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茧》沈知何

14、chapter 14

　　明面上，事情似乎解决了，一切尘埃落定，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也该照常回到正轨。
　　王耀家长来了之后，大概被家里狠狠教训了，他也消停了，余下的，没什么两样——大家依旧把春简当空气。

　　春简原本以为自己境况会好转一些，至少，她能在班上得到一些正常的交流和沟通。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隐隐感觉到，大家越来越远离她了。
　　等到她后知后觉发现班上的同学对她遇到就躲，避之不及，潜移默化变成一场更隐蔽的孤立时，她才明白过来，人群总是下意识惧怕那些主动打破秩序掀桌子的人。

　　孤僻和不合群的标签愈加牢牢烙在了春简的身上。

　　王耀原本是非常不爽且不服气的，然而几天下来，春简的风评居然没能得到好转，反而似乎更糟的时候，他不再费心力去针对她，没有眼力见的人，活该如此，不过自作自受而已。

　　运动会当天，校方领导在主席台上致完词，广播站播读方阵进场稿件，高一高二每个班的方阵行过操场，开幕式热热闹闹地结束后，很快便进入到如火如荼的比赛项目里。
　　在场的每一个学生都开心得不得了，满怀笑容，干劲满满。
　　该比赛的去比赛地点检录，负责广播站的赶紧归位，三五好友吆喝着去买水的、投加油稿的、看比赛的、加油打气的，每一处也都喧闹熙攘，雀跃躁动。

　　“七班的，快快，马上葛越越100米预赛了，没事儿的都一起给她加油去！！”

　　除了现在要比赛的和忙后勤的先行离开了，七班方阵还没完全散去，你拉我我拽你，大喊着互相邀请身边同学，去给葛越越加油打气撑场子，春简随着人流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没一人留意到她，也没一人邀请她，最后，她顿下脚步，转身，从方阵人群里悄然离去。

　　＊

　　主席台左侧的观赛席空地上，是广播站的工作阵地。投送来的广播稿一件接一件，为运动健儿的加油稿，总有各类逆天的中二的勇猛的告白稿混杂其间，试图蒙混过关。
　　黎中的校风活泼，在这个皆大欢喜的运动盛会，校方领导和老师们不会太扫兴。笑笑而过，任学生们放飞自我。
　　广播站长也不会放过让每一位同学表现（丢大脸）的机会，只要不太敏感，审稿后基本上来者不拒地念出来。

　　春简从主席台底下的荫蔽处慢慢走过。

　　“高二一班的周子祈同学，提问：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答：是缺点你。听着，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八百米加油噢，爱来自你隔壁班的林茉同学，揪咪，比心～”
　　头顶上，播读着艺术班的林茉对周子祈整活般的告白，让人脚趾抠地的土味情话。

　　念稿的播音员也忍不住隐隐发笑，操场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诸如“哈哈哈哈哈”、“操，绝了”的惊叹与笑声。

　　春简垂眸，滞缓地扯了扯唇角。

　　走出主席台，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女子100米的赛程已经开始，扎着高马尾的葛越越如一支离弦的箭迅疾跑过，少女高挑而靓丽，马尾随风打旋儿，扬起的弧度轻盈。
　　葛越越率先抵达终点，稳稳当当地以第一胜下预赛，七班自发组织的啦啦队里，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800米开始检录。
　　周子祈懒洋洋地站在检录处，还没比赛，观赛区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围观的男生女生同学朋友围观者仰慕者，无不昭示着检录处那个众星捧月的少年，他的好人缘和受欢迎程度。

　　长身鹤立的少年似乎自带光暖滤镜，普通校服穿在他身上熨帖而清爽，唇角稍稍扬起的一点笑意，就让围观女生发出雀跃低叫。

　　春简隐在人群的背后，看周子祈遥遥领先，不费吹灰之力地跑完整个八百米。

　　当他第一个冲破终点时，如潮的喝彩声旋即淹没操场。女生们围在了终点线，嘻嘻哈哈来送水。
　　很快有人起哄，把林茉从人群里推出来，少女明媚大方地笑，脆声道贺：“恭喜啊周子祈！”
　　“那个，咳，你看好……”她绷住了几分笑意，交错拇指和食指，举起手臂，唐突地冲他比了个心。

　　围观的同学们掐着人中哇哇乱叫，瞬即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又是爆笑。

　　周子祈揉了把额角，露出一副救救我的神情，半开玩笑地吐槽：“救命，玩尬的是吧？”
　　林茉收回她那颗比心，不羞不恼，笑说：“这才有记忆点嘛，不然你哪儿记得住我。”
　　她顺势递了瓶矿泉水过去。

　　周子祈下巴微抬，眼眸侧转，幽幽睨向不远处看戏看得直乐的闻霖。

　　闻霖闷笑着拨开人群走上前，把他的校服外套和手机递过去，又把揣自己裤兜里快揣热了的矿泉水掏出来。
　　“咳，那个……咱们班派我这个代表，来给你送个水，表示下慰问，小周今天表现不错啊表现不错，啊，再接再厉——”

　　闻霖啰里八嗦的废话没说完，周子祈径自朝他走过去，一把抽走自己的外套和手机，还有他手里的那瓶水。拧开，仰头喝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走远。

　　闻霖故作惊讶地“哟”了声，得瑟笑起来。

　　此举惹得众女生无言吐槽：“闻霖你这一副正宫一样的欠揍表情能不能收着点！！你好mean啊你！！你是不是暗恋周子祈啊你！！！”

　　闻霖贱嗖嗖地笑了笑，溜之大吉。

　　不刻，闻霖快步跟上周子祈。
　　他肩膀去撞周子祈的肩，一脸忍辱负重地控诉他：“周子祈你丫高低给我磕几个！看兄弟我牺牲了自己多少次，给你挡了多少桃花！”

　　春简在人群后遥遥看着，情绪也不由被感染，眼眸里盛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好，都好，他们都有闪闪发光的青春。

　　她深吸一口气，笑意淡去，抬步远去。

　　世间的欢闹各有去处，只有她孑然一身。
　　少女垂着眼，与熙攘人群背道而驰，瘦削的背影，在稀薄日光下，映得愈发沉默与孤独。

　　＊

　　周子祈被体育委员求着拉着充人头，报了三个项目。
　　体委也很委屈，拿着报名表一脸忧愁地吐槽：“像我们这种理科重点班，个个脑子活泛，脑力王者，但都是身娇体弱，没什么运动能力的菜鸡，只有你啊我啊闻霖啊咱们几个像点样，你不报我们一班都没什么奖拿，那要丢人丢大发了。”

　　此话瞬即引起众怒，大脑王者一班男生愤愤不平，拿圆规尺子纷纷抵体委脖子上，眯眼威胁。
　　“来，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就一次。”
　　“好好说，重新说。”

　　周子祈懒洋洋抛了个纸团过去，好整以暇地说：“听到没？好好夸，重新夸。”
　　体委瞠目结舌，哀嚎：“操，周子祈，你是不是人！你站哪边的你！”
　　周子祈笑吟吟，慢悠悠地端起水杯去饮水机打水。

　　说笑归说笑，打闹归打闹，包揽三个比赛项目的事一班的男生们倒也很有自知之明，心安理得交给了周子祈，能者多劳，逃掉，是不可能让他逃掉的。
　　谁叫这个可恶的万人迷文武全能，大脑王者一班男生，谁都不服，就服周子祈。

　　周子祈三个比赛项目两天都有，上午的八百米，明天上午的4x100混合接力，下午还有一个的趣味拔河。

　　八百米跑完，他远离操场，想找个僻静处打电话。然而运动会期间，哪儿哪儿都吵，找来找去，穿过小卖部，从后门出去，后面的那一片小树林才安静稍许。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周子祈拨通齐奚的电话，问：“妈，还在忙？”

　　门面这个点儿清闲，齐奚那端一个人守着店。然而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店里里里外外拖完地，现在又正拿着抹布擦餐桌子。
　　听到兜里的手机响，她拿围裙擦了擦手，才摸出来，接通：“喂，小祈？这个点儿你不是在学校参加运动会吗？”

　　周子祈说：“比完了。”
　　齐奚无不骄傲地打趣，“怎么样？我儿子又拿第一啦。”
　　周子祈笑笑，“拿第二第三倒数我也是你儿子。”
　　齐奚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笃定地说：“那不能，我儿子以后一定有大出息的。”

　　“下午我没事儿……”周子祈顿了顿，“我能回昌镇看看吗？”
　　齐奚默了一瞬。
　　周子祈敛了眼，低着嗓子，几近恳求的语气，“就我一个人，回去转一转就走。”
　　齐奚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低声提醒：“你悄么声儿的，别被你大妈二伯他们发现了。”

　　＊

　　周子祈从昌镇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昌镇是黎城下辖乡镇，不远，公交车路上站点不停，快的话只要四十分钟。公交车从小镇开回黎城市中心，沿途风景从两畔遍及田野河塘的旷野大道渐变为高楼林立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到春祠街的公交站停，周子祈下车，再穿过繁华商区围出的一片城中村，慢慢往家里走，他心绪很空，白茫茫一片的萧索。

　　周子祈身上沾了点香灰气味，一路上也没消掉。

　　昌镇有座小小的老庙，庙宇破旧，红墙上遍布年岁铅洗的斑驳痕迹。庙里有一处供着周家祠堂的宗亲牌位，再往西两公里，就是周家湾村民一起筹建的周家宗祠公墓，周家湾所有死的人，都可以葬在这里。周子祈去庙里烧了香，捐了点香火钱，庙里的方丈老和尚用浓厚方言讲禅语、打机锋，总有种一本正经的诙谐和搞笑。

　　周子祈这么想着就笑了出来，慈眉善目的方丈于是也笑，骂了一句狗崽子。
　　他认识周子祈，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跟他比佛祖熟，骂一句没人介怀。

　　周子祈双手合十，装模作样道一句阿弥陀佛，没个正经地说：“佛祖说的是，顿悟了，顿悟了。”

　　方丈叫他少贫，丢给他几支香，盘着手上挂着的佛珠串，说：“去看看你爸他们吧。”

　　周子祈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嗯”了一声，拎了香，从蒲团起身，离开寺庙。
　　再往西走两公里，静悄悄地来到公墓，给他爸和他叔，各上了迟来的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