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童话》周一真

2、少年游【2003】

　　【2003年】

　　南江镇的上空，从晌午就憋着一场大雨。

　　天气闷热到了极致，恼人的蝉都噤声了，整个镇子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都屏着口气，等一道闪电撕开天幕，让雨水洗刷个痛快。

　　童画惺忪着睡眼，呆愣盯着店外被热变形了的粉墙黛瓦和连绵石桥发呆，印着竹席印子的脸像只花猫。

　　“吃完了好好看店——”陈丽敏从冰柜里拿了个山楂味冰工厂递给童画，“别整天就知道看电视！暑假作业做好了也帮帮童嘉逸，臭小子不知道又跑哪儿野了，热死在外面算了……”

　　冰凉酸甜的冰棍放进嘴巴，童画总算被正式激活，她把装了绿豆汤的水壶递给陈丽敏，笑得谄媚：“妈，你进完货别忘了给我买磁带！”

　　“哎呀知道了，《叶惠美》对吧，你都念叨八百遍了！”陈丽敏摆摆手开着三轮车上了石板桥，给童画留下了满满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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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画要看的店是依托自家住宅延伸出的临街小卖店，二楼自住，一楼营业，两不耽误。

　　店外木质牌子上“流星花园便利店”几个字还是出自童画的手笔，“流星花园”几个字下有明显的涂抹痕迹，之前明明还叫“秋天的童话”的，但现在显然是她用新欢代替了旧爱。

　　而所谓的“便利店”，更是童画从电视上看来的，小镇没有这样的店，她就复刻在了自家这个以粮油日化为主的杂货铺。

　　铺子不大，五脏俱全。

　　常用的卫生纸、油盐酱醋，不常用的纽扣电池、保险丝都能供应……商品的种类，随着居民的需求而日益完善。

　　当然，童画最喜欢的区域，就是高大威武、应有尽有的零食货架。她动作娴熟地摸了几根果丹皮、一包小浣熊和几包唐僧肉，想想又转身顺了一条花花绿绿的粘牙糖，像是掉进米仓的快乐老鼠，用华丽的走位，溜进了角落的小沙发。

　　那是她精心布置的看店宝座，可以完美看到电视、摸到零食，又可以兼顾到客人。

　　实在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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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上的步惊云抱着孔慈哀嚎“你不能死啊——”童画看了很多遍了，但还是咬着果丹皮，泪眼婆娑地跟着心碎欲绝的步惊云潸然泪下。

　　突然一道闪电劈下来，滚滚雷声和磅礴暴雨顿时把这悲怆的气氛烘托到最高潮。

　　雨帘像厚重的幕布很快把小店遮蔽，童画拥有了一隅专属舞台，她抄起遥控器，跟着主题曲热唱，“别对我说永远永远，永远不是我要的明天……”

　　“有没有粘钩。”

　　隐约听到有声音，童画回头，一个裹挟着水汽的落汤鸡撑着一把已经严重骨折的伞站在柜台外。

　　男孩身形瘦削，衣服湿透了分不清是黑还是灰，脸色苍白，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直直看进了童画的心里。

　　童画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一个眼神烫红了脸：“你……你，你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

　　“从你唱第一句开始。”男生的语气和神色一样平淡，没有任何取笑的意味。

　　“那你不说话！”倒是童画得理不饶人了。

　　“我说了，你没听到。”

　　男生浓密的眼睫也许是因为刘海滴落的细碎雨滴，使劲忽闪了几下。他侧了下头，有些无措伸手去擦，带出几分不自知的可爱，童画看得出神，竟然忘了抬杠。

　　“有粘钩吗？”男生从兜里掏出纸币递给童画。

　　一张十块纸币叠得板正，却也湿透了。

　　“有的，我家啥都有！”童画装模作样找了一会儿，继续搭话：“你住在这里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对，今天刚搬来。”男生还在用衣袖擦脸上的水珠。

　　小镇上偶尔会有些游客，但很少有新人搬来，童画诧异看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气质为什么和自己周围的毛小子不同了。

　　原来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怪不得，就说我怎么会没见过你。”童画拿了粘钩，又找出一把最贵最结实的伞递过去，“欢迎你搬来！”

　　男生看看伞，犹疑着没有接，“我钱不够。”

　　“没事儿，算是欢迎你搬来的礼物。”童画大喇喇地挥手，又找了条毛巾递给他，“你快先擦擦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呀？”

　　男生有些为难，但还是接过来，挑了一半的问题回答：“我叫尹川，我明天会把钱送过来的。”

　　“不用不用！”童画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嘿嘿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知道你叫什么！”

　　尹川用宽大的毛巾擦着头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叫童画！童话的童，画画的画。”

　　童画电视也不看了，踢拉着小熊拖鞋，干脆从柜台里跑了出去，背带裙的一根肩带从肩膀上滑下来，两根麻花辫也雀跃着飞了起来，她忙不迭伸出手:“握握手吧，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尹川讷讷看着她，眼神像是第一次在森林里见到人的小鹿。

　　而童画觉得自己像是个披着兽皮的猎人。

　　“我先走了，”尹川把毛巾还给童画，“明天我来给你钱。”

　　“那你明天记得哦！”童画着急，“我是说你明天来找我玩哦。”

　　“好。”尹川点点头，撑开了伞重新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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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画讷讷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里突然皱作一团，比她当年看到恩熙追着车叫哥哥时候还要心酸。她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定定站着看着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雨幕中。

　　一片混沌的视野里，又突然冲过来一个不明物。

　　不自觉地后退半步，童画的面前就多了个头上包了个塑料袋的水鬼。

　　“快——毛巾毛巾！我的烈火不能熄灭！”童嘉逸抢过童画手里的毛巾，从怀里掏出一颗火红的溜溜球，心疼地包裹住，一边擦拭一边夸张地跳脚。

　　童画看着这个比自己晚出生五分钟的弟弟，一脸嫌弃。

　　完全不一样。

　　顶着塑料袋、大叫着“烈火烈火”的童嘉逸，和温文尔雅的尹川相比，像是个山顶洞人。

　　童嘉逸嗷嗷叫着安顿好自己的烈火，然后胡乱揉着头发，问童画：“有啥吃的？妈呢？”

　　“妈去进货了，没有吃的。”童画把啃了半截的果丹皮递过去，“饿了吃点这个吧。”

　　童嘉逸抓过来就往嘴里塞，擦干净的一张脸虎头虎脑，不能说是不好看的，怎么说也是从小被星探挖掘上过奶粉广告的。但在童画看来，就是透着一股子傻气。

　　“你还知道回来呢？”哪怕早出生五分钟，姐姐也是姐姐。

　　“火影要开始了！”童嘉逸伸出罪恶的手要转台。

　　“我还要看呢，你赶紧去写作业！”童画按住他，“马上就开学了，你再不写一定要挨揍。”

　　“那你给我抄抄，”童嘉逸腆着一张脸，“你忍心看我被揍嘛？”

　　“我不仅忍心，我一定还是帮凶。”童画盯着电视，岿然不动。

　　“要了命了，本是同根生，相……后面啥来着？”童嘉逸耍赖，“一定是你出生时踹了我的脑袋，才让我成绩差。你得对我负责！”

　　童画刚想发作，又看到弟弟模仿着周星驰表演——“幸好我及时地护住了脸，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她又不禁笑了出声，扔过一套干爽的衣服：“得了吧你，诗一句都记不住，就台词记得快，快换衣服吧。”

　　“对了，桥那头今天要搬进来一家人你知道嘛……”童嘉逸边换衣服边八卦，“我看到那家有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生，他妈妈好漂亮的，像……就像这个雄霸的老婆！”

　　“桥头那家嘛？”童画瞪大眼睛，逼了过来，“你看清楚没？”

　　“对啊，今天早上我还看到卡车呢，搬来的那家还有电脑呢，太羡慕了！对了，我还看到钢琴了，不是学校那种木头的，是黑漆的那种……”

　　“童嘉逸你还是有点用的！你这情报太灵了！”童画大喜，一骨碌站起身，“这岂不是传说中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了？”

　　“啥？”童嘉逸虽然不懂，但他最擅长听话听音，“那既然夸我，是不是需要给点奖赏？你的作业本……”

　　“这样吧，我的日记可以给你参考，反正咱俩是姐弟都在一起，做的事儿都可以一样的。”

　　“切——小气包卖汤包！”童嘉逸又是鬼脸又是白眼。

　　童画一点也不生气，她的心，早就飞到桥头那家了。

　　以后就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

　　尹川，尹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