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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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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终是再来,风到底不曾告诉我任何消息。
这年冬天格外的冻人,大雪疯狂的砸在地上,似乎要把欠下一年的雨水都补回来。附近村镇的百姓望着漫天风雪只有躲在家中叹息,余粮本就不多。大雪又封了山,猎户们本想打些野味熬过这个冬天也是不可能了。有些人家为了活命只有把女孩子送到远方亲戚家当丫鬟或者童养媳,换些粮食。
只是这样还是不够过这个冬天,有些年老的已经注定熬不过去。我仰天轻叹,这天终是要变了。寺院里也一天紧似一天,饭食也早由一天的两餐改为一餐,渐渐也从干饭变为米粥。临近五九,山下的人家里都没了存粮,这个僻静的小山村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白面无须的瘦小男人,后面跟着一队身着华服的肃穆侍卫,再往后是一车车的什物,被麻布裹的严严实实。小小的里正远远的迎出,那白面无须的男人只是轻轻嗯了声。扬鞭吩咐车架直奔山上寺门,里正只的跟着后面狼狈的小跑。主持早已接到通报,慌忙命众人开了寺门,跑下山道迎了上去。为首的瘦小男人看了主持众人一眼,整了整衣冠,下了马车。抬腿径直向寺内走去。到了大佛厅施施然站定,抬起无神的眼眸,看向主持问了句:“你可是主持?”声音沙哑而尖锐,
主持慌忙躬身回道:“正是小僧。”
:“如此,空清师傅可是在你们寺中?”
:“正在后院,只因身上有恙不曾出来迎接。”
瘦小男人眼中微光一闪,又很快灭了。弹弹衣衫上的褶皱只说了句:“无妨,带我去见见他。”
那男人从空清房间出来已然傍晚,黯淡的眼睛似有泪光。衣衫一抹又是一副无神的摸样。主持等人在院外远远候着,大半日下来都已经瑟瑟发抖。瘦小男人冷冷轻哼,甩下袖子自顾自得又来到大殿上。待到主持等人被搀扶着来到时,白面无须的男人早已等不及,一扬手中黄色的绢布喊道:“峦中县里正,宏法寺主持听旨......”
不日那队人马如来时一般,匆匆走了。留下十几车的粮食和过冬衣物,百姓中却疯传这些车粮食只是为了那日后会成佛的空清师傅而来。当今天子刚刚即位就如此仁政爱民,不远千里虔诚礼佛,日后家里肯定是有好日子过的。欢喜中仿佛都忘记了,那将要得道的“高僧”在春日里刚刚和农家女私奔。
空清衣衫颓遢的窝在床塌上,痴然冷笑:“仁政、爱民如子、哈哈!好一个虔诚礼佛心怀善念的好皇帝。”我忧心的转开视线,望向山上树林。低低自语:紫鹃如何了......
九九的一日,就在我以为冬天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山下却传来顽童们的打闹声,口中还纷杂的喊着儿歌:农家女,狐狸精。勾活佛,不要脸。父母不要,亲不养...
恍然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农妇披头散发蹒跚着登上山来,身后农家的小童们都一边喊着儿歌一边扔着石子。我惊愕了,那女子眉目间满是沧桑,衣衫娄伶,偶尔抬头看路,黑白分明的灵动眸子竟变的浑浊不堪。那个人竟是紫鹃?!年仅15岁出头的紫鹃?!她全不在意身后丢来的石子,望着山顶寺庙仿佛只有一个信念。我看着她那因为身子单薄而显得格外庞大的肚子,皱眉。若如风所说,从怀孕到如今紫鹃已然有了6个足月。这些日子她是如何过的?风临走时也不曾告诉我空清被带走后紫鹃的下落。这又到底为何?我有心欲算清楚,猛然记起当年之事。硬生生的按下那种心思,转头继续专注的看着紫鹃。
这时,有个大些的孩童,捡的石头稍重了些,一个巧劲正砸到紫鹃头上。腾时涌出鲜血,紫鹃挣扎着扭曲身形趔趄的缓缓侧身倒地。那些顽童一见了向外奔涌的血也忽然全没了主意,一哄而散。紫鹃就这样在春寒的山腰静静的侧身躺着,头上的鲜血缓缓流出,紫鹃却似乎没有感觉般任它们染红了双颊,双眸怔怔的盯着寺门如木偶般失去了灵魂。
我叹气,无人注意时一片粉色花瓣悄然落入紫鹃的侧耳。紫鹃头上鲜血渐渐止住,双眼依旧无神的紧盯寺门。山寺的角门突然一开,紫鹃的双眼瞬间变得雪亮。待看清来人是专管厨房的主事时,眼眸中燃起的火花又那样绝望的熄灭。
厨房主事是看着紫鹃长大的,如今瞧见那个扎着羊角的小女孩变成这般模样。忍不住辛酸,弯腰小心扶起紫鹃口中喃喃道:“孩子你不该回来啊,不该回来。”主事不敢把紫鹃带入寺中,只扶着她绕到寺后一个砍柴人临时搭建的窝棚中,找来草药敷在紫鹃受伤的头上。紫鹃始终愣愣的发呆。直到听见主事说:“紫鹃你便自行离去吧,找个无人识得地方。空清,唉空清那孩子是无法与你相守了......”
霎时紫鹃像疯了似的紧抓主事的衣领,喊道:“空清呢?空清在哪里?他说过要与我同老的!是你们,对!是你们这些无良的和尚拆散了我和空清!你还我空清...”紫鹃微微感到肚子动了一下,马上收回刚刚伸出拳头的手,轻柔的抚摸肚子,脸上笑的甜蜜:“宝宝乖,宝宝娘亲找到你父亲了,我们一家人马上就要团聚。宝宝,宝宝...嘻嘻”。
主事看见紫鹃如此,摇头叹息。缓缓走回寺内。晚饭时遣人给紫鹃送了份斋饭。不曾再见。宏法寺里早早有人通报。主持告与了空清,空清始时双眼变的雪亮,须弥便宛如夜空流星般一瞬而逝,换来的依旧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紫鹃不论里正和主持怎样劝说,终是不肯离去,时而吵闹,时而苦求,挣扎着要见空清。无奈下寺中僧人每到饭时都端出一碗稀粥,递给寺外窝棚里的紫鹃。村民感念那些冬日里送来的粮食衣物,也不曾再提拿紫鹃浸猪笼的事情。只是山下的孩童不知怎地,每日必来吵闹紫鹃一番。紫鹃只得一人无助的捂着肚子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全凭石子、烂菜任意落下。终于,主持再看不过。撵罢那些孩童,再次走到紫鹃面前劝说紫鹃径自离去。紫鹃那一日却难有的神智清明,紧紧攥着主持的袍角不放:“求求您,
求求您,让我见见他吧。哪怕就一面,我只想知道为何,这一切都是为何。他不声不响的离开,租来的小院又无缘无故的烧起大火。我一个弱女子,经历过那些......如今还活着,不过只是想见他一面,问个清楚罢了。求求您,就算奴家再怎么有罪,孩子却是无辜的,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就让我再见他一见。”
主持无奈摇头:“痴儿啊!痴儿!”扯出袍角,转身向寺内走去。雪白的胡子随着蹒跚的脚步一荡一荡,搅浑了冬日的最后冷冽。
再见面时,空清依然是那个仙风道骨的青年僧人。身上着的是上好的绢丝禅衣,除了面色微黄,身形偏瘦的他已然如半个得道高人般。紫鹃见到空清时没了以往的疯狂和偏执,只抬眼静静的描画过空清的轮廓,一遍又一遍似乎要生生的刻在心里。终于还是空清先抬起头轻声含笑:“听主持师兄说你要见我?”紫鹃一愣,下意识的抚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机械的点点头。
空清微微皱了下眉:“看你如今的鬼样子,怎的礼得起佛。不若速速归去......”
高高的暖日照化了积攒一冬的寒雪,但融不掉紫鹃身上的冷意。空清抖抖如水的僧袍,双眼没有温度的抬头、浅笑。
:“这位女施主,莫再想那些无谓的痴情了。凡尘孽缘,各人直需渡个人的劫!贫僧无意普渡众生,更无力效仿佛祖以身饲鹰。如今劫数已过,尘缘已了,还望女施主随缘而去;天高地广何处不是归途!”
紫鹃的眼睛难得闪过的一线清明,很快又被汹涌而出的泪水遮盖。嘴角微微抖着,喉咙中发不出一丝声响,她的脖颈却决然的挺着。快看不出形状的双眸,死死的盯着空清。最终还是哑着嗓子:"我和宝宝...终究...只是你的..劫吗?”
空情没有停顿的答道:“是!”那双习惯浅笑的双眼如深潭般怜悯的看着紫鹃。
紫鹃细细的定睛看着那双曾经熟悉,而今又如此陌生的眼睛。终究还是颤抖的低下头:“如今...劫数已过,圣僧..自是去修那大道。奴家..奴家自当归去,从此..各自..安好
罢了..”
空清安然的点点头:“如此甚好,佛门清净,施主还是早些离去的好。”转身拢起如水的衣摆向高高的院墙走去。
紫鹃看着眼前黄色的罗汉鞋渐去渐远,飞快的抬起头死死盯着那消瘦的背影挣扎着爬起:“从此,便不再见了吗?”
空清脚步只是微停便又向着院墙踏步:“此生,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