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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逐世 ...
蒙蒙的黄昏日光,冰冷,琐碎,夹杂着尘埃和刺鼻的鲜血气息。
街上有很多人,却并不热闹。
大都是死人。有的死在卷了刃的刀下,有的死于奔袭而来的倦马的马蹄,还有月把大的婴孩,死于父母的抛弃,几声微弱的啼哭后,便没了声音。
也是有活人的,只不过和死人也没多大分别。佝偻着被战争压垮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地苟延残喘着,哪天将苟延残喘的力气都耗尽了,就一头扎进死人堆里,再也不醒来。
乱世里的人活着也好不到哪去,死也不算是什么残忍的事。
谢初不想死。
她想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有机会,还想看遍世间所有美好的山川和角落。但现在只能蜷曲在阴冷的山沟里,艰难地躞蹀前行。
老天仿佛还嫌她不够难捱,还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往她身上狠砸,本来就崎岖的山路因为这场雨变得更泥泞难行。
看着雨越下越大,谢初无奈,拔腿就往来时曾见着的一个山洞跑。
好在山洞离得并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了。
蹲进山洞后,谢初稍觉心安,熟练地拢起一小堆不太潮的枯枝,掏出揣怀里的小半块火石生了火。火光不明亮,但也算能予人一点温暖。
借着这昏黄的光,谢初看到了一具骸骨。
她并不惊慌,这一路上,血腥可怖的尸体已不知见了多少。若是见了个死人便鬼哭狼嚎,恐怕早把自己嚎死了。
角落里,那死人只剩一副骨架,却仿若活人一般端坐着,周身还散发着润泽的柔光。这样的尸体,谢初还真没见过。反正是个死人,也害不了我。谢初这样想着,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挪到了那死人边上,还壮着胆子拿手指戳了戳。
“只剩个骨架子,估计是被哪来的野兽给啃干净了,怪可怜的。”谢初感慨了一下。本着对死人敬而远之的态度,背过身去,挪回了火堆旁。
背后却突然有幽怨的声音传来,“哪可怜了?”
谢初刚站起身,听到这声儿,吓得一屁股又坐到了地上。
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抖着声音喊:“啊──”
——
几年前,这天下便乱了起来,各国间战乱频发,今日你占我一城,明日我夺你一镇。王侯将相纵横捭阖,各显神通。平头百姓却朝不保夕,每天都在为自己的明天发愁。那些始作俑者高高在上,最后受苦的,哪会是他们。
混战中,大凉却得以幸免。
虽然名字里带了个“大”字,这大凉却是个小国。位置偏僻,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枢纽。内有良君励精图治,外有世代为将的淮氏一族镇守边疆,倒也过得安宁。但政权几番更替后,坐上王位的是个草包,还是个自视颇高的草包,竟因嫌淮氏功高震主,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诛其九族。
可怜淮西侯,驰骋疆场一辈子,结果没死于沙场兵刃,倒死在了君王猜忌的铡刀下,连带着自己的妻子族人,死了个干净。
大凉最坚固的防线可以说就此倒塌了,往来各国自然不会放弃这块肥肉。
此后大凉就走上了国家覆灭大抵都要经过的那条路──城池化作修罗地狱,百姓沦为砧上鱼肉。
又有传言道,那淮小公子淮安并未被处斩,有忠心的家仆替他去了鬼门关。大凉国破那日,有一身形极肖淮小公子之人,身着孝服,蒙着面,不知怎的上了被入侵而来的燕军重重把守的城门,立于城头,击掌三声,旋即笑道“好”,又不知怎的突然消失,留得一帮燕兵杵在那儿瞠目结舌。
大凉的故事,似乎在淮小公子这桩轶事后就差不多结束了。
谢初觉得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大凉人。
她爹娘是不是大凉人她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既然她是被他们抛弃在了这里,她就把自己当大凉人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谢初就是孤身一人。好在她的命没有差到家,和乞丐混在一起倒也混了条命活。一天天过下去,在她攒了点钱,准备做点小生意自力更生的时候,大举东上的燕兵攻入了大凉,她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燕人的砍刀死里逃生,捡回了小命。日子刚有点盼头,她对生活的那么点憧憬,就全数成了泡影。
但她哪有工夫思考人生呢?在这个活着都算奢求的时候。
赶路赶到一半,被雨浇了个透,刚找个山洞想歇会儿吧,结果气还没喘匀,就被不知哪来的鬼魂吓了个半死。
谢初都开始同情自己了。
——
“所以说,你是被仇家杀了给扔这里了?”
“嗯。不过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忽明忽暗的火光笼罩下,一人一骨对坐着聊天,还有微弱的回声在不大的山洞里回响。
“那你这骨架子是怎么一回事?”最初的惊吓散去后,谢初不但不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我也不知道啊。”那骨架摇头,抖得稀里哗啦的,谢初真担心他把自己的头给抖下来。
“或许是这山洞的原因?我被抛尸在这还没两天就被风化成了这幅模样。我需要靠着座山的灵气来养活,没有办法长时间离开这座山,如果离开太久,我会变的很虚弱,甚至可能会消散。”骨架思索了一会儿后道。许是太久没见过人说过话,他显得很热络,主动地介绍起自己,“我叫苏准,你呢?怎么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很危险的,常常有凶兽出没。”
“谢初,谢谢的谢,正月初一的初。”
说着她掏出半块干硬的馒头,在火上稍热了热就往嘴里送,“你不知道吗?外面打仗打得很凶,我想去投军,路过,被雨拦在了这里。外面到处都是流寇,我只敢往山沟里走。”
苏准的声音顿时变得很苦恼,“我的骨架只能在这山洞里活动。意识虽然可以走得远一点,可也出不了这山,这里又偏,很少有人来。”苏准边说边往谢初身边靠,“你的名字有点奇怪,可是有什么寓意?”
谢初咬下一口馒头,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哪知道。我很小就被父母扔掉了,那时候身上有块小木牌,上面就刻着这两个字。”
“这样啊……”苏准沉默了片刻,略带愧疚道:“对不起啊,我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没事儿,反正我也不在乎。”谢初是真不在乎,耸耸肩继续低头啃馍。
苏准忙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想投军?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只是个乞丐吗。打仗就打仗吧,在哪里活命不是活命?不成是为了粮饷?可这年头,当兵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乞丐安稳呢。”
谢初抬头,看着他空洞的眼眶,认真道:“这有什么理由,我是大凉人啊,别人来打,我当然得打回去。”
苏准还想再说些什么,想劝她不要去送死的话绕在嘴边,始终出不了口。
是啊,别人来打,是应该打回去的啊。
——
“我带的干粮快吃完了,我想出去找点东西吃,这附近有什么野果之类的吗?”
“我前两天没事做,出去打了两只兔子,已经烤熟了,就在山洞右壁的那个坑里,应该还能吃。”
“……你就剩个骨架子你弄这些做什么?你又吃不着。”
“……我看着就解馋不行吗?”
“我想出去找找方向,我进这山后就迷路了,不晓得怎么走出去。”
“不用出去了,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去哪儿?可以问我,我说不定知道。”
“据说大凉南面还没被攻破,有淮氏一族的家将仍在那镇守,我想去那里。”
“你说的可是祁边,淮连钰的地方?出了山洞往右拐,沿着那边长满香樟树的路走,下了山沿河逆流而上八十里就差不多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了吗?”
“……他们起初行军时曾经过这山,刚好被我听来了一耳朵。”
谢初每次想离开山洞,苏准都会找各种理由不让她出去。
谢初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很久都没有人来和他作伴,和他说话。他不想自己离开也正常。外面的暴雨始终没停,她也愿意多陪他两天。
可次数多了,这些理由便都透着一股子诡异。诡异在哪,谢初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在她进入山洞后的第三个早上,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山间每个角落,包括这个阴暗的山洞。
谢初说她该走了,苏准显得很闷闷不乐。但没再阻拦她,拖着骨架子把野果干肉什么的一股脑往谢初怀里塞,靠着洞口翁着声音和她道别。如果他还有眉毛的话,现在一定拧作了一团。
和一个还能说话的死人待了三天,本身就很诡异吧,他的理由和借口,只是舍不得伴走而已,哪还有别的意思。
谢初一边这样想着,为先前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感到奇怪,一边挥着手往前走,直到视线里再也没有那具名叫苏准的白骨。
——
前行的路顺利得出奇,虽然路上还是会不时地碰上点小麻烦,但同之前的遭遇相比,简直就象是瞎了十多年的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颠簸了几天后,谢初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凉最南端的城镇,祁边。
参军的过程也很顺利。本来进城需要大凉的文书来证明身份,谢初从小就是个乞儿,无父无母,哪里拿得出来。正发愁的时候,一个叫银子的旧识出来帮她作了证,得知她想参军后,二话不说就带她去了。
银子是谢初儿时最好的朋友,讨来的馒头两人都要对半分的那种。只可惜好景不长,在谢初十岁那年,银子被大水卷走,再没了音讯。谢初发了疯一般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在这里遇见了寻了这么多年的人,谢初激动地快要晕过去。
真好,银子还是她记忆中那副孩子气的模样,只是高大了不少,眉眼英挺了不少。
真好,没有什么比人还在更好的。
能再看到他,谢初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
祁边城外就驻扎着大片的燕军,乌压压的,看着就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仗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城内却什么都缺,缺粮也缺人,所以谢初一个女孩子也能投的了军。每日和男兵进行一样的操练,说不苦是不可能的,偏偏谢初就是觉得舒坦。她并不喜欢屠戮,她厌恶血腥的一切,但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手中的兵刃能沾上燕狗的鲜血,她就感到兴奋。
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但不用多久便能重新打起精神。
因为一松懈,脑子里全是路上见过的,和她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的尸体。
既然她活着,那总得做点什么吧。
银子常来看她。他当年被水卷到了一块野地上,命硬,没被摔死,还被淮连钰给捡到了。淮连钰看他年纪虽小,却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将他收入了军中。几年打拼下来,银子已经是淮连钰的副将了。他待谢初还是和儿时一样亲昵,纵然他是城中的副将,口粮也不宽裕,可他还是要把手里的馒头像小时候那样掰一半给谢初。
单调机械的日子过的很快,流言比这日子飞散得还快。军中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城内人心惶惶的,都在传燕军这么久都没打进来,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可能是因为这个,银子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训练也越来越严,每晚回营帐时,谢初都感觉全身的骨头就要被拆解下来一般。
许是太累了,晚上她总会做些荒诞陆离的梦,睁开眼后,只记得梦的主角都是苏准和自己。
梦的内容她醒来后都不记得了,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在梦中的悲恸。
和苏准绝望的眼神。
想到这些,谢初不由打了个冷战。什么情况?怎么会梦到苏准那家伙?他眼珠子都没有哪来的眼神啦!
她一边这样宽慰着自己,一边一咕噜从床上跳起来,抹把脸就集合去了。
这场硬仗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
燕军之前按兵不动那么久的确是有阴谋,祁边这一带在夏季常有大雨,他们在等雨季过去,那时只要一把火烧破城西粮仓,就能轻易摧毁脆弱的祁边城防。不用一兵一卒,省下的兵力可以用在燕国其他战场上。拖得久一点他们也不怕,他们有粮有人不担心,祁边城内的人却需要时时提防,硬生生被磨成了惊弓之鸟。
这算盘打得妙,但淮连钰并不傻,隐约料到了这点,早已暗中将粮仓换了位置,城西的那处仍有人员把守,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待到燕军派人来放火时,淮家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着漆黑的夜色,在燕军沉浸在幻想中的胜利时,火烧了燕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点微末的胜利只是占了个先机而已,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就好比下象棋,你只剩一个帅和两个兵,对方车马齐全,如果只是不小心被你的兵吃掉了一个兵,他哪会害怕呢。燕军当然不至于因这么点打击丢盔弃甲,丢了个兵无关痛痒,车马凶猛依旧,气势汹汹地杀入了祁边。
很多人不觉得战争可怕,他们觉得战争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金戈铁马之声中,吟两句豪迈的诗,再赏一赏帐下美人的歌舞,悲壮而励志,感天而动地。
但谢初想说,不是这样。战争是吃不饱穿不暖,啃的馍里夹砂,盖的被上带血;战争是睡不了安稳觉,每天都在担心第二天还能不能起来;战争是前两天还和你有说有笑,半夜扮鬼脸吓你的同乡,突然就倒在了你身边,你没有办法停下去看他有没有死掉,前面敌人正拿刀砍来,你得拿刀砍回去。
不时有血溅到她脸上,很腥,像年久失修的铁门上剥落下来的铁锈的味道。
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倒下人的不知道有多少,谢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倒下了,还是快要倒下了。
人活着也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是二十年还是八十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在这口气咽下去之前,谢初不想逃避。
——
奇迹这两个字,太过虚无缥缈,谢初原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她信了。
燕军败了,淮家军胜了。
这个消息的到来,离她避开一把挥向她的砍刀,反手将自己的刀插进对面人的胸口还没到半个时辰。
谢初没有办法准确描述知道这个消息时的心情。
激动?狂喜?兴奋?都不是,如果非要形容,是能暂时卸掉重负的平静。
虽说这口气是二十年还是八十年没有什么分别,可还是希望它能长一点。
这天可真蓝呐。
——
燕国的重心全放在了对外征战上,疏于对本国的防守。一时不察,被赵韩两国包了饺子,狠捅了两刀,赵、韩差点趁着燕国不备攻到它国都了。燕王无奈,召回在外的燕军赶来救场。正巧在祁边这里,燕军没讨得什么好处,听得王命后跑起来格外利落。
坐在祁边城外的溪畔,谢初长叹一口气,转头看身边的银子。
银子迎着她的目光,和她对视良久后,缓缓开口道:“这次可真是惊险,其实,我们最多能再撑三日。”
“是啊。”谢初低低地应了一句,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你说我们会一直有这么好的命吗?”
银子安慰她,“哪有什么命好命坏的,就算摊上了命不好,我们拼命也能有个好结果。一切都会好的。”
“可我总觉得现在的这一切都很空,和梦一样。真怕那天一脚踏空,摔得再也爬不起来。”谢初低下头,喃喃道。
正低着头的谢初没有注意到,银子的表情有一瞬不自然。
她继续说着,“希望我们能一直赢下去。”
“嗯,我们一定能一直赢下去。”
银子伏在她耳畔,轻声而笃定道。
——
似乎真的美梦成真了。
这一仗,守住了祁边,这一仗后,淮家军无往不胜,用一场场胜利攻回了大凉。
一点点养精蓄锐,一点点扩张势力,一点点收复失地,有伤痛,有鲜血,可却都成功了。淮家军从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弱旅,变成了让所有敌人胆寒的军队,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淮家军却没因此变得暴虐,平和如昔,执着如昔,他们的目的也从不是攻城掠寨,而是收复大凉,收复他们的家乡。
身为淮家家将,淮连钰自然不可能对大凉最后的那个草包国君有什么好感,若不是不知他最后被抛尸何处,寻出来鞭尸都是可能的。但他却终究还是惦念着故土,不忍这块土地被冠上别的名字,重新在废墟上建立起了名为大凉的国度。
谢初命不错,大大小小的战役里虽常有受伤,但仍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行伍里的生活似乎激起了她骨子里的蛮力,习武后三五个大汉也奈她不何,沙场上一手银枪耍地虎虎生风,脑子转得也快,大大小小的功立了一串,慢慢,成了威震一方的女将。
银子更是因为功勋卓著被淮连钰封为定国公,身份显贵后仍始终如一地待谢初好,有一次还因为给她挡箭负了伤。军中汉子闲来无事时,常开两人的玩笑。还有小兵壮着胆子问银子是不是喜欢谢将军,银子支支吾吾的,没回答,只是漫着红色的耳朵尖儿出卖了一切。这茬更是被底下的人笑了许久,说什么他们马上就要有国公夫人了,还闹着要吃喜糖。
事情传到谢初耳朵里,正在院里练枪法的她差点脱手把新筑的大门给戳出个洞来。
她回过神,平生第一次品尝到羞赧的滋味。
——
人潮熙攘,锣鼓喧天。
真正的十里红妆。
谢初身着御赐的凤冠霞帔,盖头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耳畔,是亲近的嬷嬷欢喜的唠叨。
“你可是这四土八方唯一的女将军,如今又是皇上亲封的郡主,该稳重些啦,平日里那些小孩儿习性丢一点罢。想来不久,也是要做娘的人啦。”
“可不是嬷嬷我唠叨,定国公也是个小孩性子的,您要不劝他敛着点,估计今晚入洞房,明个儿就能拉你一同上树掏鸟窝去了......”
谢初脸更红了,微微一跺脚嚷道:“嬷嬷!”
“好好好,大喜的日子,不说你,但你要记着......”
这条路并不太远,轿子也平稳得很,谢初平常也常在这路上往来,从来不觉得长的一段路,今天却格外难熬。
她不住地问嬷嬷:“到了吗到了吗?”
换来嬷嬷掩着笑的揶揄:“哟,怎么这般猴急?”
其实,不是急,是怕,生死都历了几遭,谢初不知自己为何还会怕这种事情,心中有一种奔向结局的惴惴不安。
在这结局里,她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有受人尊敬的声名,还有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的他。
这般美好的未来,她简直都不敢触碰。
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怯”?谢初想。
竹帘摇晃,有细碎的阳光沿着缝隙投射进来,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八抬的大轿外,成群的孩童连蹦带跳地跟着送亲的队伍,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桃花美,梨花鲜,不及新娘子的簪花艳,饴糖香,米糖粘,不及新娘子的笑儿甜──”
在被掀起盖头的那一刻前,谢初仍有浓厚的不真实感。
这一切,简直和小孩儿过家家一样完美而脆弱。
但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时,忐忑,紧张,害怕,这一切不好的情绪都瞬间弭散。
喜烛摇曳,衬得谢初脸更红了。
“真漂亮。”银子自言自语道。
谢初正坐在床沿边晃脚,没听清,问:“什么?”
“我说,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娇羞的时候。”
谢初瞪他一眼,难得没同他斗嘴。两人都安静了下来,相对无言,但并不觉得尴尬。
喜烛默默烧了半截。
银子终于开口,语调却出乎意料的有些低沉。
“我有件事,想要同你讲。”
谢初没察觉那丝低沉,借机取笑他道:“说吧,我不记得你曾这般忸怩呢。”
银子却又沉默了。
床头边的一支喜烛的火苗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继而烛芯没进了蜡油里,只剩微弱的一星火光,像要灭了。
他忙扑过去,直接徒手把烛芯挑了出来。
却发现谢初正望着他吃吃地笑。
银子挠挠头,有点儿时偷看女孩子梳头被发现的那种不好意思。
“听人说,洞房花烛夜,这花烛不能断,要一夜燃到天明,夫妻才能和和美美,共赴白头。”
“我就在这里,你还怕不能夫妻和和美美,共赴白头?”谢初笑得厉害,眼里眉梢全是笑意。
他看着她这副与往日不同的艳丽模样,突然就升起了说出一切真相的勇气,迈向她,然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
猝不及防的一个拥抱,打乱了谢初的所有阵脚。下意识想推开,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最后搂上了他的背脊。
银子急促道:“我想同你白首,想同你一直一直不分开,现在年轻,我们一起爬山游水,等到老了,我们一起在院里带小孙子小孙女,跟他们说,他们奶奶年轻的时候有多好看。”
谢初佯嗔,轻捶了一下他的背:“那我老了就是丑八怪啦?”
“不是!”银子一个劲摇头,“你永远是最好看的。”
“可我,并不是从前你的那个银子。”
谢初突然愣住了,嘴里调笑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堵在喉咙里。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像抓住了什么,隐隐听懂了,脸上顿时失了些血色,道:“开什么玩笑呢,我可不经吓。”
“是真的...银子他其实早就...”
谢初陡然红了眼,在眼前人的怀抱里拼命挣扎:“我不听!”
“银子”放开了谢初,往后退了几步。
“你看。”
他身上的血肉迅速消去,不多时,大红的新郎官媳妇便空荡下来,里面的不再是鲜活躯体,而是一具冰冷骸骨。
那骨架上又生出新的皮肉来,带起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重新撑起了空荡的喜服,他仍是少年郎模样,眉目却不再如初。
“你其实见过我......”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句名叫苏准的白骨。”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初,方才的骇人情状似乎并未吓到她,她出人意料的平静,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鼓起勇气继续解释。
“但也可以说,你并不认识我。”
“我是淮西侯的独子,淮安。当年......”
谢初忽然疯也似的扯下头上的珠翠,一件一件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嘶着嗓子吼道:“我不关心!”
声嘶力竭的大吼过后,她顿时瘫软下来,半伏在床头,仿佛被自己的喊声耗尽了心力。
淮安知道,还没说到最残忍的部分,他还得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在那个山头蛰伏,那天察觉到有人来,山前又恰有流寇作乱,怕你入了虎口,便幻了一小片山雨拦住你。”
“谁知你躲雨一躲就躲进了我藏身的山洞,为了把你吓出山洞,我把自己变成了那副骨架子,结果你一点都不怕,还能和一具白骨相谈甚欢。”
“我那时真的很开心,想把你留下来。但我法力有限,山雨只能降在那一小块地方,一旦你出去,就会发现雨已停,你就不会再留下来了。“
“三天很短,却足够...让我喜欢上你。知道你的目的后,我更不忍心看你去战场送死,我想留住你,我想和你长长久久一直在一起。”
“我的愿望是与你相伴,可这并不是你的愿望,你的愿望是保卫那该死的,可能下一刻就不存在了的大凉。为了实现你的愿望,也为了能实现我的愿望,所以......”
谢初安静地听着,神色毫无波动:“所以什么?”
“所以,我...为你编织了这场梦。”
“……梦?”
“是梦。”
“外面过了多久?”
“梦外只过了三天。”
“真的银子呢?”
“我不知道。”
“保土攘寇,重兴大凉,这些都是假的么?”
“是,都是假的。”
淮安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愿意留在这个梦里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消除你这段记忆,你还是能活在最美好的现在。这样的一辈子,多好。”
“外面的未必是真实,这里的一切也未必是虚幻,真真假假,本就分不清。对你而言,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你想实现的都实现了,这里没有国破,没有分离。你可以留在这里,一直陪我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谢初没回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很平静,甚至还勾唇轻笑了一下。
淮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打算继续和她解释下去,结果眼前人却突然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了臂弯里,骤然哭了起来。
哭声低低的,夹杂着她意义不明的呜咽。
仿佛要把心肝脾肺全给哭出来似的,连同所有的情绪一道丢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
安慰人的时候,常有人会说“哭出来就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她安慰自己的时候,也常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总能从这样的话语里汲取到一丝力量。可是此刻却不再灵验了,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洗刷她的悲恸。
最想陪伴的人,一直陪伴的人,其实早已不知埋骨何处。也许连个葬身的小土包都没有,只能在荒野上做个孤魂野鬼;也许坟头草都荣枯了十几载,她连烧纸钱的地方都找不到。
活过的地方,将再也没有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被盖上他人他国的印记,弄堂前头那棵她精心照料的柳树,估计已成了侵略大军烧灶时的柴火,再也生不出绿色的小嫩芽了。
夜风和缓而细腻,吹得窗外的草木微微作响,似乎是在和她的哭声低低应和。
谢初哭得实在太凶,隔她数丈远的淮安都能清晰看到她袖子上洇渗出的水迹。他想走过去安慰她,却不知能用谁的立场轻轻把她的眼泪擦掉。
是曾和她朝夕相处的银子,是现在和她相伴的一个幻象,还是一个第一次见到真面目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
——
“不哭了,我还要这眼睛呢。”
谢初拼命揉着自己红肿的双眼,站起身,抖抖衣服上被压出的褶皱。
淮安呆立了半晌,看到她有些振作起来的意思,走上前两步,勉强扯出个笑来。
谢初抬头,脸上的妆染得一塌糊涂,“就知道我不适合做这般情态,以后再也不涂这些女儿家的脂粉玩意了。”
又问,“手巾在哪?”
听到“以后”两字时,淮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的笑也终于有点落到实处,手忙脚乱地拿了桌上的一块布递给他。
谢初接过一看,“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拿抹布给我做什么?”说着把抹布放下,也不讲究了,拿袖子狠狠地往脸上抹,把脸上的东西和泪水一起擦掉。
她边擦脸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淮安苦笑道:“我没有资格替你做选择。我怕你以后知道会更难受。”虽然更怕你离开。
谢初突然转了话题:“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被处斩的并不是你。”
淮安嘴角的苦笑刚沉下去一点又浮了上来:“坊间传闻?我早已是个死人,不过留了缕残魂在,习了些邪魔歪道罢了,上不了台面。”
虽然嘴上挂着苦笑,淮安心里却有些开心,暗自在想:她肯问这些事情,是不是意味着她想留在这个梦里?哪怕我只能以别人的身份陪着她也好,总归是有以后的。
这时他却听到谢初发问:“我怎么才可以离开这里?需要开坛做法吗?”
——
两人瞬间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山包上。这次不是淮安作法,是真的下起了连绵的山雨。
眼前不再有红烛摇曳,只有阴风阵阵。谢初叹口气,道:“能允我一件事吗?”
淮安正发着呆,目光空洞而绝望,听到她的话,回过神来,沙哑道:“什么事?”
“可以再带我去看看那个山洞吗?”谢初问,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伤,却又挪不开眼,终于明白了前些年梦的缘由。
淮安觉得自己听到谢初这句话,应该是欣喜的。她多留一刻,便多一份转圜的余地,他也能多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苦笑都扯不出了,恐怕待会眼泪都要拼了命地往外涌。他上回这般难受,还是淮家被抄家灭族的时候,但那回的悲伤和恨意好歹能找到根源,能用报仇雪恨去冲淡。可这回他只能怨恨自己是个窃居于世的幽魂,连迈不出去这座山头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陪着她护着她。
淮安下意识想叹口气,却叹不出什么结果,死人哪还有气息可叹。他不说话了,默默走出两步带路。
雨淋在身上粘糊糊的,谢初平日最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个时候也不在乎了,继续趟着泥低头跟着淮安往前走。
走出两步却突然撞进了一个宽厚、但没有温度的胸膛,淮安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向她。
淮安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走到谢初身边,将它举在头顶给她挡雨。谢初并没有习惯和眼前陌生的他如此接近,微有点不自在,偏过头不去看他,道:“走吧。”
淮安像没有意识到她的疏离一般,神色如常地同她并肩前行。
山包不大,整个绕一圈也要不了多久,片刻功夫便到了那山洞。
山洞和她记忆里一样晦暗,密不透风,和这座山一样逼仄得要命。不知道淮安是怎样在这个地方生活的。
其实没什么好怀念的,谢初只是想再看一眼这里。
梦里过的那么多年,在梦外不过是三天而已。谢初叹口气,发现自己今天叹的气实在太多,跟摇着摇椅的老太太一样颇有些神似,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淮安挑眉问她:“笑什么?”
谢初摆摆手:“没什么,说出来就无聊了。”突然想起来之前那次他送她离山洞,她曾想过那时他要有眉毛,定皱成了一团,这回看他挑着眉毛看人的稚嫩样子,不由又笑了。
发觉淮安一直看着她笑,她轻咳一声,敛了一下笑意道:“我该走了,就此别过吧。”
一直以来情绪似乎都没什么起伏的淮安却突然拽住了她,哀求道:“你可以不走吗?”
“不可以。”谢初有些不舍,但她并没有打算留下来。
“为什么?外面的天灾人祸就让它自生自灭去。更何况,战场上多你一个人不多少你一个人不少,你去了就可以改变什么吗?大凉,就真的能被保全吗?”
温和如他,平日里绝不会说的咄咄逼人的话语就这样脱口而出,可他顾不了许多了。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大凉人。我知道,现实不会有梦境那般美好顺遂,我也的确改变不了什么,可是这不是我看着一切覆灭什么也不去做的借口。”谢初淡淡道,垂下眼睫,把神色掩藏在阴影里。
淮安不放弃,仍扯着她做最后的努力,知道外面的残酷吓不住她,便想唤起她对梦里那些美好的眷念:“梦里多好,生活优裕受人尊敬,还可以和你最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现实中就算你和他没有分开,也未必能走到相携一生的结局,可我可以永远是他,可以让他永远也不离开你......”
“梦再好也只是梦,再残忍的处境,我也不能去逃避,去用虚假的美好欺骗自己。而且,我要报仇啊,对我好的那些人,我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在了燕狗手上,哪怕我杀不了他们,也要给他们添点麻烦。”谢初早已下定了决心,此刻看着淮安几乎要卑微到尘埃里去的模样,虽不动摇,却很是难受。
“你为什么要背负这些......”
淮安呆立在那儿,任凭泪水和雨水一道冲刷着自己的脸。先前的外衣被他披在了谢初头上,他自己身上早湿了,额前碎发一缕一缕全贴在他额头上。
淮安已经开始站不稳了,风雨飘摇中险些要一头栽在泥里。谢初忙上去扶住他,却被他甩开了。谢初踉跄几步还是站稳了,淮安却已经瘫坐在了地上,衣服被泥水染得发黄,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国仇家恨都随它去啊,和你有什么干系呢。他们厉害呀!他们玩弄政权玩弄心术就让他们玩去啊,你为什么要冲上去当牺牲品!”
“为什么我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了,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啊......”
几乎是无意识的哀嚎了。他一边恸哭,一边拿手在泥水里拍打,仿佛溺水之人在做死前最后的挣扎。
情境重演,只是不知如何安慰的换成了谢初。她默然半晌,把他的外衣披到他身上,慢慢地扶他起来。该说的躲不了,还是要开口:“我该走了,再晚一点,淮家军不知又驻扎何处了,我还得去找。”
“你真的很好,只是,我没有那个心情陪你呆在这里。”
说罢,谢初放开了握着他的手。淮安又怨恨起自己来:你这是在干什么!最初强留住她的是你,平白让她生出这些本不会经历的难过的也是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哭哭啼啼让她烦心!
虽是这样告诉自己,他眼泪却仍淌着,止也止不住。
连伸手挽留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她离他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谢初却突然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回头朝他笑道:“对了,还有件事忘跟你讲了。”
笑脸上交织着雨水,泪水,甚至还有泥水,淮安却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看过的最灿烂的一张笑脸。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这么美的梦。”
“这山瞅着邪气得很,真要在这里过夜啊?”
“不在这过夜在哪过?你有钱到底下住客栈?”
“可万一有狼啊豹子啊咋办?一吐噜我们小命不就没了。”
“哎呀唧唧歪歪个屁啊,我上回来着记得这有个山洞来着,火一升,什么畜生敢来,走走走跟我来。”
原来是两个行脚商人路过,天黑想找个地方歇脚。一个年长些,一个矮胖些,年长的带着那个矮胖的猫进了一个狭小的山洞。
“说山洞还真是个洞啊。”矮胖的一脸郁闷,“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年长的也是无奈:“世道就这样,能怎么办,保条命就不错了。这仗应该也打不久了,燕国最近势头很猛啊,把大凉彻底给吞了,现在又往别的地界去,估计啊,离一统天下也不远了。”
矮胖的反驳道:“嘿,话还未必能这么讲。那大凉在淮家倒了后,本就剩个空壳,燕军灭了它倒也不算什么大本事。”
年长的也马上接过了话茬:“大凉还是有忠勇之士的,听说没?有个小姑娘,扛着长枪,在战场上为大凉战到了最后一刻!要不是她寡不敌众,燕军还真要吃大亏。”
听到姑娘,矮胖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是吗,不过好好的小姑娘舞枪弄棒做什么,打仗和她有什么关系?长得咋样,好看吗?”
年长的反手给他后脑勺一巴掌:“就知道打听人模样!不过据说,那姑娘生的柳眉凤目,英姿飒爽。唉,可惜了。”
矮胖的被勾起了兴趣,追问道:“怎么了,死了?不应该吧,这么好看的姑娘,燕人没什么想法?舍得杀?”
年长的颇有些唏嘘:“什么好看不好看,战场上谁管这些?最后啊,这小姑娘殉国了。”
“真死了?”矮胖的一声惊呼,眼睛瞪得老大。
“那城里最后只剩下她和一些散兵游卒,眼看着燕军就要进城,她从城墙头上跳了下去。据说啊,她跳下去的时候,还扛着枪,拿枪捅死了一个呢。”
“哎哟,真是可惜了,你说这小姑娘图什么。”
“是啊,谁知道呢。睡了睡了,明天还要赶路。”
“真是可惜啊......”
他们不知道,离他们不到两丈远的阴暗角落里,有人默默把他们的对话全听了进去。
角落里的淮安静静坐着,直到那两人睡着才出山洞。
他走得很慢,最后蹲坐在了一个坟包旁,斜靠着它,安详地睡了一整晚。
他喃喃道:“很高兴,你能陪我。”
月朗星稀,长风戚戚。
一夜无梦。
一发完。
16年左右高中时写的,当时投稿杂志被拒超级伤心,现在看确实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这个脑洞还蛮有趣~搬出来存个档:-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逐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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