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柳济人间》一介惑认

147、如是故人

　　柳静姝进宫的事就这么莽撞地定了下来。

　　当夜二满就飞檐走壁进了镇抚司某间有人痛叫连连的屋子里——池大浪子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冤枉地挨了顿打，面上不说，私底下总是要叫唤两声的。

　　二满跳到他窗前的时候，这厮正以一种要扭断脖子的姿势，企图将药抹到他背上的伤口上。浑不禁看见窗上有个影子，骇然被吓了一跳。

　　他敛好衣裳，即便胸口的松垮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厮混回来般。嘀咕着去开窗，正准备将猫赶走，低头一看，这肥脸着实有几分眼熟。

　　他动作的手顿住，眼眯了眯：“你这小猫挺记仇啊？怎么，白日里不就是拦着你在俞川的脸上作恶，夜里你就要寻到我身上来了？”

　　他半靠着窗口，微微挑眉。手忽然犯了痒，曲着一指逗了逗二满的胡须：“你想怎么样？挠烂我的脸，还是搅我个不得安宁？”

　　二满舔了舔爪子，根本不理半分他的上瘾，闷头跳进了池霁的屋子。

　　本想配合他弄出一番劈里啪啦的动静，刚抬爪时又想起自己来前，柳静姝嘱咐又嘱咐的“悄无声息”，终还是放下了爪子，淡淡坐在墙角的一个小方柜上，看池霁从窗边过来。

　　池霁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俞溱柏，即使在这样一个无人的环境里。他几步走来，在小方柜前坐下，也不说话，戏谑地看着二满。

　　二满“喵”了声，尾巴一卷，不知道从哪处皮毛里卷出张纸条来。

　　——三更来见。

　　……

　　渭城的皇宫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沧珈苜朝的繁荣旧貌并未因后来者上而有什么改变。

　　金家人只是将主殿换了位置。那些烧了的破了的，慢慢就被破土而出的青葱覆盖。或许也不会有人想到，这南北山河里，唯一还留下了沧珈苜影子的，竟然是这座皇宫。

　　七日之期已临近，柳静姝很快就要在这一轮替换中出宫。她站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发愣。

　　宫阙深深，这一殿早就被上了锁。旧锁关春色，一地寂寥。秋千已经不成样子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逐渐临近，柳静姝猛然拽回思绪，低下头，拿着笤帚扫起地来。

　　“指挥使，这是这七日宫中当差之人的名单。”脚步声近到了耳畔，又不带停歇地越过了柳静姝。

　　她做着安分守己的模样，并不抬头看那边一眼。

　　却不料身后的脚步忽地停住了，那人转过身来，语气不善。柳静姝即便不看也能想到她那副冷眼拧眉的模样。

　　“扫地的那个，转过来，对，就是说你！”

　　柳静姝依言转了过去，只看她一眼便又低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挨骂模样。

　　那人又道：“上批里新来的对吧？这儿不用打扫，又没什么人住。欸，你不会是想偷懒才来这儿的吧？”

　　似是觉得自己猜测得有理，那人陡然上声了一个调，狰狞着脸抬手，一副要教训柳静姝的模样。

　　身侧的男人却忽然拦住了她的手：“临月，让她扫吧。有人气的屋子才能长久不败。”

　　临月闻言皱眉，一副不大赞同的模样看他：“指挥使……这……”

　　俞溱杨收回手，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柳静姝。还有……她背后墙瓦上的那只肥猫。二满倒是老熟人般地冲他“喵”了声。

　　临月乍然听见猫叫，还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再抬眼看见二满时吓了一跳，奇怪道：“这哪儿来的猫？”

　　俞溱杨并不应，转身要走：“七日一换新，临月，没有什么能不放心的。”

　　临月仍旧狐疑，脚却跟上了俞溱杨的步伐，声音在逐渐远去。

　　“日前义父听说阿清称了病，叫我来看看，怎么样？没什么大问题吧？”

　　临月似在犯难：“没……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就是、就是不甚得了些风寒……”

　　“风寒？”

　　“是、是……”

　　两人渐远的身影后，柳静姝慢慢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她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残破的秋千，拎着笤帚就往反方向走。

　　御阁库门前，向来有兵重守之地却空无一人。

　　柳静姝的脚步早在百米之外就慢了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该在这个档口来的。

　　可，马上就要没时间了。

　　依俞溱杨的嘱咐，这宫中当差之人每七日一轮换，不管她有没有机会找到，都必须在换人之际出宫，要想再进来，那就得再七日。

　　老贼生辰将近，七日再七日，那断然是耗不起的。

　　胡思乱想之际，她的面前忽然冲出来一张脸。那张脸朝她眨了眨眼睛，无耻地咧开一个笑，声音悠悠响起，她说：“我认得你。”

　　柳静姝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她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假脸覆皮，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她在炸我？

　　柳静姝微微低头：“娘娘说笑，奴婢并未在娘娘跟前侍奉过，娘娘又怎么可能认得我。”

　　陈衔清还是穿着那身道袍，她身量要比柳静姝矮上那么细微的一截，平常看不大出来，可若当她故意矮下身仰视，那……

　　柳静姝定定盯着这张被自己的阴影覆盖着的脸，听她道：“我没在炸你，我见过你，你应该……也是个道士。”

　　柳静姝闻言站直了身体，陈衔清见状拍了拍身上的灰，也站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拉开与柳静姝的距离，装疯卖傻般的，忽然笑了开来：“你别紧张啊，我逗你玩儿的。御阁库今日当差的人都被调走了，真是好生无趣，难得碰见个乐子。”

　　被调走了？被谁调走的？

　　柳静姝想起来第一次遇见陈衔清的时候，她在宫道上不伦不类地跳大绳。彼时她下意识当陈衔清跳的是那些寻常祈福用的，刚想叫住她说有步子跳错了，人便跑了。

　　与之换来的，是俞溱杨的一句“舍妹，陈衔清”。

　　她向来明白陈衔清这人身上，有团化不开的谜。而今再撞见，她又似早已明白自己是谁。她为什么呢？

　　柳静姝垂在一边的手无意识捏了捏，刹那想起来，倘若那时陈衔清的步子没跳错，那堪比跳大神的步子，是某一种类似招魂用的。

　　她在宫里招魂？招谁的魂？

　　柳静姝松开了攥紧的手，胡思乱想间，她决定赌一把：“娘娘说笑了，是奴婢记性不好，一月前奴婢在您宫里当过值，娘娘若认得我这张脸，也不奇怪。”

　　陈衔清讶异地看了眼她。柳静姝清楚地看见，对面这姑娘的嘴无声张了好几下，似是在嘟囔。张张合合里，好似在说：那么快就认了？

　　此般毫无防备的态度让柳静姝不知不觉松了口气，虽还不能立马验证她是否赌对了，总归陈衔清这样，也不至于是个能大喊大叫指着她说有问题的人。

　　陈衔清并未在“小道士”的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只是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歪头在柳静姝身侧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在第十一圈的时候，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在柳静姝身边停下，语重心长地说：“本宫病了。”

　　柳静姝站直了身体，含笑不语地挑眉看着她。

　　陈衔清又摇了摇头，随手从旁边探出来的枝头里掐了片叶子：“临月说，是风寒。”

　　不知想到了什么，陈衔清的脸皱了起来，宛如刚出笼的包子。那些熬好了的药弥漫出来的清苦味，仿佛能越过时间的阻隔钻进她的舌尖。

　　连手上这片叶子看上去都苦了起来，她手一抖，就放叶子与那风一起同流合污去了。

　　她异常认真，对上柳静姝笑眯眯的视线，理直气壮道：“本宫觉得你这双手熬出来的药应该能好喝些，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

　　柳静姝的视线有一瞬的凛冽，随即又立马放松下来，她的视线在陈衔清身上巡视过一圈。

　　这姑娘打眼看上去，就是在一个优渥条件里长大的。

　　她刚混进宫门的第一天，金韫就曾找机会同她说过：他自回宫起，便是俞暮南手中的一个木偶。俞暮南防他之手段数不胜数，他反抗过的，或者说曾努力过的，皆一一被俞暮南斩断在了手中。

　　他虽坐在皇帝的位子上，却连几时出了自己宫门这样的小事，都会被尽数传进俞暮南的耳朵。这宫中太监宫女每七日便有一轮换，亦不过是俞暮南防止他发展出自己眼线的手段。

　　连绵殿宇巍峨，却没有一个人是他能够信任的，包括他早早就被定下的皇后。或者说，自始至终，陈衔清的存在，才是这宫中对他最大的监视。

　　柳静姝忽然偏了头，折扇不在她手中，空空如也的手有几分痒，她搭在臂膀上，带着几分审视的，她看向陈衔清：“听闻娘娘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女儿。”

　　定然是千娇百宠。

　　宫女与皇后的身份似乎并没有横在两人之间。陈衔清听见这话，向来散漫不经的眸子猛然一怔，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她仍旧记着这是在御阁库门前，那些被调走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折返回来。

　　陈衔清并没有让自己陷在回忆里很久，她勉强地轻咳了声，再度给柳静姝喂了一颗定心丸：“我们不必再这样试探。”

　　她回头看了眼御阁库，远远似已有侍卫在赶回来，她索性抓上柳静姝手腕，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拽。

　　声音压得极底，可柳静姝还是听见了。

　　她听见她说：“你要的东西不在这儿，他多警惕的人啊，早在一手遮天之后就尽数销毁了。”

　　柳静姝微滞，这样直白的表态实在无需再怀疑什么，只是……

　　她喉间慢半拍地发出一个音节：“你……”

　　却被陈衔清立马打断，陈衔清没抬头，七拐八拐之下，她们走到了一个树影斑驳的地方。碎影就这么浮动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皱眉，说：“我会帮你。”

　　“那……”

　　“但我不会帮他。”

　　“谁？”

　　“金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