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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接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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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泠醒了。”
女人坐在矮矮的交床上,佝偻着腰缝衣裳。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榻上的婴儿阿泠,又埋头针线。
面黄肌瘦的女孩走进屋子里,将手里拽着的一块麻布塞进阿泠嘴里,她舔舔,是饴糖,便欣喜地抓过。
“从卖糖阿翁那儿讨来的,甜吗?阿泠喜欢吗?”女孩扭头问女人:“阿娘,阿泠什么时候能开口叫我姊姊?”
“还早呢。”女人缝好衣裳,扶腰起身,皱眉撑着桌案,把女孩喊来:“都缝好了,你拿去交给李家,记得是八文钱。”
“诶!”女孩抱着一堆比她人还要大的衣服走了。
女人抱起阿泠,道:“阿泠真乖,从不哭闹。”
直到阿泠长到一岁,女人最初的欣喜变为忧虑:“怎还不会叫耶娘?”
男人道:“她连哭都不会,兴许是个哑巴。”
“不是——”女人抱着阿泠,埋头啜泣。
“光生女儿,又生的是哑巴。我要是被征去开边,回不来了,外人欺负咱家,又没个郎儿帮衬,你怎么办?”
女孩抓起剪刀,细眉倒竖,气鼓鼓地挺着小胸脯,道:“我会保护娘和阿泠!”
男人摸摸她蓬草一般的枯黄头发:“阿耶没用,让你们这样可爱的孩子,来到世上遭罪。”
女孩疑惑:“那为何生我们?”
男人一愣,与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捋捋乱发,道:“因为生如蜉蝣,贪生怕死,所以需要孩子来延续……虽然、虽然,命如此轻贱,一文不值!”她又掩面哭。
女孩摇摇头,想起邻家女孩约她斗草,便从女人怀里抱过阿泠,阿泠圆溜溜的眼珠一转,看到她便笑。
“真可爱,姊姊给你找糖吃。”
官府征兵前往幽燕,男人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女人怀了身孕,哭哭啼啼不能言语,到了真正告别的那天,她反而冷静地说着盼君还乡的话语。男人骑马走了,她捧着肚子追着跑了几步,又掩面哭。
哗啦哗啦流泪的女孩一手牵着阿泠,一手抹泪。女人叫阿泠眼眸如古井水毫无波澜,心里一恨,斥责道:“阿耶去了,你怎么无动于衷!你是哑巴,又不是傻子!难不成上天不光堵住了你的嘴,还堵住了你的心窍吗?”
阿泠摇头。
女人打了她一巴掌,她只是顺从地低头。
女孩喊道:“阿娘!不要打阿泠!”
“打她她也不知痛,我再也不会打了。”女人抹了一把泪,坚定地折返回家。
女孩四肢修长,行动间自有韵律,过路的艺人要收她为徒,艺人将前往长安教坊,她承诺会好好教女孩跳舞,让她崭露头角,直入蓬莱。
女人看着穿着破旧衣裳而玩闹的三个孩子,含泪点头。
女孩亲亲阿泠,说总有一天她会衣锦还乡,给阿泠买吃不完的饴糖。阿泠落泪,女孩舔净这几滴泪,笑道:“阿泠还是爱姊姊的。”
小儿长大了,拜了一位木匠做师傅,跟着木匠外出做工,很少回来。某天,小儿被抬进屋,抬他回来的人说,小儿修屋顶时不慎摔断了腿。
阿泠长得越发明秀动人,一身不合身的的洗得丝丝缕缕的圆领袍贴在她身上,少女的窈窕绰约隐隐约约。可是她的头发还是梳成两个小圆髻。脚步一深一浅地跟在女人身后,背上的箩筐装了一堆衣裳。
女人突然回头,阿泠抬头看她,突然发现女人很老了。灰里带白的枯发整整齐齐簪在脑后,但额前几缕飘飞的发丝显露她内心凌乱不堪的窘迫。
女人道:“刚刚李家娘子找我,说主君赏识你……”
阿泠温柔地看着女人。女人低下头不去看,道:“小弟的腿还需要钱,靠我们做点缝缝洗洗的活,永远凑不出钱治他。阿泠,求求你。”
阿泠把头发束成青螺髻,借了邻家的脂粉,抹在浅灰的嘴唇上。她带着浆洗好的衣服去了李家,李家略有薄产,给了女人二十匹绢布,便得到了阿泠。不久,李郎将她送给将要远赴长安的朋友赵郎。
赵郎宠爱阿泠,于是赵娘积攒了许多不满,私下掐阿泠的腿,扇阿泠脸,阿泠连泪都没有,眉目间甚是平和,眸如古井幽深。反而惹起了赵娘的怒火,直把脸扇得红肿。
“小哑巴!真的是痛也不叫吗?”赵娘拿过拧好的巾子,用力地擦手。
阿泠不禁苦笑,这点皮肉之痛,相较之下更像爱抚。
赵娘将巾子甩到她脸上,道:“还是个疯子。”
赵郎远游,赵娘命佣仆绑了阿泠,磨亮了斧头。
平时为赵郎跳舞、又默默跟在赵娘身后的红衣女孩冲上前,将阿泠挡在身后。阿泠眼眸颤动。
“娘子!求求娘子放过她!”女孩哭道。
“她都不怕,你怕什么。”
“娘子若要杀她,不如先杀我,我不想看她死!”
赵娘愤怒于女孩的背叛,夺了斧子,将云泠的一只手砍去。
女孩白着脸,颤道:“娘子若执意杀阿泠,那我也唯有一死。”
“为何要为这么一个连痛也不会叫的哑巴威胁我?”
女孩不理会,爬过去吻了阿泠,道:“姊姊在下面等你,不要害怕。”言讫,她抽出旁人的剑,往脖子上一抹。
赤炼一般的血飞到空中时,响起一声只有身处地狱的人才能发出的嚎叫。
刹那间,四周阒然,眼前仍是熟悉的雅致摆设。
云泠感觉身体彷佛脱胎换骨过一般疼痛,却光滑如新。她低声抽泣,自己喊了那一声后,便失去了老师的垂怜,失去了还乡的机会。可是怎么能忍住不为她的姊姊喊那一声。
江静从被褥里出来,道:“泠娘,你怎躺地上睡,我说过你不必折损自己……”他的话卡在了喉间,因为他看到云泠面皮死白,满脸泪光。
“静郎,我现在很想她,很想很想她,”她抓住他的胳膊,泣不成声,“我一定要见到她!”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门,发出沉闷的落地声。云泠鼻翼翕动,闻到了浓烈的花香。
她抛下江静,跌跌撞撞地跑去打开门,芍药花冲进屋内,倚靠着门休息的少女顺势倒在她怀中。她拍拍少女的脸,轻唤一声“芍娘”。
花可久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才迷迷糊糊笑道:“是阿泠啊。”便闭着眼沉沉睡了。
云泠抱着她走到榻边,江静掀开被子,好让云泠放下她。待云泠给她掖好被子,江静道:“你应是一夜没睡,现在请你也好好休息。听到鸡鸣了吗?我该去书房了。”他病态的蜡黄脸上,泛出些许酡红。
江静换了常服,云泠送他到门边。苍蓝拂晓中,启明星亮如珍宝。江家上下从梦中苏醒,从洒扫庭院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她合门上闩,听见江静吩咐侍女晚些来服侍她。
她滑进被窝,紧紧地依偎花可久,花可久一颤,含糊道:“阿泠怎么像冰……好冷。”云泠才想起自己在地上躺了一夜,侵染了一夜的冷气。她刚要隔开些距离,花可久却侧身环抱住她,一条腿搭在她身上,便又睡着了。
云泠借着熹光看她的脸,不如以前那般娇嫩丰满,稚气褪去,显出和坚毅的双颊。眉间微蹙,血色浅淡的嘴唇抿着,仍处在不安中。云泠偷吻了下她的嘴唇,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窃笑着伸手在她背上摸来摸去,却摸到一条条微肿的伤口。
花可久皱眉轻哼一声,仍在沉睡中。
云泠缩回手,复吻了她嘴唇才闭眼睡去。
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打量着彼此的面容,羞笑着往彼此怀里钻。
“不闹了。”云泠梳洗好后,给花可久梳洗。
“阿泠,昨夜我梦见自刎,掉落到漆黑里,很是怕,醒来时特别想你。但阿耶将我的门窗封死,连小虫也飞不进。我只好拿剑劈门。”
“能补好。”
“阿泠,这次逃出来我再也不回去,你愿意走吗?我们何时走?”
“去哪?”
“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你我!”
“再等等,我先筹备好钱财,方便我俩路上用。”
“阿泠,”她怯怯地抬眼看向云泠,“我现在身无分文,你不会嫌我累赘吗?”
云泠心中暗喜。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失去为非作歹的最大保障,陷入从未有过的窘境,这意味着花可久只能依靠她而活,再也不能离开她去拈花惹草。
“没什么,我养得起。”
有人叩门,道:“泠娘?”
云泠去开了一门缝。江静笑,说他方才在附近寻了一处宅子,来安置花可久。
云泠为花可久换了衣服,花可久提着裙子,才不至于绊脚。云泠道:“长了些,我去拿晴兰的,她最近长得和你一般高。”
花可久拽紧了裙子,嘟嘴道:“不,我就要穿阿泠这身!”
云泠拿出帷帽,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么多女子头戴帷帽,唯你一人张扬。现在你会戴上吗?”
“不是第一次!”
“我又忘了,”云泠调侃,“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能再忘记我。”她接过帷帽,笑道,“今非昔比,识时务者为俊杰。”
二人带上帷帽出门,江静雇了外边的马车,正候着她们。
上车后,三人一时无言。
“到了。”
门庭不甚广,室宇布局严谨,院中花木繁茂,沁人心脾。
花可久取下帷帽,四处察看,笑道:“不错。”
“那我就放心了,”江静的身体已经不住奔波,他有气无力道,“这里离我家只有两条街,方便泠娘来看你。但,你阿耶还在四处寻你,切莫出门。”
“好,多谢你,”花可久皱眉看他,“你还好吗?先坐下休息。”
他们移到槐荫石桌处后,江静继续道:“每月的零用我都会派人送来,最好能有一位贴身侍女来接收,你不能让别人看见。可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侍女。”
云泠道:“让晴兰来,可以吗,芍娘?”
花可久笑道:“这还得看晴兰愿不愿意啦。”
晴兰答应了。云泠抱住她的脖子,道:“晴兰,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云泠怕人发现,不敢去得太勤,三日一书信。旬日一登门,如此也常常想念到抓心挠肝。
江静的花销越来越多,惹得江母都来问他,他道,娶了一外宅。江母劝诫道:“王公贵族多有此行,但阿娘还是希望你能从一而终。”
江静猛烈地咳嗽,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江母一边倒水一边落泪,心想罢了罢了。
一个月后,云泠如往常一样,穿过两条街,轻叩门扉,哼着小调等候。
晴兰打开门,道:“芍娘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