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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有什么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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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双手支在小阳台的护栏上,试图用傍晚寒凉的空气平息自己心头的烦乱。
不出所料,沉稳的脚步声从她身后靠近。
“您找过来做什么?”她没有转身,对着背后的男子质问道。
“艾迪特,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你都长这么大了。”他的语气很是诚恳。
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恼火:“您就打算这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把您背叛友谊的行为一笔带过?”
“对当年的不辞而别,我很抱歉,”安德烈垂下眼,“我没有想到,这会对你造成如此的影响。”
艾迪特转过头,冲他嚷道:“因为您只把我当个好糊弄的小孩子,是不是?我们过往一起争论过的那些问题,在您看来不过是逗小孩的把戏!否则,您刚才在餐厅里也不会说出那样轻飘飘的话来!”
“不,我从没有那样想过!”他急切道。
“那么您来好好解释解释,您这些年消失到哪里去了?”她不满地瞪着他。
“我不得不回家乡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她冷笑重复着,“恐怕是您的心上人吧!”
“不,并不是一个女人。”他摇摇头苦笑道。
“不是女人!莫非还是一个男子?”她又嚷起来。
安德烈将手扶在额头上,无奈地停顿了会儿。“你误会了。是我的亲人。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很遗憾。”她有点难为情地嘟哝了一句,但紧接着秀眉又蹙起来,“不过,这跟您一去不返又有什么干系?”
他沉吟了下。“这其中有些复杂。请你原谅,我现在还不能说。给我一些时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好吧,”她仍有些忿忿地道,“好吧,解决了!不过您害得我的偶像一下子消失了,这您可要负责!”
“偶像?”他愣住了。
“是啊,在我读到凯尔奈公民那些文字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可是个最富有美德之人!倘若我知道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一开始就决计不会崇拜他的。”她赌气地撅撅嘴,撇过头去。
安德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那么我会尽力让自己配得上他的形象。不过,现在该回到餐桌上去啦,您的家人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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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艾迪特在露西尔·德穆兰的家里帮她修改要付印的稿件时,后者突然问她:
“你想去见见罗兰夫人①吗?”
“罗兰女公民!我真的可以到她的沙龙去吗?”艾迪特惊喜地叫道。
一直到走进这位偶像的客厅,少女浑身还都有些飘飘然。
罗兰夫人迈着坚定而优雅的步伐朝她们迎来。
凭心而论,这“吉伦特派的无冕女王”没有她在画报上看到的那么精致美丽,举手投足间却更富魅力。
她体态丰腴,额头饱满,深棕色的眉毛和头发,看上去雷厉风行,但嘴角总挂着令人安心的微笑。
“这是艾迪特·塔维,我年轻的朋友,她哥哥是国民公会议员菲利普·珀西公民。”露西尔向罗兰夫人介绍道。
“艾迪特·塔维,”夫人微笑着念着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你,亲爱的,她们喊你‘自由女神’,是不是?
艾迪特回想起自己在革命纪念日上大出风头的模样,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的偶像拉着她,在一旁的小桌边坐下。
长桌周围和沙发上,坐的无不是各派的精英人士。由于近段时间对前国王的处置问题成为焦点,这些男人们争论得尤其激烈。
罗兰夫人看到艾迪特极专注地聆听主场上那些人的交谈,隔着桌子向她探出手来。
“我看得出来,你和我有一样的体会,对不对,年轻的姑娘?我不幸比我的丈夫、比在场的这些男人更有才智。在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却得时刻注意绷紧嘴巴,免得我胸中激荡的思想和观点情不自禁地从中溢出。唉,像我们这样有头脑和知识的女人,生在这个时代该说是幸运还是苦恼呢?”
“我知道您一向是吉伦特派的大脑。难道竟连您也不能参与到那些讨论中去吗?”艾迪特不平地表示。
罗兰夫人苦笑着摇摇头。
“我也只能用笔记录、再借由丈夫之手去表达我的见解罢了。”
艾迪特面露失望之色。
罗兰夫人又笑着掩住嘴巴,向少女凑过来:“不过,最难受的是什么,你能想象到吗?有时你不得不听着一个愚蠢的男人口若悬河地大谈特谈,那副样子活像把他自己当成了德摩斯梯尼或是伏尔泰,可你只能在一边悄悄对这嘎嘎叫的土鹅翻白眼!”
这刻薄而幽默的说法把艾迪特逗笑了。
这时,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朝她们的位置走过来。
“晚上好,可敬的女士们。”他优雅地欠身。
“晚上好,博佐公民。”含笑回话的是露西尔。
艾迪特有些讶于一向礼节周全的罗兰夫人此时的沉默。她转过头去,看到夫人以一种忧伤的眼神静静凝望着博佐,缓慢地向他抬起手臂。
这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庄重地吻上她的素手。他抬起来向夫人回望的眼里,同样燃烧着某种掩藏不住的激情。
艾迪特为这偶然窥见的一幕而脸红心跳,暗暗吃惊。
露西尔得回去照顾婴儿,便提前离开了。
艾迪特则又和她的偶像谈了许久,等客厅内的人们差不多散场了,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以后你可以直接叫我玛侬,亲爱的艾迪特,”罗兰夫人在她走之前说,“我十分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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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罗兰家中出来没多久,天空中开始落下冰冷的冬雨。
艾迪特本来在路边窄窄的屋檐下躲着,看到雨势非但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猛烈,索性咬咬牙,快步走入大雨中。
然而,头顶的雨一瞬间停了。她被罩进了一片干爽而温暖的领域之中。
无需回头,她便能通过那气息猜出来者的身份。
“公民,你阻挡了一个爱国者拥抱雨天的自由。”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闷闷的低笑从后方传来。“那么我现在把伞移开咯?”
艾迪特没有理会,而是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安德烈急忙举着伞跟上。
“我很高兴,你终于对我称‘你’了,”青年的声音隔着雨帘听上去朦朦胧胧,“这算是和解的表示吗,或者仅仅只是遵从革命的原则?”②
“你想得太多了,显然是后者。”艾迪特骄傲地头也不回。
“看来,果然是我得意得太早了。”安德烈苦笑着叹口气,“我竟开始有些怀念改良前的旧风俗了。毕竟我太迟钝,不能第一时间感知您态度的变化;而且,您对谁都以‘你’相称,就体现不出我的特殊性了。”
“几年不见,您倒是学会了油嘴滑舌。”她不快地朝他望去,目光定格在他淋得湿漉漉的面颊上,“不过,这样一看,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样!”
“是吗?你姑妈也已经这样感叹过了。”
“这我知道。姑妈回家后还抱怨你扫了她的兴,说你是个怪人。说真的,你当时到底为什么那样说?什么叫‘魔鬼的诅咒’?”少女疑惑地发问。
“那就替我向她说声抱歉吧。”安德烈深邃的蓝眼睛在雨雾的迷蒙中向她望来,“我现在第一次觉得这确实是种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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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艾迪特?”
由模糊而渐渐清晰的呼唤一下子惊醒了瞌睡中的少女。她睁开曚昽的双眼,一时之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下一刻她才想起自己正在国民公会的坐席上。大厅里此时灯火通明,连夜进行的对国王的审判令众人心情振奋,对结局的好奇和气氛的火热让许多人甘愿放弃了睡眠的香甜,而艾迪特也逞强地坚持要陪露西尔·德穆兰一起在此熬夜写报道。
到了后半夜,一向习惯早睡的艾迪特不得不努力抗拒着一阵阵儿童式的困倦,尽管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着身旁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脑袋一点点垂向桌面。
“要是撑不住了,就先回去休息吧。睡在这里会着凉的。”初为人母的露西尔话音里总有种既温柔又有力的奇妙之处。
“不,我一点也不困。”艾迪特立刻直起上身来,但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于是双手托了托她一直像守财奴捧着全部家当一样抱在怀里的一大袋甜食和水果,从里面胡乱抓起一个橙子就往嘴里塞。
露西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把写好的一张文稿递给她。
艾迪特拿起羽毛笔,烦躁地甩甩发辫,试图把睡意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她从后排几个男人的谈话间偶尔听见凯尔奈的名字,顿时清醒了不少。
艾迪特发觉自己内心总是盼望着听人提起安德烈的名字;即便只出自某位粗俗的、令人讨厌的议员毫无营养的评论,也足以让她立即绷紧身体,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聆听。
这是一种她自己也感到气恼而不愿承认的古怪感受。明明说话者并未特意用强调的语气,可他的名字在她耳里总能格外突出,就好像一段曲调里某个尤其清亮的音符,或是她的小画家在那幅普罗米修斯的油画里用扎眼的红色描绘的火种。
菲利普表哥与安德烈肩并肩地走近她们所在的座位,热烈地谈论着方才的审判进展。那熟悉的身影甫一进入艾迪特的视线,她便立刻摆出一副小雌鹰瞄准猎物的姿态来。
安德烈的脸上这时挂着他在人前那种冷漠高傲的神情,但一双蓝眼睛仍炯炯有神,通宵未眠并未使他显出丝毫的疲惫或憔悴。
走至她们跟前时,他才似乎稍微放松了些,微微弯下身来,面带微笑地对艾迪特说:“可以给我一个橙子吃吗,塔维女公民?”
艾迪特没料到他忽然当着人家的面,就对她流露出这么一副有意亲近的姿态来,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挑了一个最小的橙子放在他朝她摊开的手心上。
“谢谢你。我正口渴得厉害呢。”安德烈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见他这样游刃有余,艾迪特感到自己方才的全部警觉都泄了劲儿,不由得生起他的气来。
“和我们一起回家去吧,艾迪。”菲利普很自然地说起“我们”,显然仍不准备结束这让他兴致高昂的谈话。
“我不要。”艾迪特撅撅嘴,撇过头去。
菲利普沉浸在飘然的热情之中,便也无意拿兄长的权威再劝她,很快和安德烈一起走开了。
他们离开不一会儿,露西尔的丈夫卡米耶·德穆兰就出现在不远处。他站在那里与同僚点头道别,接着快步地、几乎是小跑着朝她们走过来。
卡米耶站在妻子近处,关怀起她的身体,两人用轻柔的、满怀喜悦的声音不断地对彼此讲话。艾迪特几乎感到,若不是顾及她在一旁,他定要俯下身急不可耐地深情亲吻露西尔了。
“你先带艾迪特回咱们家去吧,卡米耶,”露西尔对丈夫说,“等我在这里把这一段结尾,我就和丹东女公民一起回去。要是我现在离开,思路会被打断的。”
善解人意的露西尔又回过头对艾迪特笑笑:“你到家里等我一会儿,亲爱的。我很快就回去,咱们两个接着讨论。”
艾迪特跟着德穆兰公民走到街上时,才看到外面天都已微亮了。冬日清晨的冷意让她打了个寒噤。
登上温暖舒适的马车后,一阵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她已顾不上礼节,当着德穆兰公民的面,就把脑袋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壁上睡着了。
艾迪特在德穆兰家的客房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已接近傍晚了。在别人家里这样没心没肺地睡了长长的一觉,少女有些羞愧地朝自己吐了吐舌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拐进一旁的书房时,才看见露西尔仍伏在桌前工作。
见艾迪特已起身了,露西尔笑着朝她点点头。年轻的母亲脸色略有些苍白,美丽的大眼睛也不像平时那样水灵,显然未休息多久,只是内心的热情依旧使她容光焕发。
艾迪特坐到书桌前,面对着天色昏暗的窗外,撑着下巴发起呆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露西尔递过来一份文稿:“能请你帮我润色下这个段落吗,艾迪特?我的修辞一向没有你的那样灵动。”
“德穆兰女公民,”少女忽然开口,“要是有个朋友过去得罪过你,可现在由于家人的原因你又不得不与他重新来往,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你说的莫非是凯尔奈公民吗?”蕙质兰心的露西尔一下便猜了出来。
艾迪特局促地点点头算是承认。
“真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过往,”露西尔笑笑,“不过,说不定当初是有什么误会?你们为什么不敞开心扉来好好谈一谈呢?”
“说实话,我已经算是和他交谈过了。不过他似乎决心要对我保密。”艾迪特埋怨道。
“我想,也许他真是有什么苦衷,”露西尔按住朋友的手,“那么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亲爱的,他到底占据了怎样的位置,你又是怎么看待你们之间的情谊的?到头来,要不要原谅这个朋友,只有你的心能够替你做决定。”
“问我的……心吗?”艾迪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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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罗兰夫人(1754~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吉伦特党领导人之一。她的沙龙是吉伦特派最主要的聚会场所,她的意见左右了吉伦特派的政治走向,而以其丈夫罗兰名义发出的各种政纲和法令,几乎无不出自她的手笔。
②为使人人变成共和主义的新人,革命取消了“先生、太太、少爷、小姐”一类的称呼,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称“公民”,以示平等之原则。它还提倡在人和人之间称呼要称“你”,以取代贵族化的“您”。
③露西尔·德穆兰是一位勤奋的文字工作者,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在她的日记中,露西尔在国王审判期间的确在国民公会里连续几日通宵工作。
大革命时期是西方妇女争取参政权的萌芽,在这之后,妇女参政权的斗争进入了一个持续的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