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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疯子 ...

  •   既见君子壹

      闻栖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

      身后那个脑袋落地,嘴还能唾两口再跟着跑的还在骂咧着,说那老皇帝自己都要吹灯拔蜡了,赶鸭子上架就算了,现在还要直接赶鸭子进锅。

      “我就说了,哪能让你白当这个便宜宰相呢?搁这儿候着呢!”

      秦安一转头,瞧见自家便宜宰相莫不是愁傻了,和人谈话还能走神,盯着窗外一棵桂花树,三魂丢了七魄似的。

      “哟,这才八月头,这西北的桂花怎的开的这么早?”秦安走到树下抬头望了望道。

      闻栖才恍过神来。
      啊,是啊,原来已经到西北了。他原先学士府的老宅子里也有一颗桂花树,约莫也这么大。先前不久被皇帝赶鸭子上宰相府的时候,就寻思了不久怎么找个锄给这老树撬过去,谁知锄还没找着,自己就被撬来这西北荒漠了。

      闻栖不久前还窝在他那冬暖夏凉春打盹的翰林阁小院子里晒太阳,他远没想到自己这么个混日子的空头文官,居然会被拉出来戴“宰相”这想都不敢想的帽子。

      ————————

      大安朝是个奇葩,好武薄文,开国皇帝原是个兵将莽夫,看不起文人满口喷墨文绉绉的嘴皮子。当年设立翰林阁的时候,喊的是“育天下英才,罗先世万思”的口号。这前半句捯饬捯饬几十年,这后半句也敷衍敷衍了多少代。

      到了闻栖不久前戴上了这顶乌纱帽,才知道这状况是有多严重。那殿试的题目,叫皇帝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的,还要摆出一份“孺子可教,朕甚欣慰”的派头。每次闻大学士到他尊荣前试探两句“老头,今年科举您怎个想法?”,老头便不是装聋作哑,就是来一句:“甚好,再议、再议。”高兴了,老头又道:“朕有闻卿出谋划策,要那么多英才做甚?人才,是天下的,不是朕一个人的。”

      好一个贤人属天下,闻大学士惶恐。

      也幸好,这近十几年大安也算是风调雨顺,至少朝廷上看来是,毕竟皇帝都能八年不上朝议事了。然而要说他耽于享乐倒是冤枉他了,咱们这位崇清帝安道栩,坐拥万里河山,鼎铛玉石,可在他心里,有一片广阔的天界。

      确实,是有天界。

      出入万岁爷寝宫最多的,不是那后宫姹紫嫣红莺莺燕燕,而是皇寺千佛寺的光头和尚。

      万岁爷心心念念要真万岁,他知道那些个神丹妙药仙人道士不靠谱还有伤国库,便一心一意吃斋念佛,想着有一天能用意志感化我佛,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也是这么个原因,安道栩不耽后宫,子嗣单薄。十五年前,太子遭害。再前两年,那从小身体孱弱,刚满十六的三皇子也撒手了。三皇子亲娘、贵妃娘娘悲痛过度,竟自己都无知无觉的就流了产。眼下只剩下了独一个二皇子在朝中。

      可那二皇子安赦从小纨绔,又怀张汤之辩诈,行事冲动好大喜功。虽然头脑也算快络,有那么点治国安邦的本事,但皇帝一个离出家就差剃头的人,只道非宁静无以致远,于是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是人尽皆知。

      其实,这安朝皇帝是个奇葩,底下的人也是奇葩朵朵开。比如首当其冲这位姓闻名栖的男子,就是赫名顶顶的奇葩之首。

      这位殿阁大学士身居高位,但其实是个人人望而生畏的疯子。

      据说自从安哧贰战后,这位闻家长子便得了疯病,自此便把自己关在梁溪那偏僻的翰林阁闭门不出。虽民间传闻说他长得倒算相貌堂堂,但是每天都一袭全白单衣,远看飘飘若仙,近看披麻戴孝。而且他从不束发,即使是百年一见地在京城有差,也是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在时人看来,出门在外不束发的男子,不是蛮夷就是疯病,是极为不体统的。再加上他那一身“孝服”,若是半夜出街真是能活演一出聊斋。

      虽说满朝大臣和安道栩皆对这个疯子的疯行甚为不满,但闻栖的先师柳常怀柳太傅曾乃是江东史家第一号,祖父又是翰林阁开阁大臣,不论是学术地位还是血统地位,也确实翻不下脸。

      再加上大多数时间,闻大学士便一个人关在这翰林阁尸位素餐的位子上,捯饬那句口号的后半句,也从不抛头露面惹是生非,便留了他一个“学士”的名头,由得他在自己四方小天地里发疯了。

      ————————

      “砰——”闻栖神游到一半,一声木头的脆响吓得他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一只筷子从碗上滚下来,油渍在桌上留下了一行脚印。

      “......我有没有说过叫你不要再拍桌——”

      “不是公子,您说皇上让你去找世子,就说了蕴州这么俩字。他当蕴州是他门后御花园,拎笼喜鹊逛一圈就能找着人吗?”

      闻栖默默地把脏筷子捡起来,卷起来擦了擦,道:“是。世子他——”

      “当年王爷府抄家,后来失踪的那个小世子竟是被弦公子带走了。”秦安皱眉道,“可是...皇帝既然知道世子在谁那儿,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抓人呢?”

      “皇上当年——”

      “现在去,是不是太晚了!”秦安两手一拍桌子,一转头瞧他家公子,却只瞧见一道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的嘴缝起来,然后从酒楼二楼打包扔下去的眼神。

      “您说...公子您说。”他眯眼笑了笑,给闻栖斟了半杯茶。

      闻栖收回目光道:“皇上当年既然没发通缉,现在派我们去找人,自然也不是要抓他们。”

      秦安不解。

      闻栖抿了口茶,接着道,“皇上现在中风病危,朝中没有太子,他对二皇子又向来不满。我猜,若是世子这么多年学有所成,品性良好......”

      “什么?那可是谋害——”

      闻栖瞪了眼秦安,示意他轻点声。

      秦安凑到跟前轻声道:“那可是谋害太子的罪人遗孤!皇上能愿意把皇位给他?”

      看秦安的表情,料他也想不明白,闻栖也懒得对牛弹琴,便只道:“我从未说过皇上要做什么。和你想必也说不通,你只要记得,皇上是个明君,明君叫我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便是。别的话什么都别说。”

      闻栖说话语气漠然又拖沓,这话听得秦安竟不知是正是反,只好哑然,便又听闻栖轻声道:“总之,现在是时间紧任务重,安道栩就剩两口气吊着,估计他也知道自己是登不了上天庭了。现在他老人家躺在龙床上,就怕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一脚给他踹下去咯。做了这么多年甩手掌柜,现在知道急了。”

      秦安是越发想不通这老头是怎么个想法了。现在他就剩安赦这么一个独子,要是他驾鹤西归了,这安赦继承大统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安赦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可若他把那世子找回去,这不是逼着二皇子赶紧逼他的宫吗?

      “还有一件事我不懂,就算您只是掌书大学士,皇上也能下令让您去寻人,甚至这样能更低调行事。却非要大动干戈立您做宰相,现在朝中那些老狐狸他娘的一个个都死盯着咱们,要想掩盖行踪,反而更难了。”
      “——还有,光凭一个名字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他有这么多搜查队伍,夜行千里,非要找你单枪匹马去捞!这蕴州山高路远鸟不拉屎的地儿,这都走了快十天了!”

      闻栖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道:“罢了,天子之意只有天能揣摩。天色也不早了,不必多说,即快赶路。”

      这十多天,闻栖感觉自己跟做梦似的。

      那天他跪在老皇帝病榻前,那个苍老的、好像一团皱缩的宣纸一般的老人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但那不像是请求,倒更像是威胁似的,像一个即将渴死的人,逼迫另一位沙漠中孤苦的行者交出他仅剩的最后一口水。那本应让人同情的情状变得可恶又叫人恐惧,是那么的蛮横无理。

      “我要...我要你...把他找回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恨似的,“弦...弦锦。你知道他。去蕴州,找...找到他。”

      这个名字就那么突兀猝然地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一个他放在记忆深处不敢多想,但十五年来从未消散的名字。

      于是那天他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翰林阁太学堂后的千绪湖边,从进太学堂起,这个湖已经被他看了千千万万遍,即使现在他也总爱看着它。每一看见那十顷花坞萍荷,就仿佛什么都能随那不惊的平波飘走了。
      但他现在却莫名生不出旷然的心情来,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懊恼才对。正在他思考自己应为何事懊恼时,一个轻而柔的声音突然浮到他耳边,道:

      “挺好听的。”

      于是他转头,就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其实并不熟悉了,那是一张模糊的脸。太多年了,久到即使他不断让自己记住,也不得不忘记了的久。但是他又确定他是熟悉的,就好像这辈子快忘了,上辈子也一定是熟悉的。
      “啊?什么?”他问道。
      那人轻笑了下,道:“抱歉,我刚刚无意听见的。太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觉得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原来是这个时候,他的记忆逐渐复苏。

      当时他们还是束发的年纪,那天柳太傅突然问起他的字来,他说自己字槿折。太傅抚着自己不多的几根胡子皱了半天眉,道:
      “闻槿折……不是个好名字,伤春悲秋,倒像是个女子起的,太小家子气。槿花堪折后乃长冬,你这一生莫不是都得几回断槿待春归啊?”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画面回到眼前的陌生少年,幽幽的诵声如远方传来的埙音。

      他知道这句诗,这是他的名字,他的表字确实是他母亲起的,这点太傅倒是没说错。刚才他还在想,趁着自己尚未及冠,要不去求母亲把这不吉利的表字改了,可现听到这,他又改了主意。

      那是闻栖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把这句诗念得这么好听,而且念的时候,笑得是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他觉得若是几回待春归后是这么个人,便是长冬也能忍受了。

      只是可惜,笑着、笑着,那笑脸便没了踪迹。这千绪湖边又只剩下他一个,凭栏远望。这一个人望着、望着,十五年就望过来了。

      可是他踽踽独行,孑然十几年到现在,突然那此情可待成追忆却告诉他青山依旧在,竟不知是好是坏,是喜是悲。
      ……

      秦安见闻栖的思绪又似飘远了,还想问点什么,话没出口还是咽了下去。

      是对于那位姓弦的公子,秦安是有印象的。只记得闻栖十七八岁那会常提他,貌似是翰林阁太学堂的同窗,私交甚笃。不过这都过了十几年了,后来...后来就不怎么提了。大概是带着家人去北边逃难,闻栖是这么和他说的。但是秦安知道,弦锦的爹是王爷府当差的,王爷府谋反被抄家,估计人也是凶多吉少。秦安是个糙小子,他看不出自家公子还记不记得故人已逝,还是压根不在意。

      他只知道,听说小时候的闻公子,本是个活络闹腾的家伙,不能说纨绔,至少也是个贪玩的、总爱开玩笑,说话也总是清奇,总让他跟不上拍。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呢?总之,他被闻老先生带到大公子院里当见习护卫的时候,闻栖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闻栖——疯疯癫癫又深藏若虚的掌书大学士,独来独往又郁郁寡欢的末代状元郎。

      秦安跟着闻栖下了酒楼,结了账出门,又斟酌了半天,在闻栖躬身上马车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了点道:“公子,你说弦公子还会记得你么?”

      闻栖听言,手中捏着车帘,没有转头,只轻声道:“大概是记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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