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我一直觉得感情于我而言是累赘——哦不,从六年前的那场变故开始,我实在不敢再相信感情这种东西,彼时我初一,感情一向和睦的父母忽然频繁地争吵甚至大动干戈,迷惑之际便听得亲戚们在背地里的流言——你看那家女婿,当初不是与她爱的死去活来么,现在还不是另寻新欢?只是苦了孩子和她。
我当即犹如晴天霹雳,却也大致猜出事情原貌。父亲有了新欢,被母亲发现。这样的境况让我手足无措,在他们又一次的激烈争吵中,我发泄般对他们严加指责,最后气急败坏地跑出门去,在横穿公路时一辆车飞速迟来,追出来的父亲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却在母亲的尖叫声和汽车紧急的刹车声中倒在血泊里。
父亲当场死亡。肇事司机百般自责,爷爷奶奶在领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后扬长而去,杳无音讯;母亲精神失常,被外公外婆送进精神病院;我被迫办了退学手续,留在照顾母亲。转机在一年后出现,一个陌生阿姨找上门来,自称是精神科医师,以治疗为名带走了我和妈妈,将我送进另外一个小城的一所中学念初二,替我租了住房并付清租金,甚至免了妈妈的全额治疗费用。
她带着妈妈来到靠近S市的一个小城。小城在江南一带,风光无限好,据悉无比适合恢复治疗。
感情这种东西,除了妈妈和阿姨,我实在不敢再相信旁人。而好友则是例外中的例外,高一入学时老师曾叫我整理档案,她的资料上父母一栏所填的名字,赫然指的是那与我有着大恩的阿姨。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可以对不起,唯独她,我是万万不能伤害的。
他神色复杂地听我讲完,问:“她怎么会是阿姨的女儿?”
我愕然。
他脸埋在手掌里,说:“……对不起。”
两年前他偶然跟父母提起同租的女孩,不想却得知,当年的肇事司机竟是他的叔叔,在得知赔偿金被他人卷走后愤慨不已,同时出于愧疚又因工作繁忙抽不开身,便拜托了高中时的好友,那好友,自然便是阿姨。
他说,我之所以对你印象深刻,高考完叫你来找我,帮你联系兼职找地方住,都是因为——
我脱口而出,内疚?
心里一股无名火瞬间涌起,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挣脱他的压制,我冲他冷笑:“你要什么我怎会知,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唯独我是傻瓜。出于内疚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请你适可而止。”
愤然离去。
随便找了家旅馆对付了一夜,第二天向快餐店请了假,给阿姨打了电话,去到车站跳上大巴,前往妈妈所在的小镇。
看的出来妈妈恢复得极好,脸上一扫几年前的阴霾,显出轻轻浅浅的明朗来。她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年来的是,说到有趣的地方甚至还会大笑,我在一旁听,看着她温柔的脸有些恍惚,我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午后她睡下,我坐在床边看书,忍不住想,为什么前几年,我都不来看一看她呢?记忆瞬间被撕扯,我想起父亲下葬那天,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大哭不止,最终被众人拉开时,她指着我大骂——怪就怪你那天扯神经,好好的跑出去作甚?你这个凶手,是你害死了他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惊喜过来看向门边,竟看见好友站在那里,眼眸深邃。
手足无措之际,她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即听得她说:“跟你在一起那么久,我都不知道我妈暗自资助的人是你。我来这里碰碰运气,师兄找了你一夜,今早听到噩耗,他父母昨晚回国,在高架上发生意外翻车,我陪他去医院,他却要我来找你——你要真的为她好,回去看看他,要不,给他打个电话,也可以。”
顾不上想许多便赶往车站,一路上浑浑噩噩,感到医院急奔手术室,便看见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手撑额头,眉头紧锁。我深呼吸走到他面前,他猛然抬头,我一惊,下一秒,手被他握住,他开口,声音沙哑:“回来就好。”
我讷讷而不能言,回握住他:“对不起。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笑笑。
我坐在他身边,时钟的分针滴滴答答地走,手术室的红灯终于转绿,他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医生从门内走出到他跟前,神色轻松,伸出手来:“恭喜,有惊无险。”
他与医生握手,脸上终于有了轻松之色:“多谢。”
我嘘口气。
晚上好友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一一告之,她在那头沉默许久,开口:“你妈妈要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莫名,她又接一句:“安心陪着他,我挂了。”“啪”一声便挂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站在病房外,叔叔阿姨已经清晰,二人皆是颅内损伤,好在淤血每对神经造成压迫,虽然会有头疼的后遗症,但坚持吃药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两人身上大伤小伤遍布,纱布层层缠绕,两个人看着对方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看向他,戏称自己是木乃伊归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真美好啊,是不是?
小时候爸妈可称得上是模范夫妻,恩爱和睦,一家人温馨幸福。我不知道那样相爱的一对怎么会变成那样,父亲外遇,提出离婚,母亲不肯,甚至以死相逼,都没有挽回他的心。如果当时我冷静一点,或许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两人离婚,而不是今天这种局面。妈妈那样爱他,可他却因我而死,她憎恶我是个凶手,也的确是……情理之中啊。
阿姨曾跟我提及,妈妈之所以会精神失常,是因为无法面对我——她无法爱一个在她潜意识里认为是杀死丈夫的凶手,也无法憎恨自己的亲生女儿,加之后来婆家众叛亲离,巨大的环境压力与心理压力终于致使她崩溃。那么在她接受治疗期间,任何能勾起那段惨烈会意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于是巨大的障碍——我——被安置在小城,而阿姨带着她远赴江南。我们天各一方,算来我已经五年没见她,并非内心冰冷,一是因为治疗需要,二十因为我的胆小怯懦。
被父母憎恨了额,谁都无法面对吧?
然而现在我几乎可以想象她对我说“对不起”的样子,其实从头到尾做错的只是我而已。到底是血浓于水么,特意选在离她最近的城市念书,受了委屈第一时间跑去找她,其实只因高考前那通电话,因过去的阴影我对精神正常的她故作冷淡,而她言语间的小心翼翼和担心关怀却是真真切切——从那时起,便立刻放下了所有包袱了吧?
不想被憎恨,不想被内疚折磨,只想像普通人一样,可以腻在妈妈身边撒娇——这样的生活,我奢望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