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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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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伍
八月望日,桂花浮玉。
往年中秋,闻栖大多是照旧独自待在翰林阁。虽然偶尔也会想起去千佛寺拜访一下家里那位,不过闻疏丛——闻栖的父亲——自十五年前便决定入寺潜心修行,不问世事,连自己这儿子也无心理会。
闻栖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些年庭中望月忘尘昔,都快要忘了这人间是什么模样。人人为了团聚,人人为了圆满,他在这儿又为了什么呢?他不曾找到答案。
他衣着面貌古怪,在这一派繁华的大街上未免格格不入。但他习惯地忽略那些异样的侧目,独自欣赏着这清秋佳节一份难得的喧嚷。
“槿折!”
闻栖回过头,只见弦锦拨开人群大步迈来。
闻栖向他笑了笑,望了下他背后,道:“那俩小子呢?”
“弦思拉着弦麟去寄花灯了,便让孩子们自己闹吧。”
“你不要寄灯?”闻栖看见街上的人各个手里提着一盏花灯,便问道。
弦锦道:“这都是年轻人的把戏了,若是早个十年,我还能参合参合。”
“而立之年,怎老?”
二人相视笑了。
二人在街上慢悠悠地荡着,闻栖手中镶着金边的文人扇掠来缕缕晚风,秋风把月光吹得糊了眼。
“你...这些年可还好?”弦锦突然问。
“还不错。”闻栖干脆地答道。
......
“你呢?娶妻养子,采菊东篱,倒还滋润。”
弦锦急道:“我说了,那是我捡的儿子,至于——。”
“好好。”闻栖笑道,“逗你两句,怎还羞涩了。”
弦锦看向别处,沉默片刻,又道:“其实……我想不到会再见你。”
闻栖转头看着他。
“至少想不到你会来蕴州。我想过有一天也许会回去京城,也想过如何再去看下你,却没想你会来。”
闻栖看着他的眼神,便知道他要问什么,他在对方寻思如何开口前主动道:“我是来找那孩子的。”
弦锦的脚步顿了顿。
二人不语。
“你还想寄灯吗?”弦锦看着不远处,突然说。
闻栖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条蹲满了人的河。
“好啊。据说在桂扶乡的河里放的花灯,能漂到月宫里去,你想和嫦娥说什么?”
两人在不远处的摊子上买了两盏小花灯,弦锦拉着闻栖到了一个昏暗偏僻但好在人少的旮旯,把灯放进水里。
闻栖侧目欲瞧弦锦在灯里写了什么字,却只瞧见一个“嘁”字。
弦锦发觉他的眼神,问道:“你写了什么?”
闻栖摆了摆手指,不假思索道:“无可奉告。这是我与嫦娥的密信。”
弦锦狡黠地捂起自己的纸条道:“同上。”
夜凉如洗,两人挨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那闪烁着的、莹莹昏黄的光点翩然远去,宛如一双双夜莺的眼,窥探着小城隐匿的陌默人心。夜已深,可街上的人们似乎没有回家的想法,一年一度借着相聚与相遇,践行从容。
“这些年,我常来这边河边走走,这是这儿除了神女河唯一的水源。”弦锦道,“我在这边走的时候,常回想起千绪湖来。”
“你还记得...那破湖啊。”
弦锦笑道:“我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我从那个湖里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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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落水鸭!诶诶,你们瞧过安人不会水吗?来瞧来瞧。”
“慎言。你忘了,他可不是安人,是那吃草的羊番子的儿子。”
“诶唷,瞧我这脑子,这都给我忘了。大世子说得对,臭羊番子应该叫落水羊,哈哈哈哈!”
周围几人也起哄笑到。
旁边一个胖小子瞧那男孩渐渐挣扎地没了动静,心里有点发怵,迟疑道:“世子,这小子貌似真的一点儿不会水,是不是该...太学堂里出了人命可不好。”
为首那个穿戴金贵的少年听罢,却只不屑笑道:“这不是还能动吗,再淹他几秒。”
“是啊,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顶撞大世子!”
“你们在干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众人回头,瞧见是那闻家大公子。
这人虽然没有他们口中的大世子地位尊贵,但毕竟众所周知翰林阁是闻家的地盘,这人又是柳太傅亲选的亲传,所谓人在屋檐下,凤凰难啄麻雀窝。
“闻公子,您怎么来了?我们...大世子在训人,与你无关。”
闻栖走到湖边,看清后瞬时睁大了眼:“安铎!你疯了?训人,人都训死了!”
“闻栖!你怎么和世子说——”
还没待安铎反驳,闻栖踢掉了鞋子,纵身跃入了湖中。
“诶!”
一群人看了看潜下湖面的人,又转头看了看安铎。
安铎冷冷地瞥了瞥湖面:“虚昧。”虽心有不忿,却只好挥手道,“既然闻大公子出言相劝,便放过那小子了,免得人说我眦睚必报。午休快过,该回去听太傅讲学了。”说罢,便领着众人转身离开。
闻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落水的人拉上岸,索性那人虽不会水,但倒憋得长久,按了按他的胸腔,吐出点水,很快便醒了过来。
那人揉了揉眼,看清了救自己的人,轻言:“咳咳,多谢。”
闻栖低头看着他,道:“是你啊?”
落水的小子叫弦锦,是安王爷前不久送来的人。有传闻说他父亲是三十年前先皇首战大捷哧铪后,哧铪族送来的质子王子。他父亲成为俘虏后,不知为何被安王爷带去府里,本来一个尊贵的哧铪王子,竟沦落到在王爷府当差。在王爷府。多年来,两人表面称主仆,实则称兄弟,自小便关系甚佳。王爷甚至做媒让那质子娶了一位安国漂亮的富家女,而且,他们的儿子年纪轻轻竟流露出一二仕人天赋。安王爷宅心仁厚,又把友人稚子偷偷送来太学堂旁听。
“你怎么得罪安铎了?他要淹死你。不是说他爹和你爹是至交好友吗?”
“他爹和我爹好,又不是我和他好。”弦锦冷道。
闻栖被噎住了,只好说:“行吧,你躲着他点。毕竟,他可以弄死你,但你爹不能杀了他爹。但你要是敢弄死他,那他爹杀了你爹可是易如反掌。”
弦锦皱眉看了看这人,边咳边问道:“什么你爹他爹的,你是谁啊?”
“额——”闻栖看他满脸鄙夷弱智的样,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大世子看他不顺眼——因为,你可以居高临下地鄙夷弱智,但不能居高临下地鄙夷有权有势的弱智。
“你连我都不认识?!我叫闻栖。闻疏丛的闻,问余何意栖碧山的栖。”闻栖起身道。
“好名字。不过我建议你,你若说是听闻的闻,栖息的栖,能少挨点白眼。”弦锦也站起来拍怕身上挂的水,转身便向南偏房走去。他寻思赶紧向柴房的小厮借套衣服,下午还有课,回家怕是来不及了。
“这不重要。”闻栖追上前道,“重要的是,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正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弦锦停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闻栖。一般这话该是被救的人感激流涕地和恩人说的,哪有恩人主动要求涌泉相报的?瞧出他那不怀好意的心眼,弦锦提防地问:“你要做什么?”
闻栖低头琢磨了下,道:“这样吧,你做我小弟,如何!”
“......”
弦锦扭头就走,闻栖追上来继续絮叨:“我同你讲,别是只有你瞧不起他们,咱们这种心存鸿鹄的文人,最瞧不起他们这种来太学堂混日子的纨绔。我呀,早就看那帮人不爽了,天天给小爷家里聚众闹事,砸的不是自家锅碗瓢盆就不心疼。”
“你家?”
闻栖一脸见了鬼,眯着眼瞧他:“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爷爷可是翰林阁开阁大臣,我爹,闻疏丛,现任掌书大学士,翰林阁当然是闻家的地盘——”闻栖话还没完,对方突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错了。”弦锦道,“翰林阁不是闻家的地盘。是皇家的,是安家的。你闻家是安家千万条绳下的其中一条看家犬罢了,你这话若被听了去,是大逆不道。我劝你还是改改这狂妄病。”
“你才是狗!”闻栖一掌拍开弦锦的手,“我说的没错,是你错了,没有闻家就没有翰林阁!”
“好好好,别说了大哥。但是,你要和安铎对着干?他姓安,你是不要命。”
“我可没说要和他对着干,我只是看不惯他欺负弱小。如此,你对我马首是瞻,我保护你人身安全,可好?”闻栖手伸进衣袖里,却只掏出湿濡濡一片,才记起自己的文人扇落进水里已经粘成一坨了。
“你,”弦锦突然揣起手来,上下扫看闻栖的小身板,鄙夷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保护我?”
闻栖拍了拍弦锦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是啊!瞧你瘦得都弱不禁风了,安王府不管饭么?”
弦锦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了一路,由情及理地分析了一般做他小弟的妙处,实在烦得不行,便道:“行啊,那我以后就跟着你了,你可得保护我。”
闻栖听了喜形于色,忙围着他肩头,伸出四根指头笑道:
“君子一言,驷千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