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骗子!” ...
-
彭州的四月,到处充满着北方平原地区特有的温柔。残雪消尽,草熏风暖。
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季节,风都是香的。那是1962年的春天。
“哥,万荣来电报了么。”22岁的宋鱼水,在镇上二哥家等了三天。
听说在部队的丈夫前些日子去救火目前情况不明,正在家里梨园里干活的鱼水听到消息就赶忙借了驴车往镇上赶。
“还没有。”二哥摇了摇头。
对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10岁的妹妹,二哥一直视若明珠,此刻跟她一样着急,在堂屋里来回踱步,被二嫂骂了好几遍也不愿意坐下等。
鱼水是父母的第十个孩子,却只有两个哥哥,其他没见过的哥哥姐姐,都在刚出生或者未满周岁就因病夭折了。
鱼水家原本做着药材生意,父母都是上过私塾的读书人。父亲40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健康漂亮又水灵的小女儿,一直把她当成心尖肉。鱼水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他希望自己最爱的这个小女儿,和自己永远像鱼和水一样,谁也不离开谁。
在鱼水的记忆中,自己到了10岁还要妈妈给洗脸。12岁那年父母去东北进一批药材,从此再也没回来。
从小读书识字的鱼水,在20岁这年在梨园地里遇到了从单位回家探亲的万荣。20岁的鱼水,明眸皓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不到底,两个乌黑的麻花辫坠在胸前,一张不算太瘦的脸,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就这样被同样20出头的万荣一眼相中。
万荣还有一个弟弟万武,两人从小是孤儿,那个饥荒年代,像他们这种情况的并不少。
“我说小妹,实在等不来万荣的电报就算了,你没听村里人说吗,凶多吉少,还等个啥呀?”二嫂赵氏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二哥一个眼色过去,二嫂才极不情愿地暂时闭上了嘴。
鱼水心里明白,二嫂嫌弃她在这里吃喝,更重要的是自从父母没了,更见不得二哥对她骨子里的偏爱。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就是条喂不熟的狗!”二嫂一边喂着院子里的大黑狗,一边骂骂咧咧。骂完还用力捏住鼻子将鼻涕擤到地上。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二哥实在是心疼妹妹,朝他这个泼皮一样的媳妇嚷了一声。
这一下可不得了,二嫂开始边哭边在地上打滚,这是司空见惯的表演,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
。
“我嫁到你们老宋家没享一天的福啊,你爹娘留的钱都哪去了啊,都给你这个妹妹了啊,你和老大加起来都没她多啊,不得了啊,我不活啦,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
二嫂的泼妇样子引来了乡里乡亲,鱼水平日再温柔懂事,此时也快被气炸了。
她忍着怒火跟二哥说:“哥,我先回去了,有消息你告诉我。”
“小妹,要不你先去大哥那等等,有消息了我马上架上车去告诉你。”
看到二哥面露难色,鱼水没说什么,径直朝院门外走去。
她知道,自从父母去世,大哥二哥的日子都不好过。精明能干的父亲生前背着全家人在外面染上了赌博,欠了很多赌债,去世后自然也要有人还,大哥受够了三天两头被上门催债的日子,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韩家村,给人入赘当了上门女婿。二哥娶了个大字不识的母老虎,经常被乡亲看笑话。
内心生气又焦急的鱼水倔强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四月的阳光照在黄河平原的沙土地,再美的风景也让她无心看一眼。只是到了那片她和万荣相遇的梨园,她停了下来。片刻,鱼水冒出了一句:“骗子!”气愤得继续往家里走。
“嫂子,你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我哥来信了么?”刚进院门,万武急匆匆地迎上来问鱼水。
“你这两天又跑哪去了,连个人影都不见,你哥出了事,我只能干着急!”鱼水看着脚上磨破的布鞋,委屈极了,没好气地对万武吼道。
“我去跟村东头的赵老四找施工队去了,听说城里要修路,来村里招人,要弄个施工队,管吃管住,还能去城里,我跟老四去看了看。”
鱼水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堂屋门口掉眼泪。
“嫂子,你别哭,实在不行,我去一趟我哥的单位。”
“真的?”
“真的!我也急的不行,总也不来电报。”
“是不是电报发错了?要不咱再去发一次。”
鱼水摇了摇头,她心里想,这个万武从小被万荣一手带大,虽然没了父母,却也没吃过苦头,每日游手好闲在村里闲逛,好像不知道拍电报要花钱一样。
“嫂子,那明天天一亮我就出发,去找我哥。你在家安心等着,我把我哥带回来给你认错,让他不回电报害你担心!刚结婚没半年,就不把媳妇当回事了。”万武开玩笑地说着,希望能让鱼水好受一点,没想到鱼水听后哇地一声哭了。
万武吓慌了神。
鱼水就这样靠着院墙坐了一夜。
天刚亮鱼水就把住在西屋的万武叫了起来,给他装了点馍馍,塞了一块五毛钱,让他赶路。
“万武,到了城里见到你哥记得告诉他,我…怀孕了…”
万武先是一愣,而后脸上开始露出又惊又喜的笑来。
“好!好好!”万武抓起布包就往外跑,脚后跟着扬起的沙土证明他真的激动地快要飞起来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乡村的日升日落总是不一样,又好像都一样。
鱼水心里每天都在嘀咕,到城里也就一百多里,怎么也用不了这么久。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鱼水越想越害怕,加上怀孕早期的生理反应,她眼见消瘦。只有同村一起长大的秀红经常过来看她。
“鱼水,有句话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听说万荣在单位救火没命了,你打算怎么办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都是造谣,他说好要给我带瓶上海产的雪花膏回来的。”
“你真是孩子气,太幼稚了,为了个总共没见过几次的男人,难道你要守一辈子吗?”
鱼水生气地回屋把门关上了,直到她听到院子铁门被关上的声音才出来。这是她和秀红第一次不欢而散。
晌午时分,鱼水在院子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有人重重地砸门。
“鱼水!鱼水!快开门!”
鱼水打开门看到是满头大汗的二哥。
“鱼水,万荣…没了…”
此时的鱼水,只是怔怔地呆站着,竟然没流泪,也没有表情,平静地吓人。
“哥,他人呢?”
“单位上回了信儿,说人从火里找出来已经被烧的啥也看不出了。”二哥怕鱼水受不了,声音越来越小。
“哥…”
鱼水只觉脑袋里“嗡”了一声,叫了声哥,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春季的黄河故道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更厚重了。
乡间的春风吹过,也会割的人脸生疼。
卷起的沙土扬起又落下,一切好像从未发生。
全村人都知道新婚还没到半年的鱼水一下子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寡妇。看热闹的自然不少。只有向来关心鱼水的秀红妈一直说着热乎话。
“老二,鱼水这妮儿真是命苦啊,一下子成了这样,你这当哥哥的,这时候不能不管她呀。”
“婶儿,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这日子也难过啊…”
二哥的怂样子,让秀红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当一片沉寂时,只听门外有女人的哭声,这喊破天的嗓门不是别人,正是鱼水那个泼妇二嫂。
当所有在场的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二嫂已经冲进门来,只见她左脚上的鞋都跑丢了,只有一只布鞋还挂在黑乎乎像船一样的右脚丫子上。
“我苦命的小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这可怎么办呀!”
老二家的这个呼天抢地噗通一声倒在院子里,秀红妈正准备上前把她搀起来,只见秀红伸手将她妈拦住。
“呦,你这又是干啥,当初鱼水去你家待了没几天,你好话没一句,这会儿又发什么善心?”没好气的秀红胀红了脸。
“秀红,别说了。”鱼水缓缓说道。连日来的折磨,让她说起话来声音都轻飘飘的。
“二嫂,你先回吧。”
“小妹啊,我不能不管你啊,我苦命的小妹啊,万荣怎么就丢下你自己了啊。”
众人将二嫂拉起,万武恰在此时也进了门,只见他噗通一跪。
“嫂子,我哥…没了…”万武掩面痛哭起来。
鱼水慢慢走上前,搀起了万武。
“起来吧万武…”
“嫂子,我哥单位上的领导说,我哥是救火英雄,你跟小侄子的后半辈子有着落了。”
众人大惊。除了万武还没人知道鱼水已经有了身孕。
被惊到的还有二嫂。这个被十里八村称为“黑胖子”的女人赵氏,心里可明白着呢。她的眼泪并不是因为她的善心,而是怕乡亲们说她恶毒。这下她更来劲了,此时的鱼水在她眼里好像浑身贴满了粮票布票。
“鱼水啊,我的好妹妹啊,你怎么不跟嫂子说一声啊,这么大的事儿,嫂子说啥也不能让你没人管吃不上饭啊!”
“嫂子,我没事儿。”
“说啥呢,你这个妮儿,收拾收拾马上跟我回家,有嫂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众人此时窃窃私语。鱼水知道,嫂子的心思此时都在万荣单位可能会给的抚恤金上。
她也清楚,万荣没了,自己跟万武再一起住在兄弟俩的老屋,不太合适。
“哥,你跟嫂子先回吧。”鱼水转身跟二哥说了一句。
“鱼水,听你嫂子的,收拾东西跟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