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话巴山夜雨时》tyndall

3、念兹

　　既见君子叁

　　二人离开客栈，朝着今早秦安遇见那老太太的地方去。那条街的位置已算十分偏僻，几乎已是临近神女河边了。越走到偏处，这月市的氛围也越淡了，但依旧能看见一些规模较小的摊子卖着不算精致的兔灯。

　　秦安瞧见不远处一个灯铺前站着一个大汉，那羊皮毡的披肩斜搭在左肩上，显是个牧民打扮。

　　“哟，居然还有哧铪的羊番子买这玩意儿呢？”

　　哧铪人主要靠放牧为生，主要的产出便是羊毛。一些安人便揶揄他们叫做“羊番子”，“羊孙子”，当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是不敢当面叫的。

　　闻栖白了他一眼道：“这桂扶乡处在三族交汇处，外族人看见安国这些新奇玩意儿，比安人自己还新鲜。哧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而绰坯族女人都被视作神女后代，是不劳作的。所以这种手工，还有布行里头那些个五颜六色的布袄丝帛等等……本该是极好的贸易品。”

　　秦安跟他在翰林阁大眼瞪小眼了那么多年，多少也被熏陶了那么点审思明辨的能力，瞬时道：

　　“是啊！照您这么说，那桂扶乡——不，甚至整个蕴州都应该是个发达之地，为何会如此财匮民乏呢？”

　　闻栖看他难得开窍倒快，一针见血，欣慰道：“你难道忘了？禾夭之盟。”

　　“禾夭之盟？这不是十几年前安哧二战签订的条款吗？”

　　闻栖解释道：“禾夭之盟确实是十几年前才签订的，但其实它的前身在哧铪的第一次战败后早已显露。史书记载，五十年前安哧第一次开战，是先帝御驾亲征，终成大捷。哧铪前老首领还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来京城当质子。”

　　“当时还是我祖父在朝中，一直大力进谏希望先帝可以允许三族通商，但是先帝不仅没有采纳蕴州自贸的谏书，甚至在那次胜仗后颁布了一纸禁令——禁止哧铪和安国民间进行贸易，只允许其每年按一定数量的羊毛牲畜与安国朝廷进行帮扶交易；以及禁止与哧铪通婚的安民入仕。”

　　秦安不解道：“这是为何？两族贸易对安国有利无弊啊。”

　　闻栖叹道：“因为先帝觉得安国地大物博，无需与蛮人通商。切断贸易链不仅对安国影响甚微，还能遏制外族的发展。后来又发布了面对绰坯女族一样的两条法令，在十几年前安哧二战后这些禁令统合为如今的‘禾夭之盟’。”

　　“祖父极力反对这些禁令，差点被迫辞官，还是当时的姜宰相与我祖父交情甚好，为他在先帝面前说了份情，我们家才能留下翰林阁这份差。”

　　秦安没有回话，这些政治上的利弊取舍他也不明白，是求贸易繁荣还是遏制他族壮大，是即使放弃自己的利益也要砍断别的财路，这些实在让他这种俗子费解。但还没时间让他来得及领悟，他们便听见旁边一条巷子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叫骂：

　　“我呸！姑奶奶我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从巷口远远地飞了出来，又狠狠摔在地上。只见那倒地的男人捂着某个部位缩在地上，隔着一条街闻栖和秦安都能感觉他大腿边隐隐生了一股凉气。

　　闻栖着实被吓了一跳，举起金边的文人扇遮住半张脸，道：“好、好手辣的小娘子。”

　　没几秒就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手里还拖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从巷子里闪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貌似是在劝架。

　　“诶哟诶哟，姑奶奶对不起！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只听她左手那个汉子一身膘肉，却被一个小姑娘撵得连连求饶。

　　“嘿！姑奶奶第一次瞧见这么不要脸的混混，这么个半大的孩子，你们还要三打一。我这才刚出了两招呢，这么快就求饶了！？”

　　那说话的声音尖脆脆的，下手那么狠，却让人不觉得邪气。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桃粉色的长裙，甚是乍眼。那衣服远看定是会让人觉得风流俗媚不入眼的，但是仔细一瞧那姑娘的眉眼，清秀隽美中还带着点异域风情，却没有一丝做作的娇媚，再配上这么个火辣辣的性子，倒更像是英气。

　　“没事的姐姐！我也没受什么伤，要不就算了吧！”那个跟在屁股后头的少年有点手足无措，见那身板又瘦又小，难怪能被这么几个没台面的混混当做目标。

　　那姑娘正要转头和他回话，一抬头便瞧见站在街对面看风凉的二人，笑道：“哟，这还有两个看热闹的观众呢！”

　　闻栖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姑娘——巾帼英姿，惩恶扬善，在下佩服，佩服。”

　　那姑娘一听，似是对这评价甚为满意，把手里两坨肥肉往地上一扔，笑得是更脆了：“惩恶扬善？哈哈说得好！我喜欢！”

　　她笑完定睛一看，上下打量了一下闻栖，又道：“不过大哥，你怎么青天白日披头散发穿着寝衣上街，莫不是个疯男婆！？”

　　“你怎么说话呢臭丫头！”秦安急瞪了眼，被闻栖抬手拦下。

　　秦安有怒不能言，却突然觉得那少年从刚才起便死盯着他，眼神里说不出的怪异，便转道：
　　“小鬼，你瞪着我做什么？”

　　只见那少年朝他慢悠悠走过来，眼神愈发怪了，喃喃说道：“像啊，真是像！”

　　秦安和闻栖对视了一眼，回问道：“小孩，你说我像谁？”

　　“像——”那少年一手指着南街，道，“像我家里的小叔叔！真是见了怪，简直一模一样。”

　　二人暗自心喜，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闻栖当即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弦思。”

　　闻栖一怔：“你姓弦？弦锦是你——不知弦锦此人你可认识？”

　　那少年听到这名字，更是惊讶：“弦锦？你找我爹爹？”

　　闻栖到嘴边的话噎在喉咙口。

　　爹？他成亲了？这年龄可对不上啊。

　　他脑海里闪过太多疑问，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弦思瞧他半天不吱声，便尝试问道：“你们是我爹的朋友？”

　　见闻栖不说话，秦安忙接过话茬：“对对对，我们是你...爹儿时的旧友。途径蕴州，特来拜访。”

　　弦思听了这番话，竟忍不住欣喜道：“爹爹的好友？这么多年我倒从未见过我爹交朋友，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爹现在大概不在家，今天是我娘的忌日，他估计现在还在山上呢。要不我先领你们去我家歇息，等我爹回来。”

　　“那就太好了！麻烦小兄弟带路了！”秦安忙道，他见闻栖还发着愣，赶忙用手肘顶了顶他，闻栖才恍惚道：

　　“啊，恩，去吧。”顿了两秒，才又补了一句，“多谢。”

　　三人说罢，弦思又转身向那位粉衣姑娘道：“这位姐姐，今天承蒙你出手相救，改日我定好生招待，请你吃顿饭当面再道谢！”

　　那姑娘大概也是没心思听他文绉绉的客套，光听见他要请自己吃饭了，便又是笑脸盈盈的：“吃饭？吃饭好呀！我看也不用改日了，今天就不错，是个宜吃饭的黄道吉日！你叫弦思是吧，我叫陆知蓓。”

　　那少年应该也是有不错的家教读过些书的，见她竟如此任达不拘，也是愣了下，才接着笑道：“那也好。我们就一起去我家吧。”

　　……
　　“只可怜那嫦娥在月宫孤苦一生，唯有那捣药的玉兔和伐桂的吴刚作伴。”
　　“什么？”一袭人还走在路上，秦安听得糊涂，怎么自己主子这患得患失的毛病是越发古怪了，怎么又突然讲起嫦娥奔月了。
　　若是她见了自己的玉兔丢了，见了她和爱人化树合抱，却只能在那月宫遥遥相望......她会不会也嫉妒心痛呢？

　　闻栖盯着前面领路的弦思手中两盏兔灯，一会儿，只听弦思喊道：“三婆婆！”
　　只见不远处的乡路旁有一位婆婆正坐在一架小胡床上择菜，抬头一敲着弦思，顿时是笑容满面：“思儿啊，回来了。”

　　她又看见弦思身后那古怪的三人——那两个男子虽着便衣，但那气质与这乡中的俗夫是天差地别，尤其是那着白衣的男人。再瞧那姑娘，年龄不大，但这英姿飒爽的模样，也不是乡中的村姑可比的。

　　“这几位是？”
　　弦思急匆跑到三婆旁，兴奋道：“三婆婆，这位陆姐姐是今日替我解围的女侠，我专门请到家里来感谢。这二位小叔是我爹的旧友，来拜访的。”

　　陆知蓓听见这少年叫自己“女侠”，是笑得花枝乱颤，利落地拱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陆知蓓，见义勇为罢了！”

　　三婆婆也是极好客，听了这话赶忙陪着弦思把一行人领到屋内，打扫斟茶。

　　闻栖二十岁时父亲突然把翰林阁掌书的位置给他，他便遣散了阁内所有的仆从，只留下了一个孤家寡人的秦安。这下突然遭人如此殷勤招待，倒叫闻栖有点不习惯，便找了个借口，在前院里逛逛。

　　弦家小院的院子不算大，但整理得倒雅致，与那门外的衰草寒烟模样迥然不同。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绣线菊、茉莉花、秋海棠......仔细一看，倒是不少闻栖未曾见过的品种。而那繁花绿叶中央竟也有一颗桂树，开得极为茂盛，那金黄的枝叶一路爬到了屋顶，撒下一地黄金雨。

　　闻栖走近那颗桂树，伸出一只手扶着它，那皮肉触碰到粗糙的树皮的一霎那，好像一切都在涌动似的。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哪，就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学士府的后院。回到那晚他抱在后院那棵桂树枝头，底下一群婢女家丁急得团团转。还有那个人，站在他正下方满头大汗，焦急地喊：“槿折，求你快下来吧！别怕！”。

　　闻栖觉得自己是真又遭幻觉了，他竟真听见不远处有人唤自己“槿折”似的。他甩了甩头，尝试把自己从幻觉里拖出来，才发现自己手心贴着粗糙的树干，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槿折？”

　　闻栖恍恍然转过头，只见一袭青色的身影站在小院门口。

　　他怕是又中梦魇了。

　　但他定睛看了看，那影子还是站在那儿。念兹在兹，就那么近、那么近。像那秋初吹过的一阵穿堂风，吹得他心也凉、意也乱。

　　吹得那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