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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姐妹,母女,父亲以及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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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里,玛尔戈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坚强。那些以胜利者身份结束了战斗的人,急于迫使牺牲者的亲眷说出他们想要的证词来,好为他们自己的毁谤增加可信度,使他们弃绝同事的恶行成为正当的。
在这些人眼里,艾迪特显然是家中年轻的幼妹,阿黛勒姑妈又年老衰弱,因而绝大部分的审讯都落在了玛尔戈头上。
他们以继续审问为借口,将这位体弱的黑发姑娘扣押在委员会里,连着两日两夜不许她饮食休息。
玛尔戈被狱卒粗鲁地丢回监牢的稻草堆上时,脸色苍白,身上有多处青紫,无力得站不起来,但立刻冲着外面的人声音坚决地道:“任凭你们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对付我,也不要指望从我口中骗出一句诋毁我哥哥和凯尔奈公民的话来!”
和她们一家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与安德烈过从甚密的文员。此人去年曾给卷进一桩为共和国军队供应粮草偷工减料的案子里,几乎必死无疑。是安德烈冒着连累自己的风险,在国民公会里替他辩护,多次为他求情,才挽救了这个独子和依赖他存活的母亲的性命。
对于此人,不需要动用任何刑讯手段。他几乎是在入狱的当天,就写好了一份供述,流畅完整得甚至超过了外面那些人的需要。
在他的供词里,安德烈·凯尔奈协助卖国贼迪穆里埃与奥地利皇室勾结,担任旺代地区特派员时剥削群众的财产、纵容手下滥杀无辜,在前线的军营里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每一个士兵和农民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后快。
这人出狱的时候,艾迪特用如火的双眼瞪视着他,鄙夷而愤恨地对他啐道:“无耻的背叛者!你就是这样忠于自由的啊!向杀害他的人摇尾乞怜!”
他垂着脑袋,躲开了牢中几个女人的视线,小步而快速地跟着前来释放他的人离开了。
躺在地上的玛尔戈按住妹妹的手,安抚她说:“我们不能奢求每个人都对得住他们,艾迪特。有的人只求自己的生存和安稳,这也是没办法苛责的。但我依然不会为之动摇。越是看到人世的善变与丑恶,我心底就越是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以捍卫我们不幸的兄长和他高尚的朋友身后的声名!因为,死人是无法为自己正名的!”
“是啊,这样的友谊一文不值,又何须在意!”艾迪特冷笑着回答,“贪生怕死的卑劣者的存在只会更加反衬出真理和原则的伟大。就让他们看看美德的力量吧!”
玛尔戈虚弱地咳嗽着,双手叠放在胸前,对着囚牢低矮漏水的天花板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要是我死了,我的魂魄从天上望着自己的尸首,至少能够问心无愧地说:这个叫玛尔戈的姑娘,她的良心从来是清白无瑕的,她的一生始终是无可指摘的!”
玛尔戈的年轻和美丽并不意外地在热月党人中间引起了淫-邪的恶意,他们很快开始千方百计地企图勾引她堕落。
接连有三个代表来纠缠她,许诺只要她答应嫁给自己,摆脱珀西这个可耻的姓氏,就放她和亲人们自由。
有一个甚至写了她们一家的释放令,签好了字并盖上章,拿到玛尔戈的眼前,软硬兼施地想以此使这姑娘屈服。
然而玛尔戈当场接过那张纸并撕碎了它,对他说:“我才不把您放在眼里。直到断头台上我也绝不会抛弃珀西这个神圣的姓氏。即便是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囚徒,也轮不到一只过街老鼠欺负!”
可想而知,她这副倔强的劲头与她的美貌合在一起,在审讯者眼里理所当然地构成了一种会引发兽-欲的挑衅。
一次提审过后,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玛尔戈丢进来的士兵眼见她衣衫不整,又无力反抗,顿时起了下流的心思,将玛尔戈压在稻草上开始扯她的衣裳。
“放开我姐姐!你这流氓和魔鬼!”艾迪特立刻要冲上前,却因连日的禁锢和饥饿虚软无力地摔倒在地。
这时,倒在地上的阿黛勒猛地扑上来,死死地咬住了那大兵的胳臂。那男人吃痛地嚎叫一声,狠狠把这头发花白的母亲一甩,让她的头沉重地磕在水坑旁的石板地上。
“姑妈!”艾迪特尖叫着扑上去。
将她扶起来时,老妇人已经气息微弱了。
艾迪特拣起角落里的一块碎玻璃,像只小母狼那样对着那恶人呲牙咧嘴地挥舞:“滚开!否则我立刻捅破你的喉咙!我一点都不怕你们这些恶棍的威胁,我连死都不怕!”
“疯女人!”这大兵也因自己造成的后果有些心惊,嘟哝了一句便丢下玛尔戈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艾迪特将阿黛勒姑妈平躺着放置在草袋上,擦拭她额角的血,徒劳地试图使姑妈的呼吸恢复正常。自从进监狱以来,老太太一直病得意识朦胧,如今已再无法唤醒。牢内滞重的空气臭不可闻,污水不断地滴到简陋的病榻上,情况越来越严重。
玛尔戈膝行至监牢的铁栅跟前,苦苦请求外面的人把她们几个转移去一间更干燥、通风好些的牢房。她被拒绝了。这姑娘又双手合十,替母亲哀求了几个小时,没人再理睬她。
当天晚上,老妇人就咽气了。
艾迪特将冷冰冰的栅栏摇晃得咔咔直响,对着外面仇恨地喊道:“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少女因阿黛勒姑妈的死悲痛欲绝,因而更加投入地去思念她的情人。
“我连安德烈的一副小小的画像都没有!”她悲哀地想着,“我会渐渐忘记他的音容吗?”
她从怀里取出那枚红宝石的戒指,捧到嘴边,珍重地吻了不下千百次。
艾迪特望着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晶石,喃喃自语:“因为他的死,我反而更爱他。那些小人越是用肮脏的语言污蔑他,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就愈加纯洁和高贵!生来流淌在我血管里的就是一个共和主义者的鲜血!”
崇高的情感充斥了艾迪特的心灵。她将上身倚在冰凉潮湿的石墙上,任凭泪水流淌进衣领,沉溺于源源不断的眼泪所引发的快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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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艾迪特偶然在囚室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处裂隙,于是将耳朵凑上去,听见了隔壁的谈话。
“你们那边有几个人?”她有些欣慰地开口问。
“现在总共是十一个。”那头的人回答,“不过还有囚犯在源源不断地给丢进来。”
通过这道命运所开启的缝隙,两间囚牢的人被联系在了一起。艾迪特听到隔壁的众人围坐在一起,用伤感的口吻谈起自己的亲人。
其中一个有着浓重的外省乡下口音的中年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隔壁监狱里的人也纷纷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着他缓慢的述说。
“我也有个女儿,好公民。”他说着,嗓音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点发自内心的慈爱的笑意,“你看,这是她的一缕头发,你说,在哪个村子里还能找到这么漂亮的火红的头发吗?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一点关于她的东西。
“唉,我之前是个农民,没什么钱,都没法给她画一幅最粗糙的小像!我的小菲欧娜美如天使。你们真该见见她那模样。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丢下她们母女俩,就来参军了。
“我以前也进过监狱。我因为袭击了一个有产者,在里面待了四个月。一个父亲反抗了殴打自己妻女的人,就要被丢进监牢里!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我老婆骂了我一顿。她骂得对。我保护不了她们。社会不许一个贫穷的父亲保护他的妻女。
“那天晚上我没上床睡觉,一直坐在院子里。她们指望着我过日子。我要是留在她们娘俩身边,她们至少能吃饱饭。可我不愿只是这样。我想让菲欧娜和她妈以后都不再挨打。我当时想着,要是来参加共和国的军队,以后就能让所有孩子都不那样挨打。
“我做错了吗?他们告诉我,在一个共和国,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派上用场。我想过等我也有些成就了,就把菲欧娜和她娘接过来,我们一家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我就要死在这儿了。”他说到这里,用力吸了下鼻子,声音微微发颤,“我是做错了吗?她如今该十岁大了,到九月底就十一岁了。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艾迪特没听过这士兵的声音,可是菲欧娜这个别致的名字令她感到些许熟悉。
“我回答不了你做错了没有,公民。但我知道这世上总得有你这样的人。”她贴在那缝隙上向对面说话。
隔壁的牢房内一阵沉默。直到一个听上去爽朗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
“我们这些男人,谁又不是某个人的父亲、兄弟、儿子呢?”
艾迪特又听到一个人站起身走到那农民的身边,在他肩膀上有力地拍了两下:“公民,你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可是收养了人民。你和让-雅克·卢梭一样伟大。”
到了夜里,隔壁生锈的门闩刺耳的尖音又一次响起,新一批囚徒被扔进这本已拥挤不堪的牢房。牢里原有的住户们把身体挨得更紧,勉强为新来者让出些空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语,为彼此所共同分享的悲哀命运而心情郁郁。
这时隔壁突然响起一个少女悦耳的呼喊:“爱德蒙!爱德蒙!”
“伊丽莎白!”另一个年轻小伙用清越的声音回应。
紧接着是一段鸟儿一般轻盈而愉快的脚步声踏过整个囚牢,一具青春的身体径直扑到另一个身上。他们又哭又笑,旁若无人地热吻彼此,连说带嚷地吐出缠绵的情话。
隔壁监牢的难友们围过来,听着这对恋人自豪地诉说他们在临死之际得以重逢的奇遇。
艾迪特一下子将双手紧紧按在那隔开两间牢房的石壁上,激动地呼喊:“我多么羡慕你们!你们能够死在一起!为自由而死!”
“只是可惜我们不能作为夫妻一同去面见天主。”那少女一直用喜出望外的嗓音叽叽喳喳地回忆和讲述着,这时第一次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听众们无不深受感动,纷纷议论起是否可能满足二人的这一最后的愿望。
妇女们把灭了的蜡烛重新点起来,排成整齐的一行,男人们把各自的草垫挪到一起,布置成一个临时的祭坛。一个宣誓派的老教士自告奋勇,要为这两个纯洁的天使主持婚礼仪式,就由两间牢里在场的诸位为他们作见证。
艾迪特快速从手指上摘下那枚红宝石的婚戒,通过狭窄的缝隙递到隔壁去:“用这个吧。”
那对情侣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阴郁的死屋成了肃穆的教堂,这些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一齐跪在地上,胸中从未怀着如此的虔诚。
艾迪特聆听着那老神父用庄严的声音宣布,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将两个年轻人永远结为夫妻。
“我愿与她/他同生共死。”坚定而满腔柔情的誓言于一片寂静中引起阵阵回音。
“你们多么幸运,还能够为彼此戴上戒指!”艾迪特笑起来,可是泣不成声。
这梦幻般的婚礼结束许久之后,每个人的心中仍怀着无限的敬畏之情。人们感到这份命运安排的爱情将为他们打开一扇天国之门,让上帝的曙光流泻进这片绝境当中。
“会有奇迹发生的。我能够感觉到。”那个老神父摸着胡须说,艾迪特感到他在用声音微笑。
无人回答。但每一个囚犯都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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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奇迹。
第二天清晨,这间牢房里所有的人都被推上了断头台。
那对新婚夫妇要求刽子手让他俩排在一起。爱德蒙胳膊被捆起来之后,还转过身把腰弯下台子去吻他的伊丽莎白。他们漂亮的头颅被丢进筐里后,还用睁大的眼睛凝望着彼此,运尸车里的两具躯体交叠搂抱在一起。
排在最后的是菲欧娜像芦苇一样瘦小佝偻的父亲。这个旺代乡下的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脸上看不出畏惧。给他剪头发前,他请求把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吊坠放到他口袋里。
人家把他从摇板上抬起,解开捆绑他手臂的绳索,把他的身子丢下来的时候,他那条干瘦的胳膊甩落到胸前,沾血的手刚好握住从上衣口袋边滑出的那个装着女儿红发的吊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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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在写这一章时,作者参考了夏洛特·罗伯斯庇尔、伊丽莎白·勒巴、路易丝·丹东等的回忆录。在她们的兄弟、丈夫垮台后,这些妇女们承受了许多的磨难和污名,她们中的很多人也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立场。
②狱中婚礼的剧情是对茨威格短篇小说《里昂的婚礼》的致敬。尽管《里昂的婚礼》发生在大恐怖期间,而本章发生在白-色-恐-怖时期,相信这些小人物们面对死亡表现出的勇敢不屈同样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