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种妖怪在民国苏醒后的故事 ...


  •   民国三年,冯正国督理于承德一举击溃梁升贺残部,成功升任直隶热河巡阅使。

      司令部后宅。

      冯正国送走了大元帅秘书处的人,散开几粒军装扣子,摊在沙发上歪坐着,两条长腿前伸交叠搭在茶几边,拆开调令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悠闲地晃悠身体,心里乐不可支,恨不得立时就出门策马扬鞭一番,好好尽性撒个野,毕竟毛头小子的岁月离他远去了,如今身居高位,也只有心里想想的份儿,并且他平日里端的是个冷酷极致的派头,若是露出本来性情,可不得被底下那群小子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讲东讲西。

      身边的随从们流水席般轮流出现,他甚是厌烦。这些小子对他从来是毕恭毕敬,连恭喜他也是颤颤巍巍,几句贺词颠来倒去掐头去尾的反复说,也太没个意思,他忍了许久,末了还是挥挥手赶走了等在门后的说吉祥话的众人,双方立刻都松了口气。

      冯正国想,自己这天大的喜事没人一起庆贺,他犯起嘀咕,脸上的笑意淡了,还是显露出寂寞神情。

      他想自己那一大家子人了。

      今年夏初,冯正国趁着大元帅南下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阳奉阴违撕毁和梁升贺的停战协定,制定作战计划痛打落水狗。打定主意后,就将大太太、两个姨太太和一女两儿送回洛阳老家避避风头,他没了后顾之忧,仗打的也是顺风顺水。梁弗儒那个老东西被自己的炮弹轰了个灰飞烟灭,连尸体都寻不到,自是再也没机会在他的地盘上叫板。

      他想要是自己的二姨太在就好了,那是个顶会说吉祥话的小女人,定能说出一大筐子不重样的贺词来讨开心。而他的大太太是个温柔贤良的,心地细腻善感,要是知道这桩喜事,怕是要为他乐得流泪,还要惹得一众大小上去哄她。大女元榕大概会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撒娇,元骋和元宝儿则会追逐打闹一番,元宝儿刚脱离幼儿期没多久,斗不过哥哥,总要走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委屈地哭。往日里,一大家子乱七八糟的场景,他总觉得头疼,现在却格外想念这份吵闹。

      于是,冯正国高声招来副官长,要他亲自带队去洛阳接她们回来,顺便再给天津发封电报,让留守那边的仆从加快速度整理冯公馆,特别是要预备好过冬的东西,等着他们入住。

      副官长得令行过礼转身,皮靴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阔步远去了,不一会儿,又“咯吱咯吱”的回来了,停在门口半天才踟蹰着走进来。他一张娃娃脸,生的白净,是个标准斯文小白脸的长相。此刻,娃娃脸面无表情,嘴唇微张,从头到脚凝成了个大冰柱子,立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冯正国。

      冯正国懒洋洋地瞟他一眼,就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他心里纳罕,这小子跟自己一样是个泰山崩于眼前都不皱眉头的,曾经让人给绑了打断几根肋骨浑身血淋淋的差点死了,也没见有这个模样。

      他是真有点好奇:“哟,南遇啊,这是怎么了?见鬼了?”不等回答,他又添了句玩笑话:“没事儿,不怕啊,是鬼也所谓,咱们凶得很,打了就是了。”

      “司令...”冯南遇开了口,一张嘴像是有胶水灌进去,半天没能蹦出第三个字。

      “大男人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冯正国拍拍沙发,“来,小子,坐下慢慢说。”他点了一只雪茄,挑眉耐着性子等他下文。对待冯南遇,他当他是半个儿子,自然与那些人不同,配得起他的笑脸。

      说起冯南遇,他是冯正国南下打仗的路上抓壮丁遇到的。起初,他见这小流浪儿过于瘦弱,年纪也不大够,即使上了战场也只是给地狱多添个孤魂野鬼,不堪大用,就给了些吃的让他走了。可他没想到,这孩子一直偷偷跟着他们,还混进军营里,直到被人抓到,以为是李军的奸细,五花大绑扭送到他营帐里等着自己发落。

      冯正国看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小子,身上几块破布,勉强能算是衣服,不过被人撕成大开背,完全失了蔽体的能力。旁边松散地耷拉了一根布条依稀还能辨认出是补丁摞补丁,还脏得没了本来颜色,只有深深浅浅的一团黑。他麻杆儿似的胳膊被大粗绳子束在背后,手指泛着青紫,只能拿脑袋支着地面,双腿颤抖着硬是不肯倒下去,弓起的背上一节节高高凸起的脊骨,惨淡地让他都有些不忍。

      怎么说李雪和他一样是一兵一卒打出来的司令,不是用金子换官职的绣花大枕头,再走投无路也不能送来一个看着几乎就要断了活气的小乞丐当奸细,即便真是奸细,这小子拎起来恐怕还没一柄大刀沉,如果这样也能杀了他,那他堂堂七尺男儿的脸面往哪搁,轮不到他李雪动手,他冯正国本人就先羞愤自裁了。思及至此,他眼风冷冷地扫过抓了小乞丐回来的排长,抬抬下巴,那名排长战战兢兢蹲下给他松了绑。

      小乞丐没动,在地上僵了半天,看也也不大喘气,冯正国以为他死了,正要叫人,他才缓缓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满脸是灰,瘦得两颊都凹成坑,只有眼睛奇大,圆圆的不似人,里面燃烧着强烈的不服输的生的欲望。他大胆直视冯正国,丝毫没有其他人那样低眉顺眼地躲避他的视线。

      冯正国想,好小子,有点胆气。

      “说说吧,小子,为什么要跟着我?”他发问。

      “司令救了我一命,我只想报司令的恩。”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带一丝谄媚。

      “参军可是要动手杀人,你不怕吗?”

      “怕。”

      “那你还要参军吗?”

      “要。”

      “为什么?”

      “报恩。”

      是个死心眼儿的。冯正国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邴,丙耳邴,没有正经名字,我娘只叫我小猫儿。”

      邴猫?冯正国扯扯嘴角仿佛是个笑。他娘倒是未卜先知,儿子的确人如其名是只病猫。他想起小时候冯家旧宅里有个老门房名叫孬蛋,他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老门房告诉他孩子贱名好养活。他娘大概也是是抱着同样目的给他取的名,可惜乱世之中哪有一只小猫的生路?况且还是只病的。

      “多大了?”

      “十二。”

      又问了几个问题,病猫都一一老实答了,冯正国沉吟片刻,唤人给了他一身小兵衣服,算是同意他留下了。

      冯正国不是慈善家,也没有救济穷苦百姓的圣父之心,只不过那时元榕刚刚满月,他全当是给女儿积德。至于报恩,他没当回事,病猫能活再说吧。

      邴猫儿捧着衣服临出营帐时,冯正国又叫住他:“小子,你这名字不好,不吉利。我给你改个名字,你跟我姓,我是在南边遇到你的,就叫冯南遇,可愿意?”

      他干脆地点点头:“愿意。”

      病猫六岁时娘得了痨病死了,他那个烟鬼爹邴四除了吃喝嫖赌就样样不精通,过一天算一天,连自己都养不活,只当没这个儿子。他眼不见为净地整日在外鬼混,时不时喝醉了回来,看见病猫就骂他是个累赘耽误自己逍遥快活,对着他拳打脚踢,恨不能直接打死了事。后来更是盘算着等病猫明年满了九岁,就卖进戏园子当兔儿爷,以他的相貌定能卖个好价钱,如果把人,最好是洋少爷洋老爷们,伺候好了,赏钱更是数不胜数,他这当爹的这辈子可就不愁吃喝了。

      邴四为自己找到一颗发财树在床上大笑翻滚,还差点跌下去。他觉得自己算得上好命,那个早死的婆娘活着伺候自己吃喝拉撒,死了还给他留了个金宝贝。他破天荒搂了病猫在怀里亲了又亲,一口一个“小财神”。病猫不知他发哪门子的疯,忍着恶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敢动,生怕一个错处激怒了他,再被暴揍一场。

      邴四不知道,他美好的发财之路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将永远结束在几天后。

      当夜,正是大年下冬季最冷的时候,他在烟馆吸大烟吸的神智不清失足跌进河里,很快就溺毙了。厚厚的积雪掩盖了他的尸体,直到年后才被人发现,摆在胡同口,要病猫确认身份。

      病猫看了看,几个头点过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从前,胡同里的邻居是见惯病猫挨打的,这孩子坚韧,像个没嘴葫芦,硬是扛下来,疼也不肯哭,他们对他爹这个烂人没有一丝好感,好在病猫没受他爹一点影响,长得好,性子乖,平时见了他们还会问好,他们讨厌他爹,但同情病猫,看在他的份上,捏着鼻子凑出个银元,买了一口薄棺,运到郊外草草埋了。

      病猫的娘总说做人要知恩图报。邻居们帮了他,他鞠躬道谢,又将家里的零碎拖出来摊在地上给他们自己挑,当是还钱,随后蹲回地上不言不语。他们没拒绝,只说他是个孝子,伤心的都傻了。病猫听了这话很不同意,哪里就看出悲伤了,有爹没爹于他来讲并没有任何不同,他恨他才是真的,庆幸的是他终于是死了,再也不用受他毒打。邻居们围着他的小小背影长吁短叹一番而后拿着各自找到的东西回了房间,心里将事情彻底翻了篇。到此已经仁至义尽了,虽然病猫可怜,但总不能替别人养孩子吧。

      邻居帮过他,他要还,冯司令更是在他即将饿死前给了他一口饭食,救了他的小命,他更要还。改个姓名又怎样,他甚至想拍手称快,邴四留给他最后一样印记也被洗去了,那么就意味着他将新生。

      “冯南遇谢司令赐名。”冯南遇郑重地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嗯,去吧。”冯正国听不见他心里的想法,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迟疑了下挥手让他走了。

      冯正国瞧着他的背影出神,不管怎么瞧都觉得冯南遇这样子实在是个短命相,他想最后说句,好好活着,别死了,只是对着那纸片一样薄的身板,这话出口怕能立时将他咒死,终是忍下了。他的善心来之不易,不如长江水般的充足富余,随取随用,好不容易流淌一次,反正冯家的福泽深厚,冯南遇能沾染几分最好,总之就是别辜负自己的好意。

      那之后的几年战事吃紧,冯正国辗转多地忙着给自己挣个大好前程,很快就忘了冯南遇这个人。

      一场极为惨烈的战役后,他失去了手中三分之二的兵,自己也身受重伤,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又见到了冯南遇。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真沾了冯家的福气,冯南遇活了下来,而且活的十分好,十五岁的他身体强壮结实,个子也抽条了很多,站在一起竟是不比冯正国低到哪去。脸颊也变得饱满,长开的五官起伏流畅,完全一张京城里太太小姐们喜欢的小白脸子。

      不过一开始冯正国病得迷迷糊糊,没认出来冯南遇,他脑子混沌成一团,也不记得自己手底下什么时候招募了这号人。小白脸子高大挺拔,还是个营长,对他像伺候亲爹一样尽心尽力。他清醒时,看到那双有着沉静的眼睛总算想起来他是谁。

      伤愈后,冯正国就让冯南遇跟在自己身边,他有心历练冯南遇,他也十分争气,几次三番舍命保护他,凭着自己一步步的坐上如今副官长的位置,在部下乃至其他队伍里名声极佳。

      老友顾礼方跟他讨要几次,说用军饷和子弹来换,冯正国一口回绝,当爹的哪有把自己儿子送出去换银钱的。没错,他早想认他当干儿子,又怕人家说他占了便宜,他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冯副官长的待遇和别人大不一样,很能算得是冯家的半个少爷。

      冯正国越看越觉得这自认的便宜儿子什么都好,人又忠心长得还漂亮,派头像是翻版的自己,就是太耿直,过于严肃,做事一丝不苟,很有种小顽固的劲头,但他不会跟他计较。

      “真见鬼了?可别告诉我是梁升贺啊。”冯正国还是逗他,悠悠地吸了口烟,“行了,说吧,吓不死老子。”

      “督理,洛阳急电,小少爷被人绑走了,下落不明。”冯南遇长出一口气,说得又快又清晰。

      冯正国的笑僵在脸上,浑身的血都冷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