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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茉娘坐在辰阁的小小一间风雨轩里看到那笺信纸时,正午偏西的阳光透过了镂花的檀木窗户漏在她每日伏案的桌上,晕成个繁复图案,她却一瞬觉得沉沉的寒气逼来,无处可藏。
      是江北面的线报传来,那纸折了个特别的样式,便知是有阁中兄弟身亡的消息。茉娘将纸默默展开,却看到那纸笺左偏下的地方,极工极正地写了个名字。
      “陆泗”。
      茉娘只觉得眼睛干涩,她霍然起身,向后院跑去。

      陆泗平时所住的地方偏僻安静,连白日都少有人经过,就好像他的为人一般。茉娘眼前仿佛又看到陆泗那张白皙却也总显得略有些缺少血色的脸,他唇线极薄,又总是紧紧抿着,而那一双眼睛,在微微蹙着的眉头下面,细长而清亮。
      “泗哥,我给你带点心来的。”茉娘如往日一般轻推开门,却心知再不会有个人略拘谨地接过她的漆盒,微笑抬头时,也再对不上那双冰凉清澈的眼睛。

      “茉娘。”
      “原来阁主也在这里。”茉娘推门而入时,却发现院子里已经站了个人。辰阁的阁主李守一立在院中那一簇竹边。陆泗极爱竹,他院中那竹子也便因而长得极好。昨夜一场雨过之后,更是翠绿欲滴。李守一虽是阁主,却也是辰阁的“十辰”之一。“十辰”亲如家人,因此茉娘见到他时,也只是福了一福,并不多礼。
      “茉娘你还记得苏帅三月十九日时的那封信么?”院中本一阵寂静,茉娘刚要说什么,却被李守一先开了口,他原背对着她,此时转过身来,向茉娘招了招手。辰阁的这位阁主身材高大,人却极瘦,而脸上则是掩不住的久病的憔悴。茉娘便只得答了个“是”,慢慢想起了书信的内容。
      说起来,她也是“十辰”之一,虽然年纪最小,人却极聪颖,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只是因了先天体质虚寒,不宜习武,才留在了李守一身边,做了个运筹调度的女先生。
      “苏帅信中说,金人与西夏交恶,近月之内,怕是免不了一场大战,因而长江一带金人的兵力,十停中被抽调去了七八停。他们江防空虚,是不可放过的良机。我本意要派驻在扬州的匪首胡大海乘虚而入,那胡大海凶悍异常,虽然贪婪好色,但我们一向用金钱美女拉拢,他前后也出了不少的力。只是近来听说胡大海身边多了个名叫‘瑰娆’的女子,是金人的爪牙,人和名字一样诡异,将胡大海心思迷住,竟是半分不听我们的号令。近有消息说,瑰娆将于两三日内从扬州去往江北,我想辰阁中人都是身怀武艺之辈,望李兄能派一二人手,于半途猎杀瑰娆。这是我万不得已才出的下策,然而事情紧迫,请李兄速速筹划,江北之地收复与否,或全在此一役,切切、切切!”
      “当日晚上,是我用阁主金令密调小泗连夜去往江北。茉娘,你归档记事时,记得多缀上这一笔。”李守一靠在一边的竹椅上,对着茉娘说,眼神沉痛。“我当时便知他不能回来。”
      茉娘虽然早就猜到这必定是李守一的命令,此时乍一听到,心头仍如遭重锤,李守一的话极轻极淡,于她却不啻耳边惊雷。她一时只觉得手足酸软,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李守一继续又说道,“你可知苏帅既用‘猎杀’二字,即是要我们辰阁此次出手,必不可空手而归的了。只是茉娘……”
      “我只知,”茉娘忽然打断李守一的话。她这样很是无礼,李守一奇怪地看她一眼,正想再说下去,却听见茉娘沉声道,“泗哥从来不曾是个‘猎人’。”茉娘平时是极温柔的女子,而这时她眉尖微蹙,一滴泪水盈在眼眶中,将落未落,她虽然极力隐忍,却还是从眼里透出了三分哀怨,而她眼神倔强,一点没躲避李守一的意思。
      “小泗的大普庵,他是百年来连成的第一人。茉娘,我知道。”李守一微微闭目,声音里有不可抑制的倦意。“可是你不知道,那个叫瑰娆的女子,出身燕山‘妍门’一派,今年才二十三岁,却已练成了,‘守姝’……”李守一一句话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沉吟良久,最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在蜜婆婆留下的手记之中,曾见她说‘妍门’的‘守姝’心法,疑为‘守株’之误笔。”茉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几百年来,妍门弟子每每以为这是驻颜之法,苦苦习练却不得其要。却没想倒被她练成了。”
      “那确是摄魂之术,妍门的至高心法,一经发动,专摄人心,不死不休。”李守一说,“金人不得已抽调江边防力,又岂会不对胡大海有所防备。”
      “是了。”茉娘轻轻点头,“泗哥从小修习大普庵,心智之坚,这世间恐怕再没第二个人比得过他。”
      “也不全是。”李守一接上她的话说,“大普庵心怀慈悲,欲先度人,必先度己。小泗见了瑰娆,必会‘度’她。而瑰娆也必用‘守株’摄小泗心魄。”
      “啊……”江湖搏命,最险的远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内功心法的比拼,外人看着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极凶极险,从运功那一刻起,便时时命悬一线。而拼到最后,结果往往是同归于尽,即使其中一人侥幸活命,也是武功尽失,只不过留了性命而已。茉娘虽从未行走江湖,但她料理辰阁事务,江湖上的那些事,没有她不熟悉的。她想到此中情形,不由得叫出声来,身子随之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茉娘。”李守一扶她到一旁坐下,眼神悲悯。“便如两人对弈,僵持不下,对手强大,我们百计莫施,我一旦看到了对手的一个小破绽,又怎么不会牢牢抓住?即使不见得能成功,也必定是要全力以赴的。若此时有一子拦路,我千方百计,也一定是要除去那子的。”世事每多惨淡,即使如他这样看惯风云,也每每心碎神裂,又何况是茉娘这样身处深闺的娇弱女子。“十辰”情谊深厚,他早看出茉娘与陆泗之间的那点情愫,只是斯人已矣,乱世风雨飘摇,哪容得下患难鸳鸯。他心底声声叹息,说出口来,却是最残忍的比喻。“以马换炮,也不见得吃亏。”
      他负手而立,仰头望天,只见天色也一片灰暗,让人心头烦乱。“猎人、诱饵、猎物,本没什么区别。这一刻身为猎人,却也同时是猎物的猎物。茉娘……”他长长一声叹息中,混杂了她的名字,却似是呓语:“当年金人铁马入侵,我们‘十辰’里,有哪一个不是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的?亲人皆逝,故土难回,你一定怨我就这样轻易断送了小泗的性命,可是若哪一天为了破金大业,他们要我去做这赴死的人,我也必不推辞……”李守一猛地咳了起来,好一阵才渐渐平复,掩着嘴巴的手帕上已是一摊鲜红。他似早习以为常,看了一眼,便收进袖中,又接着说道:“我永远忘不了那段被金人如围猎般追杀的日子,父母兄弟在我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前面是茫茫的山路,后面是他们放肆的笑声。”李守一又是一阵咳嗽,脸上显出一片病态的潮红,“茉娘,我们的性命,在被迫着背井离乡那一日起,便就已经没了。国都不在了,还说什么家,说什么……”他略顿一顿,望了茉娘一眼,极沉极沉地说,“儿女情长?”

      茉娘那天夜里听到,陆泗的院子里响了一夜的琴声,是李守一在弹《普庵咒》。这本是佛家的调子,茉娘听到的却是极深的哀伤。
      原来阁主心里,也是痛的。她心里这样想。李守一和她讲完那番话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汹涌,在陆泗的院子里大哭了一场。她此时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只是心里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便如同李守一的琴曲,天将亮时,已渐渐褪去其他,只剩下声声佛音,终归了冲淡平和。
      只是佛音可以平心绪,却救不了苍生。茉娘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却也有了另外什么东西,筑了一圈墙,围住了那些逝去,为她抵住那些凶涛恶浪。
      辰阁今天,又有很多的事情要她料理吧。茉娘这样想。她于是起身梳洗,又往风雨轩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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