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001 ...
-
写到第三张卷子时,路一年觉得天色有点暗了,伸手去开台灯。
窗外的雨绵密而不透气,网住了整个夏日的绿。于是那绿看久了,在路一年眼里,也显得有一些咄咄逼人起来。她发了会儿呆,楼道口的灯就亮了起来——昏昏的一盏有小虫子在门口的小水坑里徘徊不去,倒像是灯投下的影子一样,一关就会收回。郑重的自行车就停在水坑不远处,坐垫上沾了不少雨水,显然停放已有一段时间。
她缩回书桌前,站了一会儿,又重重地坐下去,像是要镇压什么一般,又重新握起笔,试图让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数学题上,心思却随着旁边的电风扇,徒劳无功,转了不知道几个圈。
“一年?”路妈妈在厨房里喊,“你陆阿姨让郑重送了虾片来,估计等会儿就到了,你小心听他底下叫你,记得下去拿一下。”
她放下笔,终究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却不知又有什么好背负又好卸下的担子。
她抓了把伞下去,绕了个圈,从楼角拐了过去,一方本该是小区常年锁起来的后门,生了锈,爬满了绿色植物,她小时候和郑重玩发现那锁扯两下就断了,从此让郑重跑过来找她省了不少时间,如今变成了郑重来找秦臻,倒也赚了家长不知道的十分钟给他们好好相处。
路一年识趣地和两人保持了距离,站了一会儿,雨丝黏在手臂上,竟然觉得有些凉。她忍不住将伞挪开了些,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好是天旋地转的一丝透明,猝不及防地落在眼镜上,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跺跺脚,那边郑重才似反应过来一样,从大树后转出两个人影,倒像是天地为棚拉出的一出皮影戏。
郑重低着头听秦臻说话,秦臻似乎是交代了几句,抬头看了一眼路一年,也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不该,对她笑了笑,就走上楼去。
那边没撑伞的郑重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胸膛恰好撞上路一年的伞。他拍了路一年的肩膀,笑容却怎么看都有点心虚:“一年。”
尴尬地叫了声,又没下文——她伸出手接过郑重手中的袋子,又把手中的伞塞给他,转身就走。
“明天去吃点什么吧!”他步子大,一会儿就追了上来,“吃门口那家福鼎肉片还是兜汤,都可以,我请客。”
此时已经到了楼道口,路一年突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说:“郑重。”
又没了下文。
郑重傻傻地把伞抓在手里,茫然地“啊?”了一声,路一年便不知再从哪说起。
“算了。”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郑重,下雨你回去路上小心点。
……
远处的灯光给蒸得有点模糊了,从锅中冒起的白气比这沿海的夏日还要热上几分。路一年坐在摊子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站在摊子前的郑重将校服的袖子捋到了肩上,光着两条手臂,原本被袖子遮住的部分和以下部分一比,白得分明得紧。路一年生来就不白,冬天捂出一点可怜的白,还没来得及入夏就会被海风吹黑。他搓了搓手,偷偷瞄了一眼路一年,又不自在地催了一句:“老板快点啊。”
随机便听到老板用本地话回道:“要是你这张嘴能做就好了,站在这儿干嘛,好了我就给你端过去了。”
郑重“哦”了一声,依旧没走开。等着老板终于做好了,他顾不得烫,一手拿了一碗,龇牙咧嘴地走过来,连忙放到路一年面前的桌子上,又跑回去,用汤匙盛了满满的酸菜,全部都给了路一年,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第一反应还是对路一年说:“吃吧。”
路一年默不作声地从书包里掏出了纸巾,给他递过去。方才郑重走得太急,汤水洒了好些到自己的手上。
郑重接了,三下两下擦了丢到一旁,连忙大口大口地吹着面前的肉片,先凑过去喝了口汤,问路一年:“好吃吧?”
路一年慢条斯理地吹着勺中的汤,心想郑重谈恋爱后确实傻——两个人吃了快十年,这十年,还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塑料碗,里面装着肉片,放了紫菜,还有她特意加的葱花和酸菜,而郑重那一碗里除了肉片鲜见别的影子,就连紫菜都被他特意挑出来嫌弃地放到一旁,他的最爱是这里的汤。
路一年想起刚读一中时,郑重最开心的是可以每早都来得及买一碗,用塑料袋扎紧了口,放在课桌里,睡过了早读就趁着十分钟的休息拿出来当早饭。那时候吃急了的少年的鼻尖还有细细的汗,刘海被汗一缕一缕地撇到一侧。她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看见老师来了就往他头上砸纸团。有一次郑重吃得慢了些,好不容易剩了他最爱的汤,正准备一口气喝了,路一年的纸团就好巧不巧地砸了进去。郑重难得发火,最后也是被路一年拉到摊上,点了三碗,她有些艰难地吃完了里面的东西,然后把三碗汤齐齐摆在郑重面前。郑重也就这么原谅了她。
如今郑重刻意讨好到有些疏远的举动,路一年大致还是知道些缘由的。只是她觉得这件事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本就有些尴尬,自然是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两个人低头各吃各的,就连一向没话找话的郑重也沉默。此时路一年倒希望秦臻过来拯救一下气氛,毕竟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相对无言,也有些心酸。
大抵是她在心里祈祷成真,第三个人来了,然而不是秦臻。路一年看到陆承泽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叫了一声:“陆师兄。”
陆承泽和她一起学书法,这么叫也正常。郑重也抬起头,习惯性地跟着喊了句:“陆师兄,这么巧。”
“这么晚还不回家?”陆承泽过来笑着对郑重说,“别叫师兄,给篮球队的人听到,又以为和附中打我让你上是靠关系上的。”
郑重刚喝完最后一口汤:“不是我说,附中那帮人搞那么重视干嘛,按我说高二的都不用上,全靠我们这届的都能把他们给完败了。”语气张扬,带着被戳穿后也并不怎么感到羞愧的无所谓,路一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旁边的路一年叹了口气:“郑重少侠,别忘了你物理又没过线明天开始留下来补习一小时,陆师兄还让你上场已经很不错了。”
郑重垂头丧气。
和陆承泽告别后,郑重推着车和路一年慢慢走回家,小巷子里餐馆排气扇正对着街道,刷拉一声便窜出了一阵辛辣的烟气,路一年呛得泪眼涟涟,旁边郑重连忙空出一只手拉着她跑出了一段距离,半晌,路一年打了好几个喷嚏,闷闷道:“谢了。”
郑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问道:“那个,你觉得陆师兄怎么样?”
……
陆师兄怎么样?
路一年愣了一会儿,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郑重叹了口气:“没什么。”
路一年也就不再问,和郑重一起长大,她清楚对方的性格——看似随和外向,其实心底里认定了什么绝不会轻易改变。
也只能过段时间等这家伙愿意开口了再说。
后来回去两个人又扯了班上一些有的没的琐事,也就到了并行的尽头。郑重送她到楼下,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面包递给路一年,从上周三郑重为了让心上人高兴,说自己其实就喜欢吃最普通的毛毛虫奶油面包后,秦臻天天送,郑重干脆利落照收不误,转头就塞给路一年。吃了一周的路一年有些嫌弃地接过:“不爱吃就告诉秦臻,省得她天天给你买,人家的零花钱也是钱啊。”
郑重有些不好意思:“她送我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课间这一趟见面的借口,他短时间不想换。
路一年摆摆手以示被他们之间的腻歪给恶心到了。
翌日放学后郑重留校补课,路一年作为物理课代表也留下来监督。发完练习卷后,她坐在讲台上,自己掏出数学报纸看第三版的练习题,偶然抬头,看见一个人影在窗外,仔细一看却是秦臻,似乎在等人的样子。路一年下意识看向郑重,郑重正急得抓头发,对她使劲使眼色,看路一年好不容易注意到了就对她打手势,做口型。
“让她先走——别等我——”
路一年心想青梅竹马真不是个人干的差事——打掩护,面包垃圾桶,传递信息。她叹口气,慢慢走出去。秦臻看到她,笑了一笑:“我在等郑重。”
路一年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我就是和你说,他让你先走,不用等他。”
秦臻往使劲往外看的郑重身上投去了一个温柔的眼神:“没关系的,我知道他怕我迟了回家爸妈会说我,不过我也好几天没和他一块回家了,等等没关系的。”
路一年险些丢一句“那你等吧”就走回教室,不过一想到郑重哀求的眼神,她还是又说了句:“你还是回去吧,他没那么早。”
“一年。”秦臻突然主动叫她的名字,“面包好吃吗?”
路一年的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什么面包?”
“就是每天我送给郑重的面包。”秦臻的脸上还是笑意温柔,“他不是每天都给你吃了吗?”
糟糕——路一年这才反应过来,肯定是郑重在她家楼下给她面包的时候被秦臻看到了。
“那我就先回家了。”秦臻也没等她回答,突然变了口风,“麻烦你告诉他,明天早上让他早点到我家楼下,我们一起吃早餐。”
路一年僵硬地点了点头,感觉憋着一口气,直到秦臻走了才放松。
她原本就不喜欢秦臻,非常不喜欢。
并非秦臻做了什么特别让她讨厌的事,而是她天生直觉和秦臻性格不合适——哪怕两个人都是乖巧到可以被别人家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模范,她也觉得和秦臻不是一种人。秦臻住在她家楼上,经常碰见了她打招呼也是淡淡的,更不用提本该自然而然一起上下学的事。她和郑重青梅竹马,郑重小时候也经常到路一年家里玩,每到这时候路一年就十分警惕秦臻会不会突然来敲她家的门,通常是“我妈妈做了什么给你们家也送一些”、“家里撑衣杆坏了我妈妈让我先借一下”之类的小事,而这时候,路妈妈就会格外热情地说:“郑重来家里玩了,做了好多菜,秦臻也来吃吧。”
如果秦臻此时答应了,路一年倒是不会在意。她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也没有独占什么的念头,然而秦臻总是看看路一年,然后神情有些为难,轻轻巧巧地拒绝,此后照旧。
包括路一年带郑重到底下院子里玩的时候也如此,秦臻总是趴在窗子旁边看他们。所以,到后来,与其说路一年不喜欢秦臻,更不如说,她害怕秦臻。
但秦臻如今成了她最好朋友的女朋友,她也不能说什么。路一年重新坐回讲台上,看着埋头苦苦思考的郑重,又叹了口气。
她猜明天这个笨蛋,就会万分雀跃地告诉她,秦臻不知道为什么终于不送他面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