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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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溟涨虚舟贰
胥州虽比不上京城,但与蕴州相比却算是相当繁荣了。
并且托了春平阁的恶福,民风也相当开放,常能看见青年男女在街边嬉笑打闹,不避礼法。
一行人走在街上,尤其是有闻栖和陆知蓓一红一白两个乍眼的身影,常迎来毫不避讳的注目。闻栖对这种眼神已是能做到熟视无睹,但弦锦却不觉有些别扭。他不自觉把闻栖稍往身后挡了挡,问道:“到春平阁还要走多久?”
“问过了,大爷说就在前面那条街。”秦安不禁想到大爷听见他们一行年轻男女要结伴去春平阁时,那呐喊“世风日下!”的锐利目光。
正值秋中,但西北已有簌簌凉意,胥州没有蕴州那么繁盛的桂树覆街,路边的植被便略显凋零。将近晌午,秋天的太阳虽不毒辣,但很快也把那凉意晒去了,只是空落落的枝头反而更显孤零。
一行人来到一处街口,只见前方一大堆人围靠在布告栏面前。
“诶,你说这二皇子殿下怎么这么好运连绵呢,当年太子殿下被害死,接着又熬走了三皇子殿下,再接着连皇帝老人家都出家了!我就说他早晚是储君!”
“熬死了兄弟又如何?眼看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还不是一个太子?一个储君?”
“公子,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秦安问道。
“一起过去看看。”闻栖回答。
挤进人群,只见那布告栏上贴着一张黄色的告示,是一张新贴的皇榜。
“二皇子……改立皇太子?!”秦安瞬时惊掉了下巴。一回头只见闻栖面色凝重,已经转身脱离了人海。
秦安连忙追了上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派你出来找世子,转头又立稳了太子?”
“我可真该应下那几个侍卫的……”
“什么?”
闻栖长叹一口气道:“没什么,还是先找人吧。”
几人紧紧朝前面的街赶,没走多远又是一片聚集的人群。前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赶到前面,便听到一阵骇人的大笑。
“哈哈哈哈,你说什么?为非作歹?”
只见一个身着青瓷色衣服的男人,坐在一张华丽的凉轿上,那轿子上镶满了琳琅满目的金玉银石。男人左手拇指拨转着右手手腕上一只青翠的翡翠镯子,身上带着的玉石皆一眼是上品。他斜倚在轿子上,笑得前俯后仰。这人面如冠玉,又貌似地位尊贵,行头富硕,闻栖想不出意外他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春平君。
男人笑够了,挺起身,踱着步子走下轿子。只见轿子不远处的地上趴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均是面容姣好的年轻人。两人汗毛卓竖,一动也不敢动。
他走到那个男的年轻人跟前,歪着脑袋打量他。看了看年轻人一身米色的干净衣服和低垂的脸,道:“长得倒还挺俊秀。”那年轻男人听言抖了三抖。
“性子也烈,还敢骂本君。”男人缓缓蹲下身,与那年轻人视线齐平,缓道,“不过,胥州是我的地盘。你说,我在我自己家院子里,为了什么非,作了什么歹啊?”
那年轻人被春平君的轿子撞倒,少年意气,逞了一时口舌之快,此时却不敢出声。他诺诺地抬了下眼,却见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不由得发了个寒颤,又立马垂下眼眸。
江明月被他瞟了一眼,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他倏地站起身,手中突然闪现一只长箫,那箫头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颊,他突然道:
“小孩儿,你会唱——长亭送别吗?”
“什么?”年轻人没反应过来。
江明月又道:“长亭送别啊,唱——我给你个机会。”
那年轻人没搞懂他在想什么,却见那箫缓缓下移,从他脸颊滑到了颈边。
他感到颈边一阵隐隐的刺痛,虽心有不甘却顿时不敢反抗或再询问,只好放松了些紧着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回忆词句:“青山隔送行,疏林……疏林不……不做美,淡烟……暮霭——”
显然他不会唱歌,基本没有音调,都是断续的背诵。那年轻人念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只见他坐在原地,直直地倒了下去,那长长的箫头便多了一道新鲜的血痕。他唱歌唱了一半,那嘴唇还半张着,眼中却已没了光彩,只剩下残余的恐惧。
远远躲避围观的人群中不由得发出几声惊叫,又四散了一些人。只听那青色的袍子下冷冷又不耐烦地说:“真难听,唱的我头都痛了。”
他一转头,见与那年轻男人同行的漂亮女子匍匐在一边,她穿着和江明月一样的青绿色衣服,却顿时对比的这地上的绿色万分朴素。她捂着嘴巴不敢出声,满脸泪痕。
“你——”
见江明月朝她走过去,她不由得漏出几滴呻吟的哭声。
“你会不会唱长亭送别?”他本不打算杀这无辜的女子,只是笑笑随口问。他欲拂袖上轿,没想到那女子刚刚看见同伴惨烈的死状,惊恐万分,连忙点头。她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下来,清了清破碎的嗓子,唱道:“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甚么……”那嗓音遏云袅袅,甜美的歌声竟让围观的人群都安静了片刻。
但她唱了两句,仍忍不住哽咽,就在她快忍不住哭出声的时候,站着的男人拍了拍手,轻笑着道:“不错,唱得真不错。”
她看见男人脸上露出笑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慢慢地弯了弯嘴角。却没想到那微笑却僵硬地呆在她脸上。
人群第三次发出彼伏的尖叫,那女孩的喉口喷出鲜血,喷射到不远处倒着的年轻男人怒目圆睁的脸上。
见女孩惊愕地倒地不动了,江明月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用微乎其微的声音默默道:“唱得这么好,就下去唱给她听听吧……”
他眼神空洞地在原地站了几秒,女孩的歌声不知触动了他哪一块逆鳞。须臾,他干脆地转身坐回凉轿,对低头不敢直视的轿夫们道:“今日没了兴致,回阁。”
那几个轿夫连忙一声不吭地扛起轿子转身离去,只留下江明月发后透亮的青色发簪被晌午的烈日照亮,刺眼地反射到大街中央一地的鲜血上。
……
“果真……很疯啊。”秦安瞠目结舌道。
“都说了,这人脑子有些不正常。”陆知蓓指了指太阳穴,道。
几人默然。真当要和这个人去打交道吗?
“反正,人是不能不找的。先去那个春平阁打探打探,然后从长计议吧。”弦锦道。
众人赞同了弦锦的说法,绕过那一地尸骨,朝春平阁的方向继续前进。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座金雕红瓦的气派建筑竖立在主街中央,整栋高楼周围都充斥着男女形色的欢笑。
行至门口,弦锦道:“我们这么一群人进去,未免太过乍眼。这样,秦安秦诺,你们在周围一带打听打听,陆姑娘是女子,也不太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陆知蓓急忙回道。
“这种勾栏之地?女子寻常怎好进去?”
“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啊。”陆知蓓坦率地说,弦锦一愣,还没开口询问,却听她又道,“要说乍眼,还有比他更乍眼的吗?”
她指着一身素服的闻栖,满身写着“人淡如菊”四个大字,与这周围姹紫嫣红的配色格格不入。闻栖低头看了自己两眼,道:“我怎么乍眼了?”
最后,闻栖还是被迫换上了一身正常人的衣服。他看了看自己青色的外袍,只觉得有些许眼熟,仔细一想,这竟是前几日他与弦锦重逢时弦锦穿的那身。
身上突然有了些许色彩,闻栖一时还不习惯,但还没时间待他习惯,陆知蓓已经首当其冲跃进了春平阁大门。
他和弦锦刚迈步,秦诺伸手拉住了二人,他拨开衣服下摆,原来是系着一把长刀,那刀的刀柄刻着墨绿的波纹,看着似是把好家伙。秦诺大概是想说:里面危险,要不要带把武器?
弦锦挥手道:“带武器反而引人注目,还是你自己拿好吧,我们尽量低调行事就好。目标是找人,尽量不要和那个……什么君正面交手。”
进了这华丽的大门,里面的场景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四处栏杆上挂满了红绿交错的绸带,看着喜庆却又阴森。各种看不出是人是鬼的家伙搂在一起,叠盏推杯的场面不堪入目。
“这什么鬼地方?”闻栖不由得心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陆知蓓年龄不大,脸皮倒不薄,看样子见识还不少,不仅没有面红耳赤,看见俊俏的男子还忍不住远远多望两眼:“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毕竟春平君他——”陆知蓓靠道两人中间,压低了嗓子道,“据说他男女通吃,秽乱不堪,人们恨他,却又忍不住给他送钱。”
见闻栖和弦锦脸色差,陆知蓓默默住口走出他俩中间,道:“我……我去那边打听打听,你俩自便!”
二人端行于声色之间,见了这么两位相貌俊朗气质非凡的公子,不少男女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更有大胆的不住地往二人这里抛几个含羞带怯的媚眼。台上的纱幔后面坐着唱歌的角,但那声音说不出的怪异,像女孩的声音,又像男孩的,如妖一样,听得人一声鸡皮疙瘩往下掉。没走几步,一个面如脂玉的女孩子窈窕地走过来。
她面上涂满了白粉,像那影台上的皮偶不似真人,闻栖一向对女孩子多包容,却也忍不住皱眉排斥。那小妓掐着尖细的嗓子,用九曲十八弯的腔调道:“两位客官,看了这么久,可有喜欢的妹妹?”
弦锦和闻栖闻着她身上扑面而来一股香料味道,皆不住往后仰了仰,忍住没抬袖掩住口鼻。
弦锦皱眉道:“不需要,请你——”话未说完,他感到闻栖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
闻栖走上前去,绕着那小妓转了几圈,手中的文人扇点了点她的肩膀,笑道:“这位妹妹,长得真俏啊!难得可爱!哈哈!”那口气惟妙惟肖,似乎他真是一个放浪猥琐的纨绔公子。弦锦脸上顿时像抹了一层石灰,比那妓女的粉还厚。
那小妓听了英俊公子的甜言蜜语,那死人白的脸上倒是浮起点红殷殷的气色。她顿时更加热情了,一双纤手握住了肩头的扇子,刚想把闻栖拉近点,但她却拽了个空。
闻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和她一人一头拉着扇子,他又幽幽道:“不过,妹妹,你找错人了。”
小妓没听懂,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哥哥我……只睡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