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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晌午的大太阳当头照着。厨房门口的两节石阶上,刘玉关和李婆挨坐在一起,她们跟前放着一个浅口的大竹篓子。

      刘玉关将袖子卷到手腕上,弯腰去择那大竹篓子里的菜。她的短发变长了些,被风吹散了一缕。她拢了拢头发,露出发红的耳尖,小声叹气道:“头发怎么不能跟菜梗子一样长得快些哩?”

      李婆看了刘玉关一眼,然后解下自己的头巾包在她头上。李婆粗糙的、布满厚茧的手指擦过少女的耳际,在她下巴下方打好了一个结,这才露出些笑容来,褪了色的灰暗的眼睛里闪现出满意的欢愉,“丫头啊,别冻坏了,下次我也给你做顶毛帽子。”

      刘玉关摇了摇头,她将自己的手在围裙上蹭干净了,然后握住李婆的手说:“我不冷的,只是因为小姐,小姐说......”

      她话还没说完,院子那头便传来高亢的一声。

      “送碳了欸!”

      送煤炭来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看上去应有十五六岁,穿一身洗褪了色发白的蓝布衣裳,背后背着一个大篓子,虽是压弯了腰,头却高高昂着,深一步浅一步地慢慢走了过来。

      “李婆!”

      他笑着朝李婆打招呼,正午的阳光洒在青年人的发丝之间,也照见了青年人蓬勃的生机与朝气,好似他的生命是崭新的,从洗旧了的褪色的冬日里脱胎出来。

      “常春啊,今天没去做工吗?你叔叔呢?”李婆问那小伙子,两人似乎十分熟稔。

      “东家回徐州老家去了,我正好过来帮帮叔叔,他人在外面守着板车。”被叫做常春的小伙子卸下背上的背篓,将盖在背篓上的灰布一揭,瞬间从篓子里扬起了炭灰,再低头看时里面便是黑亮的一片,还散发着日照的余温。

      “好”

      李婆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的刘玉关,一把拉过她,对常春介绍道:“这是新来的丫头......”

      李婆话还没说完,刘玉关便挣脱了出去,说着:“小姐要下课了。”然后她撒腿跑了。

      她讨厌别人探寻的目光,就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其他的什么东西——她讨厌被注视、被凝视、被观看。

      刘玉关像一只刚会飞的雏燕一样,跌跌撞撞地跑着,寒风将她的脸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后背却热出大汗来。她的鞋子湿透了,突然脚下一打滑,整个人摔了出去。

      “你怎么了?”

      刘玉关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眼前的人与跟她脑海中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时让她辨不出虚实真假。她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打湿了黑污污的一片,显得十分狼狈。于是她羞怯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面前的人。

      “没事吧,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冷吗?”周言伸手想去拉刘玉关的手。

      刘玉关往后一躲,将自己的两只手背到身后去。二人之间一度沉默了。

      “嘶——”周言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在忍受什么疼痛似地吸了一口气。

      刘玉关连忙扶住周言,急切地问她:“小姐你的伤又疼了吗?”

      周言抓着刘玉关的胳膊,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没事,全好了。就是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这时候常春走了过来,他跟周言热切地招呼道:“二小姐上完课了嘛。”

      周言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他:“莺莺姐近日好吗?”

      常春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回答道:“日子已经订好了——下月十五,说是要赶在年前把新妇迎进门。”

      “这么快?是户什么样的人家?”

      这下子常春的脸色更差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有钱人家的痴呆儿子,能算得什么良配?”

      周言听了并不表现得十分惊讶或者同情,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婚嫁是红喜事,两家人多是高兴的,拜堂成亲的两个人心里是不是乐意却不得而知了。多的是父母订的亲,别人说的媒,前前后后忙着,热热闹闹张罗着,好似是他们自己在办什么喜事,却与最后结成连理的夫妻毫无商量;还有怀着沉痛的心操办喜事的人家,且多半是嫁女儿——于病中弥留的老爷娶来新妇冲喜,不出几天便新妇变寡妇;不知人事的痴儿娶了穷人家的姑娘,深深院廊便锁了她们一辈子。

      结了婚,这样一生就算是毁了。

      回去的路上,虽然周言并未表露出来,但她总感觉心中郁闷,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她呼吸也不顺畅了。她抬头一望,天是灰白的,高墙是青白的,四野是冷白的一片,这空旷而无尽头的白色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所有人。她突然对这空白感到恐惧,浑身打起了寒战。

      刘玉关默默地跟在周言身后,偶尔听见一两声叹息,教她也从心底感到悲凉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与周言并肩而行,问道:“她是小姐的朋友吗?”

      周言点了点头,“莺莺姐是以前照顾我的,比我大两岁。姐姐离开家以后,我就当她是亲姊妹了。再后来,她也走了。”

      “她为啥走了?”刘玉关又问道。

      周言没作声,因为她总觉得莺莺姐是被抢走的,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双无情的大手摧残着这年轻的姑娘,替她做了她人生的主。

      她们二人穿过廊厅,一旁的窗檐下放着一个结冻的大水缸,枯死的浮萍冻结在冰面中。倒挂在屋檐下的冰柱滴滴答答落在水缸里,冰面下皱起水波。

      过了几天,刘玉关跟着周言出门去了。二人先是叫了拉车的往北走,等出了升州路下车步行,沿着秦淮河到水西门,一路从青瓦白墙走到了棚屋茅顶。

      水西门在河道口上,越往里走越拥堵、脏乱,连片的棚户接着灰暗的天边,黑色的人影在之间缓慢地移动。风吹着昏黄而瘦弱的灯,恍恍惚惚点亮了满眼清寒。靠近了些,才见到几个像样的房屋——外墙夯了土,又涂上沥青和石灰,铺了新瓦,看着干净许多。而有的房子依旧铺盖着茅草,在寒冬里瑟瑟打战,仿佛立刻要倒了。路过的人有拉着破板车卖货的,是些手艺玩意,却亮锃锃的——绘了彩的泥人、插毛翎的小公鸡和笑脸不倒翁,这些都是要拉到大街上去卖的;也有卖些杂货的,年底家家户户都要添些新盆缶,也要把刀磨了好杀鸡宰猪;偶尔一个卖豆腐脑的,挑着担子走得极快,生怕等到街上卖时豆腐脑都凉透了。浑身脏兮兮的黄色土狗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它藏到墙根边上,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周言之前也来过一次,因此对眼前的景象见怪不怪了。南京城里,城南一概是灯红酒绿的鲜亮模样,城北江滨便是灰的、暗的,毫无色彩的一片。一座大城从南至北却是两种不同的色彩,这城里的连天笑语便更骇人了。

      周言走出自己的深深庭院,从南走到北,从斑斓走向灰暗,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全貌,这个褪了色的世界给了她深深的震动。

      李莺莺一家是安徽黄山人,她的父亲李迎生是南京下码头的工人。李莺莺本来同哥哥和母亲留在安徽老家,几年前母亲病逝了,她便带着哥哥一起来南京投奔父亲。码头卖苦力原本就是吃年青饭的,终日里风吹雨打,晒着冻着,年纪一大便落了许多病,再不能出卖力气了。于是,李迎生便花钱买了头驴子开始拖煤,拉着板车挨家挨户送煤,从升州路头一直送到路尾。

      二人兜兜转转来到一个茅顶屋前,从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歪脚的年轻人。他两只眼睛发直,眨眼间就跑远了。年轻人身后又跟出来一个佝偻嶙峋的男人,他穿着旧灰布袄,没带帽子,发顶有些秃了,正是李迎生。他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一下子撞见周言和刘玉关,整张脸便笑开了,说道:“二小姐您怎么来了诶?啊早上吃过啦?”说着,他将二人让进屋子里。

      那屋子里暗极了,是用隔板分为了里外两间。外间西墙上开了一扇窗子,算是透进些光亮来,照得屋子里也昏昏沉沉的。窗下摆着一张矮方桌,桌上空落落几个小碟里是花生和咸菜。

      “二小姐坐下吧。”

      李迎生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张长条凳来,那凳子够坐三个人,放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有些不稳。人坐上去也膈着屁股,得扭动下身子才能坐得稳当些。这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人,应是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莺莺啊,你就在家陪着二小姐,我去找铁子。”李迎生说着便又出门了。

      周言站起来,却似乎有些犹豫,呆立着没动。刘玉关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言,又看了看李莺莺。

      李莺莺先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瓦红的陶壶,轻声说着:“茶不太热了,但可以暖暖身子。”她拿出两只杯子,一个一个地倒水。

      周言瞟了一眼茶杯,目光转到李莺莺身上,“好久不来了,看着这边的日子像是好过了些?”

      “前年当官的说我们这些人住在这太难看了,又不好赶走,就干脆帮着盖起了新房,所以不少人家都换了瓦房。”李莺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漏风的茅草盖,苦笑道:“但盖了几十家就停了,也没讲个什么说法给我们。”

      周言呷了一口茶,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听说日子已经订好了?”

      “我爹告诉你的吧。”李莺莺自己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甚至以一种玩笑似的口吻说着:“可惜哎,小姐你怕是来看不了热闹了。”

      周言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反驳她说:“你结婚的事是你表哥同我讲的。”

      这下子李莺莺的脸色大变,像是裂了缝的面具,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怎么是他啊。”她的两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脸上滚落。

      “小姐,对不起,我没有骗你。”李莺莺望着周言,哽咽着对她说。

      周言连忙上前去安慰李莺莺,刘玉关在旁边递了一块帕子过来。正巧李迎生领着儿子回来了,他们身后还跟着常春。三个人一进来便被吓到了,而后一下子散开去——李迎生满面愁容地蹲到西南边的墙角去了,默默地抽着一袋烟;歪嘴瞪眼的铁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常春则走到李莺莺跟前,想去拉她。但李莺莺像是对着他有无限怨恨似地一把打掉了他的手,站起来就走,径直去了里间。常春受了打击,垂下头去,两只手捏了拳头又放开,整个人即颓然又痛苦。

      周言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拉着刘玉关准备走了。这时常春才顿然醒了,连忙上来相送。等走出了几步路,常春却又扭捏起来,“二小姐,这粉房做工的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送铁子过去......”

      他还有话不好意思说,周言便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说:“我到了街上叫辆车回去。”

      常春面上笑着,却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仍然不走,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话。

      周言看了一眼他,说:“我以为你会带她走,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要走的那天跟我讲,她是要跟你结婚的。”

      恰逢这时从天上落下了雪,又吹着风,迷了人眼。大街与小巷的人们依旧穿行着,隐没在簌簌的白雪之中,瞬间都是铺天盖地的寂静了。一辆篷车过去了,车夫坐在前面,嘴里呵着白气,手里呼呼甩着鞭子,打在马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车棚顶上,皮弁上,头发上,肩头上和奔跑着的马儿的鬃毛上,融化了,又聚集了。

      世上事,总是聚少离多。

      刘玉关回到自己的下房,外面下着雪,屋里点着灯,照着窗纸上扑簌斑驳的影子。她拿出帕子一看,果然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一只斑斓的极是鲜丽,另一只则像是被废弃了,堪堪绣完了一半。

      腊月十五,又是一个下雪天,也间或下了点雨,昏昏暗暗,又冷又湿。再加上快过年了,即便是刚过午时,街上早没什么人了。倒是有一队人敲锣打鼓,领头的唢呐从升州路头一直吹到路尾,抬轿的汉子大冬天里满身是汗,媒婆笑呵呵的,一双金莲似的小脚紧紧跟随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跨过火盆,被搀扶着进去了。提着红灯笼的小倌则在后面关上了门,而这门一关上,一切也就结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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