,要比凤无臣的金贵得多。

      暮时,燕子榭,谢阿弱居所。
      她伏在床上,忍耐着额上昏昏沉沉的热意,一意握着手上那块冰凉玉佩。
      那上头的青玉镂空鱼穿荷花,每一处起伏,都被她握得热出了汗,仍不肯松手,仿佛握紧那玉,就能挽住某些愈发微渺的希望一般,她多么想凤无臣此时会坐在床边,即使不说话、哪怕默默看她一眼,她也是心甘情愿为他受这鞭刑苦楚的。
      可她何其痴心妄想,叛出魏园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即便是从前,他也只是在偶尔经过燕子榭时,为她摘下狐面面具,朝她淡淡一笑,邀她月下饮一壶清酒。
      在他的笑意融融里,冬日园中原本凋谢的繁花一应绽放,她的心因此暖和了,她的目光亦常常追随他去了。

      为这,魏园每月一回的剑技比武,她总是败在他手上。
      但谢阿弱清醒地晓得,她并不弱于他,只不过她太心软。
      此事她瞒得很好,在齐三公子面前都从未露出半点破绽,惟有同她与凤无臣都比试过剑法的宁晓蝶,才一清二楚。

      正这时,一身紫衣的薄娘子推门进来,手上捧着金创药,一上来略看一眼阿弱背上的伤势,皱眉道:“三郎他也太狠心了!”
      谢阿弱最烦薄娘子口口声声三郎长三郎短,不由撑着力恼道:“你一个大男人平时爱艳妆浓抹就罢了,像那女人一样穿衣姹紫嫣红也罢了,你别在我面前提起齐三公子,我听着你叫唤三郎三郎,我的头都要疼炸了!”

      薄娘子好男风,这是魏园尽知的秘密。
      薄娘子心尖上的人儿,正是那高贵有权谋的魏园主人齐三公子,惟其眼光何等生僻,才会看上那么个冷血无情、满身铜臭的人!
      偏偏同他有这样眼光的人,在魏园中不下少数,明面上还有那排名第七的女杀手,红绳姬阮娘。
      谢阿弱心底默默咒骂,薄娘子似看穿她的心思,劝慰:
      “三郎也不是那样薄情的人,这金创药可不就是他亲手送来的?他也真是别扭,药都送了,却不肯来看你一眼,难道你这燕子榭,不是离他住的兰若阁,只有一墙之隔么?偏绕远了,来我住的地方使唤我,虽说我是极愿意被他使唤的,我一想起他那冷俊的眉梢,像雪峰断云一样……”
      “你给我闭嘴!”谢阿弱粗鲁地打断了薄娘子的废话,道:“你要再多说半个字,下回校场上,我就让你做我的剑下亡魂,场上无人情,大伙都是签过生死状的!”
      “我要是死在你剑下,可真是冤枉!好啦好啦,不提三郎,我们聊聊凤无臣怎么样?”
      薄娘子一个大男人,何等无聊爱打探,平素阿弱是不愿多理她的,但一提起凤无臣,她心上总是一片柔软,忍不住想找个人,尽情地谈论他,谈论他一骞一笑间的深意,一举一动中的风采。
      “你不会是爱上他了?”薄娘子拿起金剪,剪开谢阿弱背上血衣,揭开时,撕连得皮肉痛楚,薄娘子又道:
      “也有人说,那凤无臣误会三郎是好男风的,所以一厢情愿地想去暖床,以此博得三郎放他一马,许他毫发无伤地退出魏园。若这传闻是真的,这凤无臣未免也太天真了!我家三郎要是这么好打发,我早就日日上他的兰若阁投怀送抱去了!更何况这魏园,岂是任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一入魏园深似海,从此良心喂狗吃……”
      薄娘子又开始哼唧他最擅长的打油诗了,阿弱只盼望着他说的只有一半是真的,但愿凤无臣是喜欢女人的,但愿他没有为了离开魏园、没骨气地爬上齐三公子的床。
      不过谢阿弱肯定薄娘子话中有一处是错的:魏园虽深似海,但从不做昧良心的事,每一桩案子,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也是她为什么留在齐三公子身边,她对他自始至终地信任着。

      沉沉烛光里,谢阿弱觉察着背上的伤口,被抖落了细碎药末,清凉化来,她渐渐睡着了。薄娘子亦轻轻退出房去。只是谢阿弱不曾想到,她的燕子坞外,檐下清月里,一身素净薄衣的齐三公子竟在风露中,守了她一夜。他听见她在梦里喃喃唤着凤无臣的名字,月移花影,他的脸上喜怒不辨。
      但自始至终,他的脚步始终没有挪移半分,直到晨光依稀时,他方离开了燕子坞。

      又过了半个月,谢阿弱背上的伤已重新结了疤。
      魏园之外的探子亦来报,凤无臣不日便要去娶蜀中萧家的大小姐萧月华做老婆,喜宴就摆在这月十五。
      齐三公子展信看罢,只冷冷道:
      “我倒要好好恭喜他一番,恭喜他这么快就做上天下堡的上门女婿!”
      蜀中唐门式微,天下堡萧家取而代之,掌管了武林中的暗器、用毒买卖。萧家家主萧震天既得了权势,又有了银钱,惟膝下只得一女,不得男儿继承家业,早有意招揽个东床快婿上门!
      侍立齐三公子身侧的薄娘子不屑道:“好些江湖后起之秀,老早觊觎萧家的财势,争破了脑袋要进他家门,倒没想到最后让凤无臣占了先!他也当真有些手段!”
      齐三公子抛下探子密信、往那炭火里烧成了灰,只沉吟道:
      “这事你别让她晓得,此番就你同宁晓蝶一块去蜀中,当是我送这位新郎倌一份大礼罢。”
      谢阿弱此时已立在门外听了良久,脸色苍白,双手紧握,目光像焰火灰烬般一点一点地冷去,她静悄悄折回了燕子榭,整理好包袱,拿上佩剑,当夜偷偷离开了魏园。
      她在月色中骑着天底下跑得最快的骏马,一意孤行地朝蜀地赶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飒飒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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