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贰拾陆 ...
-
赵嘉南倒在地上时,竟不觉诧异,仿佛对这一箭早有预料。这是她一生之中,思绪最清晰的时候。
她的哥哥踩过她的身体去追盛瑛。她忽然想起,幼年时,她要哥哥抱她摘树上的桃花,哥哥拒绝了,他命宫女跪在地上,让她踩着她们去摘。
可是,胥凌愿意抱起郁凝。
那时宫中雪宴,郁凝要胥凌抱他折梅枝,其它孩子也想要。可郁凝不肯,她趾高气昂地霸占胥凌,赖在他肩膀上。于是胥凌便只是摸了摸其它孩子的头,以做安慰。
梅枝被折断时,积雪纷纷落在胥凌和郁凝的发上。
原来天命早有预示,与胥凌白头的,不会是我。
赵嘉南仰看着漫天繁星,血不断从她心口冒出。
她想起胥凌从烟花之地回来时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在变,可他脖颈上的痕迹总在同一个地方。
是谁总想宣告胥凌的归属?
赵嘉南苦笑着闭上眼。
母后入宫时只是答应,却一路坐上了凤椅。母后告诫她,忍得了一时,便胜得了一世。可惜,她不如母后,她忍不了挂在婢女嘴上的“小姐”,忍不了那间装饰粉黛的屋子,更忍不了胥凌和盛瑛对她的轻视。
她嫉妒郁凝,胥凌和盛瑛心心念念都是她,他们对她的好,是不求回报的。郁冕和赵雩也是,他们好像从未向郁凝索取什么。看着她高兴,他们便也欣喜。
为什么呢?赵嘉南不懂。
母后与哥哥待她好,是等着把她嫁出,为皇位笼络人心。父皇待她好……是要将她占有。
多可笑啊,父皇要她少饮酒。他喂她喝醒酒汤,就像照顾郁凝那样。赵嘉南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父皇像一个父亲那样待她。可是她昏睡之后,那个父亲做了什么呢?
父亲说,母后不准后宫再有他的孩子,他只能让赵嘉南为他生一个婴儿。他说就差这一个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一个,他说这能救他。
谁来救我呢?赵嘉南不敢回想。哥哥让她把孩子生下,说不要违抗父皇。父皇是天威,他们害怕他。
赵嘉南只好欺骗自己,不停欺骗自己。她想掐死那个婴儿,但那婴儿居然没有眼睛。赵嘉南觉得讽刺,不如让他带着恶意长大,作为皇宫的罪证。
可他死了。真讽刺,死得干干净净。天威的罪行,也不能被揭露吗?
赵嘉南不明白。
————
鲜红的血色洒在北城尚未融化的雪地上,昏沉月色弥散其间。
“将军!”陆捷带队回城,他不解地问,“为何不趁胜追击?”他们抵达时,蛮族几乎已经攻入北城。胥凌安抚军民,带着江北守军打退了蛮族。
此后蛮族不再有大规模进攻,却总是四处骚扰。每逢江北守军休整,蛮族便叫骂着开战。将士不胜其扰,好不容易胥凌让他们放手反击,来了一场漂亮的胜战,可蛮族稍一退,胥凌便鸣金收兵。
“佯败溃逃是蛮族最常用的手段,”胥凌道,“伏击定然在后头。”
“可我们向来是不惧的……”陆捷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他们过往敢追击深入,是因他们是胥家军。
胥家军一人双马,耐力和战力都非比寻常。而现在,胥凌手底下带的是供给各州府,抗击山匪、流寇的军队,他们习惯□□,而非求胜。
胥凌走在城墙上,检查着各处紧急补充的火油与投石,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陆捷,你觉得我们这次反击,胜了吗?”他问。
陆捷本想说胜了,但冷静之后,慢吞吞的性子让他多想了一步,他道:“将军,我们是不是彻底暴露了?”
“是。”胥凌点头。
蛮族一定从赵珏鸣那得到了消息,胥家军不会前来。他们几次骚扰,是战术,更是试探。现在他们确定了,这支援军的战力根本无法碾压他们。
“我们本不该出城反击,这样他们就没办法佯败试探了。”陆捷道,不待胥凌回答,他又否定了自己,“不对,将士已经被扰得军心不稳,我们早晚都会暴露,不如现在换一场胜利,振奋士气。”
胥凌停下步伐,冲陆捷勾了勾手。陆捷立即弯腰靠过去,胥凌胳膊肘搭上他的肩,耳语道:“你小子,有当将军的潜质。”
陆捷还以为胥凌有重要指示,没想到是调侃他,他一时耳根子都红了,磕磕绊绊道:“将军、我、我是你的书童,你说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胥凌笑道:“但凡你少跟我娘告点状,我都信你这句话。”
“将军,我发誓,九岁以后再没有向夫人告过状了。夫人抽我,我都不说。”陆捷急急解释。
胥凌拉住他的铠甲,“行了,知道了。别乱动,让我歇会。”他将大半重量都压在陆捷肩上,以暗语的假动作为掩饰,获得片刻喘息。
“将军,你的伤……”
“嘘,蛮族很快就会开始强攻,不要动摇军心。”
上一个冬日,胥凌深入草原腹地,将蛮族打得四散,但最大的隐患哈丹巴特在赵珏鸣的掩护下潜逃了。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哈丹巴特集结了不下八万人。
他们不可能给胥凌等援军的时间,一定很快便会开始大规模强攻。
“死守十九日。”胥凌下达铁令。
他们要给帝都时间。
————
“没有时间了。”郁凝道,“北城不能再等下去,我们要强攻。只要我们赢下帝都,地方上那些墙头草便会闻风而动。你一下令,他们就会支援北城。”
赵珏澧仰看着帝都高耸的城墙,摇了摇头,“帝都建造百年,每一任君主都在不断加固城墙、挖宽护城河,强攻绝无优势。”
“那怎么办?干等下去吗?”郁凝焦躁不安,“赵珏鸣就是要拖着我们。”他们围城五日了,赵珏鸣根本不跟他们开战。
他是在等蛮族将胥凌拖垮,等赵珏澧再调兵驰援,这样,他才能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郁凝又道:“帝都储粮丰富,赵珏鸣根本不怕我们围城。”
赵珏澧看了她一眼,那巍然的神色竟让郁凝静下几分,“破局之机不在城外,在城内。”
郁凝道:“我已经让南宫岘营救盛瑛了,但城内消息已经完全无法传出,我不确定南宫岘是否成功。胥凌给我的胥家军信号,也送不出去。赵珏鸣完全隔绝了胥家军对外的联络。”
“我从来没有坐等的时候,”赵珏澧道,“能调动胥家军的,除了盛瑛和胥凌,还有我。”
————
城墙之内,赵珏鸣转着手中古朴的兵符,冷笑道:“赵珏澧的兵符,最终还是到本王手里了。”
“王爷英明。”拥趸们高呼道。
“哼。”赵珏鸣捏起去风的下巴,道,“你为可笑的忠心拒绝过本王一次,但本王大度,你将这封信传给赵珏澧,让他从西南门攻城,本王便再放过你一次。”
去风裂开满嘴的血牙,将一口痰吐在了赵珏鸣脸上。
“可恶!”赵珏鸣愤怒地踩在他腿弯,“杀!给本王杀了这个脏东西!”
“赵珏鸣!”习惯在赵珏澧身边沉默的去风,在这一刻用尽气力怒吼,“十里泉的十八口冤魂,不会放过你的!”
赵珏鸣拦住侍从的刀,忽然变得饶有兴趣,“原来你就是十里泉那个漏网之鱼,竟是被赵珏澧藏起来了。我那好弟弟,这么早便开始和我对对着干了呢。”说罢,他旋身取了侍从的刀,亲手斩落了去风的头颅。
“给赵珏澧送去。”
“是。”
“走吧,去拿回本王的兵。”赵珏鸣搂起身旁的女人,走上十六人抬的轿辇,“通知母后,我那假父皇,可以准备薨了。”
他如今手握巡防营和禁军,再调动胥家军二部。根本不用等蛮族的消息,他轻易便能将赵珏澧捏死,那时,再无人可与他争锋。
“王爷好生威风,”娇滴滴的女人蜷在赵珏鸣怀里,满是仰慕地看着他的侧脸,“奴家第一次坐这等大轿。”
赵珏鸣志得意满,“这可是皇帝和皇后才能坐的东西。”
“奴家岂不是坐不得?”
赵珏鸣沉在销魂处,道:“伺候好本王,这天下便没有你坐不得的东西。”
女人笑了,她不顾日头高照,翻身跨坐在赵珏鸣身上,勾开他的衣带,道:“毕竟,奴家连最尊贵的地方都坐了呢。”
赵珏鸣畅快地大笑,带着一众将士也发出了男人之间心有灵犀的□□哄笑。
一道道关卡随着赵珏鸣的到来而打开,轿辇停在了胥家军的营阵中。
三万五千胥家军整装列队,始终保持着临战之势。但却如紧绷的弓弦,满而不发。
胥家军副将统管营地,但营地之外,无令不可动。
赵珏鸣试图挥动这把刀,却一直被拒。现在不同了,他拿到了兵符。
这块兵符打造自五十年前,有两任君主,和四任主帅的印记,绝无造假的可能。
赵珏鸣从轿辇起身,高举兵符,“胥袈鹤,你看看这是什么!本王早说过,胥凌与本王情同手足……”话音未落,赵珏鸣忽然察觉一道厉刃向他袭来,他迅速侧身躲开一击。
“月影?!谁在指使你?”
女人一改娇羞,她手握发簪刺向赵珏鸣,“没人指使老娘!老娘就是看不惯你这耀武扬威的熊样!”
主将受袭,下边人纷纷举刀救援赵珏鸣。慌乱中,数匹烈马冲开关卡进入营地,其中一匹黑马托着的女人飒爽一如当年。她从疾跑的马背上下腰,掠走赵珏鸣掉落的兵符。
“胥家军听令!随本将缉拿乱臣,肃奸勤王!”
地面震动,一匹雄狮出笼,倾翻了战局。
赵珏澧看见城内烽烟四起,他剑指城门,三军齐发,“赵珏鸣欲窃天下,其罪当斩。不知情者,立降,免诛九族,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
“第七波了……”陆捷抹去脸上的血,再次挥起枪。
蛮族这一次攻击,完全不留余地,一波又一波,仿佛毫无疲倦。不该如此的,蛮族多骑兵,骑兵的一大弱点便是一波攻下,人、马皆需要重整。这是胥家军能攻克他们的重要原因。可这次,他们同一批人,能战下数个回合,体力似乎取之不竭。
胥凌斩落一个蛮族人,却并未枪指下一个。他劈开蛮族的铠甲,枪尖一挑,竟挑出一只拇指大的青虫。
“这是妖术?”陆捷问。
胥凌不答,阴沉着脸下令:“撤回城中。”
他早该想到的。哈丹巴特能养第一次,就能第二次养出这些东西。这次蛮族的蛊,似乎比去年的还要强,维持战力近六个时辰后,才会让人流血而亡。六个时辰,对于一场战争而言,实在太长了。
无怪郁凝会被谣传成国运,任何一国拥有那青蛊,都会有逆天之势。若非郁冕在南疆刚刚培育出青蛊时,便将其扑灭,恐怕现在亡国的根本不是南疆。
“拥城而守,任何人不得出城迎战。”胥凌道。
他们的士兵绝不可能扛住现在的蛮族,一旦力量先耗尽,便是蛮族单方面的屠杀。
一片雪落在肩上,胥凌环看四周倒下的人,他们已经伤亡两万余人。
胸口的伤又开始疼,胥凌扯开衣襟,往里撒了一整包麻药。它止不住血,但至少能短暂地麻痹痛苦。
胥凌抛开卷刃的刀,双手握枪,回身为守军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