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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鸡鸣香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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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粼粼,江豚活跃,薛家姐妹在金陵码头换了船继续溯流北上,明德剧团则回到桃叶渡落脚。郑莘明第一次来到剧团驻地,选了一间朝南的房间作为自己的住处。
“桃叶渡旁就是秦淮河,晚上的繁华喧闹不绝于耳;此处往西不远有一文庙,白天还能听到书生的读书声。用师父的话来说,这里很适于观察人物,弊处是闹市缺少僻静。”映红帮着郑莘明一起打扫,邀请道,“明早我们去水杉林练功,然后去鸡鸣寺吃素面,一起来吗?”
郑莘明欣然应好。此前她拿郑莘荣寄来的风物志和映红交换书籍,这会儿整理行李刚好把诗词话本还给映红:“映红姐姐,‘夜泊秦淮近酒家’说的是不是这里?”
映红接过几本册子:“是啊,得月楼的墨玉现在还唱《□□花》呢,师父从来不接酒楼的生意,我们有的是机会去听一听逛一逛。据我所知,墨玉来自巴蜀,她父亲本是地方官,没几年就放弃仕途转头从商,在岭南、巴蜀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有成片的房产土地。这位大小姐表面上为酒楼助演,可不算风尘女子,家里钱权两开花,哪里需要抛头露面给人家伏低做小?说起来,她老家的风土人情和你堂哥写的西北见闻或许差不多?”
“郑莘荣在信里说路经巴蜀,后至西北,想来巴蜀不属于西北一带,听他所言,巴蜀川渝和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关联要紧密一些。我也不是很确定,下回我再问问。”郑莘明一面费力回忆着捉襟见肘的地理知识,一面好奇道,“墨玉怎么来金陵了?人们按士农工商给三教九流排序,多少商人都挤破了脑袋要当官,他们家倒好,辞官经商不说,宝贝女儿墨玉还千里迢迢来这里卖艺?”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你说来好像确实有蹊跷。”映红轻轻皱了皱眉,却不求甚解,只再次提醒郑莘明,“明天卯时我来叫你,我们先去练功再去鸡鸣寺,你今晚可想好要许什么愿望。”
“鸡鸣寺许什么愿望比较灵啊?”
映红道:“民间说管姻缘,但我和吴长风一起去了趟就分开了,真是笑死个人。听闻别人科举考试前来拜拜都挺有用的,你又不考试。心诚则灵,随便求点什么吧。我们主要去吃素面。”
又要练功又要上香,郑莘明梳妆的时候便选了素净简单的衣饰。卯时真早,天只蒙蒙亮,她背着在梁溪新买的琵琶,眯着眼睛半拉半拽着映红的手,迷迷糊糊步履不停,也不知道算醒了没。
溪水潺潺,山林有风,郑莘明恨不得倒头就睡。沙旷天轻易从这具行尸走肉的手里拿走琵琶,在她耳边拨了一个轮指。郑莘明一个哆嗦,惊醒了。
“哟,醒得这么干脆。我还没摸索出你的新朋友趁不趁手呢。”沙旷天手里的琵琶被一把夺过。
“什么新朋友旧朋友,能响的都是好朋友。”郑莘明彻底回神,“你的轮指有杂音又不连贯,少来霍霍我的琵琶。练好了再来交朋友。”
沙旷天从小就是乐器天才,即便是金吉仁这样有名的严师也从来对他和颜悦色,哪里被直白地嫌弃过,他朝远处的映红委屈道:“映红师姐,你看她!我好心把她叫醒,她还凶我!”
等映红被这头的动静吸引,却看到郑莘明认真演奏,沙旷天在一旁跳脚,映红啧了一声:“沙师弟你干嘛呢?”
沙旷天有苦说不出,朝映红笑笑,狠狠吐了口气,低眉顺眼地继续弹拉三弦。
郑莘明练了几首曲子,早起的邪火总算消下去,听沙旷天的三弦越弹越凄凉,赶紧赔礼道歉:“沙师兄,别气了,刚刚是我不好,待会儿我请你吃面。”
“哼,你倒是不端着,连师兄都喊出来了。”沙旷天知道郑莘明没有恶意,一哄就好,两人又各自练习了会儿便聊起了金陵美食。沙旷天随明德剧团在金陵待了五六年,介绍起来如数家珍,两人越聊越饿,越饿越弹不下去。等映红咿咿呀呀练好,他们已经并排站在身后,活像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杏黄院墙、苍绿古木、青灰屋脊,鸡鸣寺近在眼前。两刻钟的路程愣是被沙旷天带着一刻钟就到了,映红没有背乐器,竟然落在后面走得最累。
不逢初一十五,香客不算多。请了三支清香,从天王殿、财神殿、药师塔、观音庙一路拜过去,总算到了素斋馆。
“如意糕、寿桃包、烧麦、素荷包蛋、三碗素面,够了吗?”沙旷天张罗着。
两人抢着结账,一个说“说好了我来”,另一个说“让妹妹请客像什么话”,叽叽喳喳在寺庙里还没点稳重样。
映红坐下来喝茶休息,已经无力提醒点得太多,任他们拉扯拌嘴。
“刚才在‘鸡鸣香海’那个点香的地方,我好像看到王凌筠了,你看见没啊,是不是我看错了?”几人把丰盛的早餐领齐了,沙旷天突然问道。
“啊,我都没注意周围有谁,光跟着你来找素斋馆了。”郑莘明第一次来这里,心里除了许愿就是素面,点评道,“素面比其他的好吃。”
“王公子身边还有一男一女。”映红给郑莘明倒了杯茶水,“我若没有看错,那女子就是墨玉。”
郑莘明嘴里咀嚼着如意糕,还没反应过来,沙旷天先抢过映红倒的茶水,一饮而尽:“是得月楼那个有钱的歌姬?她怎么会和王竹同游?我听说这鸡鸣寺求姻缘灵得很,这王凌筠前不久还同十六妹妹示好,他可别是另一个‘周耽’。”
映红把碟子里的烧麦塞到沙旷天嘴里:“阿弥托佛童言无忌。你疑心重重的,揣测这么多有证据吗?哪个正常人求姻缘三个人一起出门?连人影都没看清就想象出了这么多情节,你少造点谣吧,当心哪天被打。”
“我这不是替十六妹妹着急吗!”沙旷天把烧麦碟子移到郑莘明面前,试图把这个话题揭过去,“烧麦是好吃的。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素面的热气在眼前蒸腾,素油烧麦的香味不输荤油烧麦,郑莘明突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关于信任怀疑的话题。就算王凌筠真的另有红颜知己,她也没有什么立场伤心难过气愤。她再怎么觉得两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说到底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萍水相逢。橘子也好,红花绿柳也罢,这些物件哪有什么特定的意义,谁不能送呢?施南溟不就送给阿桂哥了吗?
明明刚才也没求姻缘,怎么桃花就快没了?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玉树临风,吹起洞箫潇洒俊逸,谈吐言辞彬彬有礼,遇事更是临危不乱。是了,是他本身就好,而不是只对我好。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一点点失落的。算了,这样的好人当朋友也是极好的。
沙旷天说,寺庙里不走回头路。三人吃完早饭便沿台阶下行,往狭窄的林荫道出去。遇见一个绿色的身影逆着人流左顾右盼地找东西。十步开外的地方王凌筠和他的好友正同小沙弥说着什么。他们交谈时间不长,看起来只是问路的三两句话功夫。
寺里的师兄正在更换新鲜贡果,从殿里出来给路过的沙旷天分了两个林檎。沙旷天双手捧着接过,又借花献佛送给了映红和郑莘明。三人说笑间就要和王凌筠二人擦肩而过。
一步之遥,郑莘明听见王凌筠自言自语了一声“找到了”。很轻的呢喃,她本能地想确认一下,抬头就是他清澈带笑的温柔目光。王凌筠先朝着三人作了一揖。
他的友人神情焦急,眼神追随着前头的绿衣女子,王凌筠简要介绍了一下友人的姓名:纵一苇。纵一苇同众人打过招呼后快步追上了绿衣女子,王凌筠解释,他和纵一苇、墨玉三人结伴同游,临走时墨玉发现耳环掉了,这才回头寻找。
“耳环长什么样?很贵重吗?我们也帮着一起找找。”沙旷天从王凌筠话语间对墨玉的礼貌疏离就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他了,准备日行一善弥补一下。
映红对沙旷天的热心感到疑惑:“你刚不还说不能走回头路吗?”
沙旷天盘着手上的菩提手串,双手合十道:“方才师兄给我林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之前有一次在这里迷路,有个师兄跟我说过‘走回头路也没关系,只要能找到路就好’。朋友们,让我们广结善缘。”
王凌筠道:“是做成蝴蝶样式的翡翠耳环,掉了一只,估摸着在胭脂井附近。”
沙旷天意外地熟门熟路,他们四人比墨玉、纵一苇更早抵达胭脂井。
耳环果然被掩在井口草丛里。翡翠成色很好,绿得通透澄澈,切面细致求棱角不求圆滑,阳光一照,往四面八方各个角度闪耀着火彩一样的光芒。珠宝的流光溢彩便是如此。墨玉这位大小姐的饰品果真价值不菲。
映红问郑莘明拿手帕把耳环包起来,交给王凌筠。
沙旷天看这二人脸红耳热的害羞模样,有点好笑。一条手帕而已,至于吗?
“素斋馆没遇上你们,想必你们是有所求,能冒昧问问来求什么吗?”沙旷天至情至性偶尔打诳语,但确实很会聊天抛出话头。
王凌筠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勃勃:“我和一苇兄要参加秋闱,此番是来求事业、官运的。至于墨玉小姐,是陪一苇兄来的。你们是特地来吃素斋的吗?难怪鸡鸣香海那里远远看了一眼之后就再没碰上了。”
“哈哈你也看到我们了啊哈哈哈。”沙旷天想到自己在素斋馆大放厥词的场面,尴尬笑几声掩饰心虚,“素面和烧麦还不错,王竹兄弟下回可以来试试。”
王凌筠应下,又听说明德剧团住在桃叶渡,遂邀请三人今晚到得月楼一聚,以尽地主之谊。此时纵一苇和墨玉携手而来,他将耳环物归原主,手帕仍落在手里,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清清白白一片冰心,怎么就没办法落落大方?
墨玉同众人寒暄间,他看向郑莘明,她今日穿得淡雅,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头上只簪了一支金桂样式的绒花竹簪,琵琶背在身后,衬得郑莘明更加明眸善睐,顾盼生辉。鸡鸣寺的钟声响起,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