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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云雀与夜莺 ...

  •   “我要求发言。”

      听众们好奇的目光投向会场中央的少女。她举起纤细的手臂,示意众人安静。

      “请大家听我说,”她开口,面色冷静而骄傲,“我可以为凯尔奈公民作证。我们一家曾在鲁昂与他熟识。他并不是什么贵族。他是个贫穷的画家,和穿破旧长裤的人住在同一间小旅馆里。他的袖子上有破洞,鞋子上打补丁。

      “我眼见他自己上顿不接下顿,却把身上仅有的硬币拿出来救济无家可归的儿童!凯尔奈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清白、正直。”

      她身侧的菲利普也站到凳子上,伸展着自己的手臂。这个爽朗的年轻人用宏亮的声音对全场说道:

      “我,菲利普·珀西,也为凯尔奈公民的名誉担保!对于他的指控,要么是伪君子为掩盖自己恶行的污蔑,要么就是愚蠢地轻信了骗子的可笑谎言!”

      俱乐部里几秒之间鸦雀无声。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凯尔奈万岁!”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着高声呼喊:“凯尔奈万岁!罗伯斯庇尔万岁!”

      艾迪特欣慰地抬头望向讲台。安德烈在那后面与她视线相碰,两人会心一笑。

      从俱乐部出来之后,安德烈向这对兄妹表示感激。

      “我不过说了实话。”菲利普爽快地笑笑。

      “谢谢你,艾迪特。”安德烈正视着少女,“你真是勇敢。”

      “算是还了你的人情啦。”艾迪特神气又羞怯地把发辫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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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俱乐部事件之后,安德烈·凯尔奈开始愈加频繁地出入珀西家的房子,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和这家人一起吃晚餐。

      私下里,他待人真诚和蔼,加上那副讨人喜欢的相貌,连对革命者一向偏见颇深的阿黛勒姑妈,也开始渐渐把这个儿子的同事和密友当成家人了。

      有的晚上,这一家人会围坐在桌前一起阅读经典,安德烈把诗歌和戏剧朗诵给大家听,菲利普和玛尔戈用敬佩的目光仰视着他。

      艾迪特在许多报纸上看到对安德烈·凯尔奈这位国民公会发言人的评论:记者们以或贬讽或敬畏的笔吻描述他的冷酷无情,有人写道他傲慢得让人厌恶,“举止言谈活像个大祭司”。

      她感到奇怪。因为她对文章中描绘出来的这个安德烈感觉陌生——他在她们家里的时候,总是像个温和可亲的兄长,偶尔还会开些风趣的玩笑。

      也许,这个小画家还有她所不知晓的一面。

      --------------

      艾迪特把安德烈交给她的《自由女神报》这半个月的收入带给了好朋友夏琳,要她拿去买条厚实些的毛毯。

      “这太多了,艾迪特,”夏琳有些受宠若惊,“其实我真的用不着太好的东西的。相比毯子和食物,我可能宁愿要些实验用的材料,我已经太久没碰过化学实验啦。”

      她紧接着又慌乱地补充:“哦,我并没有要使你为难的意思!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在这样艰难的时期弄到那种东西要多么奢侈呢!对不起,艾迪特。”

      举着小提琴的拉斐尔提议两位少女唱歌放松一下,由他为她俩伴奏。

      欢快的旋律在小屋里旋转飘扬,少女的歌声交缠唱和,萦绕乐曲之上,足以令人心神荡漾。

      艾迪特的歌喉像云雀,清越而高亢,充沛而生动,令人心旷神怡;

      夏琳则是夜莺,她唱起歌来嗓音空灵动人,却不由使人感伤。

      小提琴的旋律以一个婉转的音符告一段落。

      夏琳以手捂住心口:“多么美妙的时间!我又想起我们三人过往的欢欣来!”

      “你的低音唱得可真美,夏琳!”艾迪特由衷赞叹,“对了,请你念一念这首诗吧,这是安德烈——凯尔奈公民为我们的《自由女神报》所新作的。”

      “《自由女神颂》?”夏琳接过那张小报,念出诗歌的标题。

      拉斐尔朝这边望来,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焦躁不安。他手中的琴声仍在继续,但似乎换上了哀伤的曲调。

      夏琳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朗诵:

      “自由呵,自由,

      我在最火热的梦境里描摹你的倩影;

      胸膛中这颗心脏,只为你而狂喜地跳跃,

      你这春日和希望的精灵!”

      拉斐尔从未停止弓弦的动作,那曲子却显然不是为这热情奔放的诗歌而和——失了谐和的乐符听上去越发凄婉。

      每次在两小节中间的间隙,夏琳都停下来朝角落的哥哥看过去,显出些许担忧。

      她又低下头继续那诗篇,嗓音里那纯净而又节制的忧伤,与诗句的内容相得益彰:

      “噢,自由之女神!

      唯有为你,我愿献出我的生命:

      我请求人们将你可爱的名字

      刻进我的墓志铭。①”

      诗歌完结了。拉斐尔的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这颓废的青年默然收起手中的乐器,又一次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

      “唉,这几乎是情诗了,艾迪特。”夏琳摇摇头,语气中透着酸涩。

      “情诗?你这么觉得吗!”艾迪特惊呼。

      “你一定也感觉得出来,这自由之女神正是指你呀!”

      “我不知道,我……”

      “我的朋友,你这样优秀,这样明媚,凯尔奈公民对你一见钟情,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是,我还是为可怜的拉斐尔而心生嫉妒!”夏琳长叹一口气。

      “可怜的拉斐尔!”艾迪特跟着感慨。

      “你注意到哥哥刚刚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吗?他心思一向敏感,这首诗对他来说多么是种折磨!再加上你在俱乐部维护凯尔奈先生的事……”

      “抱歉,亲爱的夏琳,我感觉自己和拉斐尔不太可能有进一步的关系了,”艾迪特有些犹疑地对朋友说,“我们之间……缺乏某种思想上的共鸣。”

      “我能够理解,”夏琳捉过女伴的手,“不过,艾迪特,你用不着对我道歉!不论你选择谁,我都真心祝福你,我俩的友谊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

      艾迪特回到家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爱上我了!她暗暗默念。

      我能相信吗?她反复思量。

      “这么说,我也可以恋爱了!”少女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端详自己的容颜和身形,“可昨天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像艾迪特这样的女孩子,的确难免产生这样的心境。

      她一直以来在家庭生活中太过幸福顺遂,从童年成长为青年对她来说是个全然连贯的过程。作为孩童的记忆对她来说,并不显得遥远和朦胧。

      就好像把一个孩子放在身边养大,便因习惯而不会惊叹于她巨大的变化一样,她虽为安德烈所吸引,却从未明确意识到这与孩提时代的不同之处;

      直到夏琳的话成为一个节点,一下子唤醒了她的心:她已成长为一个女人了。

      艾迪特开始强迫性地从镜子里一遍又一遍寻找自己脸上的迷人之处:“多么不可思议!”

      -------------

      艾迪特意外地收到了罗兰夫人的一张字条,那上面邀请她过去一叙。

      她惴惴不安地落座于夫人的那张矮桌旁。

      她的偶像今日在一身墨绿色的丝绒衣裙衬托下显得容光焕发。她对艾迪特态度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热情地招呼她。

      但艾迪特反而盼望夫人能先提起上回不欢而散的那次争吵来。

      “亲爱的,你上次不由分说地跑出我家之后,我也思考了许多。”寒暄过后,罗兰夫人终于说起了正题。

      艾迪特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

      “你很有才华,艾迪特,还拥有最难能可贵的同情心。”夫人冲她微笑,“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在九月的事件中死去的高贵的朗巴勒公主,和你所说的受苦受难的底层卖笑女,是否有些许共同之处呢?”

      她这次没再说“九月大屠杀”,不过艾迪特预感到这开头可能代表的说服意味,不由得又绷紧了身体。

      “啊,别用那样警觉的眼光望着我,孩子!”夫人接着道,“玛丽-安托瓦内特②比她丈夫受到远远更恶毒的谴责,人们喊她‘婊子’,把造成灾难的恶名压在她头上,这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个外国人?朗巴勒公主遭到九月的暴徒的强-暴和虐待,男人们为占有和蹂-躏这不可一世的贵女而狂笑,这难道只由于她所处的阶级?”

      “玛侬女公民!”艾迪特低呼。

      “我的朋友,阶级和民族之外,还有性别,”罗兰夫人把手搭上少女瘦削的肩头,“性别才是最大的同盟。”③

      艾迪特没有回答。

      她不愿承认,但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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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安德烈的这两节诗来自作者的瞎编乱造。但ChatGPT把它翻译成了颇具美感的英文版,在这里贴上来:

      "Liberty, oh liberty,

      In my most ardent dreams, thy beauty I see;

      This heart within my breast doth leap and sing,

      For thee, the spirit of hope and spring!"

      "O’Lady Liberty divine!

      For thee alone, my life I'd resign:

      I beseech all to carve thy name so fair,

      On my tombstone, for all to stare."

      ②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14岁嫁给路易十六,生活奢侈无度,有“赤字夫人”之称。

      当时的人们将她描绘成邪恶凶残的魔女、无耻的淫-妇,人民的怒火几乎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而路易十六,则被描述成一位仁慈爱民的好君主,只是被她带累了。

      1793年10月12日,玛丽·安托瓦内特被送上审判席。诸多的罪名加在了她身上,其中有些简直匪夷所思,例如与自己的儿子路易十七乱-伦。

      据说,当玛丽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她踩到了刽子手的脚,因而说了句:“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连同罗兰夫人那句“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以及她丈夫路易十六那众所周知的临终演讲,都是当时有名的临刑遗言。

      ③我个人没有找到罗兰夫人是女权主义者的证据。不过同时期的女革命家和女权活动家奥兰普·德古热在写给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信件中确曾体现这种性别同盟的进步思想。在露西尔·德穆兰遗留的手稿中也可以找到这种思想的痕迹。因此我相信以罗兰夫人的智慧,她必然也能够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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