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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何为泥沼?

      拥有着潮湿而软烂的底色、隔绝着阳光雨露、靠着无望而下坠的挣扎闻名、寂静地吞噬着闯入者的每一寸肌理;

      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看不见美好的一切,只有漫天盘旋的秃鹫,

      见证她从盛放逐渐走向枯萎的生命。

      02

      红叶与银杏交错而立,古朴的山水庭院里,小小的假山坐落在细腻的白沙之中。这样的景色被掩盖在层层叠叠的和式建筑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抵达,领略它凑巧在这个季节盛放的美丽。

      一个提着竹蜻蜓的孩童快速地跑过,脚丫与白沙相触,残留下来的只有几个小小的圆窝。

      孩子总是象征着未来和希望。趁着年幼,钳制着时光往前奔流的脚步,疯了似的,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玩耍。玩得热火朝天、哼哧哼哧,喜怒哀乐全部写在四肢和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裸露在蓝天之下。

      她伸出手,细长又白皙的手腕向着脚下的地板撑去。可以的话,她想提醒那个孩子离开。

      这番动作,若说是出于怜悯,也不尽然。

      毕竟,即使是他们这样的人,也很少去伤害孩子。

      但今天是个例外。

      有人在身后将枪的保险拉动了。

      瞬间,她的身体僵住,慢慢地将手腕缩了回来。不一小心,手腕上的饰品与木质地板相接。

      嗒。

      在白沙上无忧无虑玩耍的孩童终于意识到了有人,回头向她举起手打招呼。她垂下眼帘,用无声的沉默代替了逐客令。

      那孩子站在原地木木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撒开脚丫子,从红叶与黄叶交杂的雨中奔逃而走。

      “你倒挺有闲情逸致的。看到这一幕很开心吗?”

      啊,是啊。

      在无人听到的内心,她诚实地回答。但在表面上,又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冷漠,来应对每一支无形的箭矢。

      “开心也是罪吗?”

      听到她的回答,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然后用俚语骂了她一句。她抬起头,看着院中最高的那株银杏。

      树正在吟唱,一边唱,一边簌簌地飘下落叶。

      她再次用沉默应对着一切。

      不久之前,她的脑中还在麻乱地思考着许多事,而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时间对于成年人来说比孩童残忍得多。仿佛当人的骨骼在生长的时候,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随之下降,一同坠入深渊的还有反抗的勇气。时间让这些可贵的品质变得麻木无能。

      而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一刻钟后,男人如约而至。纯色的围巾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看到她的时候,彬彬有礼地同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飞快用目光收集了男人的信息,然后挪开了视线。

      对不起。

      她在心里说道。

      她甚至不能在此刻出声告诉他,这次被无端波及的起因,仅仅是她与他的弟弟在舞会上一时动情,跳的那支舞。

      03

      高台上,领舞者的手从地面上升起,在空中摆动着,柔软得像是三月的春草,又像是雏鸟的翅膀。舞会中的人们响应了这只手的呼唤,纷纷走进了高台下的舞池。

      她与涌动的人潮格格不入,只是在一旁站着,用状似无意识摆动的双腿,去遮掩她置于长裙之下的袖珍枪械——在组织里,她一般不穿这样的裙子,除非是因为需要。

      乐曲从柔和走向激昂的瞬间,舞者的腰从地面挺起,然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宛如天鹅一般的脖颈,头上的桂冠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四溢的光彩。她徐徐张开双臂,似乎将整个舞池涵盖在细长的臂膀之下。

      人们回应了舞者的邀请,纷纷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去跳一支吧。”

      向她伸出手的人叫苏格兰。

      或许他还有其他的名字——组织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和她这样的情报人员没什么关系,许多同僚都因为刺探别人的秘密无端丢掉了性命。所以她只需要知道,这是她今晚的“搭档”就可以了。

      组织嘛,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尝试着主动去介入他人领域的人,不是想死,就是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不过此时,她确实需要一位舞伴,他出现得正及时。

      靠在桌沿的的她起身,搭上了男人的手掌。

      虽然是最晚进入舞池的人,不过他们打扮得体,相貌相配,不仅没有遭到排斥,还有人在一旁发出口哨声。

      在苏格兰之前,她已经拒绝了很多人,包括吹口哨的那个。

      见多了这样的男人,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原本舞伴是谁根本不重要,不过看着面前的男人替她挡住了这些人的目光,她还是内心小小地雀跃了几分。

      04

      诸伏高明看着不远处端坐着的女人。今日,他是来赴故人之约的。

      她很漂亮,脸上带着两分倔强和哀愁。眼窝很深,不像是完全的东洋人长相,他想,原来她是个混血。

      不过很明显,他并不受人欢迎。毕竟见到他来的时候,女人微微蹙了蹙眉。

      而且……她似乎不是一个人来见他的。

      诸伏高明的眼睛瞥向她的身后。

      警员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应该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械。

      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女人的头顶,诸伏高明的眼皮微微一颤。

      事情看起来有点棘手。

      确认他已经看到了枪口,女人脚步动了动,不留痕迹地挡在了枪口之前,白润的脸孔上挂着不满的神情。

      她开口说道:“看到了吧?我们是情人关系,这个地址,是我们用来幽会的。还有什么疑问吗?”

      “哼,情人?”听她这么说,男人骂骂咧咧了两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

      “情人”吗?

      诸伏高明看着女人侧过的脸,无端会想到洁白素雅的栀子花簇。这些美好的花簇总会把自己包裹在匕首般外展的叶片之中,盈盈的香气包裹着苦寒与清逸,不愿被人采撷。

      他会想起自己办公桌下的抽屉里收藏的一封信笺。字迹娟秀,应当是出自她手。

      此处说是情人幽会的地方,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它是一处“秘密”的安全之所。

      穿过铁栅栏,才能进入这个十分冷门的博物馆后院,而那铁栅栏的粗细,只有半大的孩子进得去。

      幼年时,他的弟弟景光曾经因为贪玩误闯了一次。也是那一次,他发现了一道可以从博物馆的内部通向此处的茶室的暗门。

      带着哥哥前来“探险”的时候,兄弟两人不出预料地遇到了茶室的主人,一位高龄禅师。后来家中出事,兄弟两人分别住在东京和长野,这里就成了二人的秘密联络点。有些时候,比起寄住的亲戚家,景光更喜欢把信寄往这里。

      不过,主人故去之后,这里已经闲置很久了,只有一个扫地的老僧。前不久,这个人再次收到了信件,疑惑之余联系了诸伏高明。

      那是一封没有中心内容的信件,只是絮叨了些家常话,甚至要求收到信件的人不要回应。没有署名,没有写给谁,像是流水账日记。

      诸伏高明没有反驳“情人”两个字,可是拿着枪的男人却很不满意。

      “是吗?”那个拿着枪的男人高高地举起枪托说道,“说说看,你的情人是什么身份。”

      她的睫毛微微一颤,记忆回到了那个时刻。

      05

      古朴的交响乐代替了舞曲,慢慢成为了舞会新的主旋律。女人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毫无留恋地松开了苏格兰的手,漫步走出舞池。

      流程上,她即将更换舞伴。

      周围的男人们,目光从她的高跟鞋转到她的裙摆,一路向上绕过她的臀线,最后毫不掩饰地落在她雪白的背脊之上。他们丝毫不掩饰馋涎欲滴的表情。

      谁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呢?漂亮、温柔,但也有几分神秘危险,她或许承担过巨大的苦痛,连锁骨子弹擦过的旧伤都流露着惹人怜爱的味道。男人们暗自攀比,谁能够先得到她象征着接纳的手指。

      苏格兰一言不发,跟在她的身后。

      他不擅长担任吸引火力的角色,如果是有吸睛能力的人,应当会做得更好。不过只要在短时间内奏效就足够了。

      女人路过站在一旁的侍者,随手拿起布擦了擦手,头也不回地向着舞厅之外的地方走去。

      大概是察觉出她的不悦,围观的人立刻对着苏格兰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这让他这个被驳了面子的男人有了可以逃离舞会的契机。

      他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朝着舞会的众人点了点头,随后也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推开大门离开的一瞬间,交响乐的共鸣立刻减轻。好比一场描摹爱情的古典电影被拦腰斩断,抽离的瞬间,他并没有觉得为此难过,反而轻松得多。

      毕竟,刚刚离场的那个女人,正靠在不远处,提着他搁置在侍者餐车二层的包等待着他。

      见到他出门之后,她转过了躯体,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06

      “刑警。”

      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淡然地交出了答案。

      简单的两个字,就好像落入平静水面的巨石,让她身后的男人瞬间起了狰狞之色。

      女人微微咬唇,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交出这么直白的答案。

      “哈……哈哈哈?”

      举着枪的男人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原来你就好这一口。卧底、刑警……难怪我不对你的口味。”

      将枪口转向诸伏高明,他的手指陡然用力的瞬间,女人的肘击随风而至。她看起来擅长的应该不是打斗,但是在这一刻,她的所有力量都朝着身后那人的头袭去。

      枪被甩了出去,在不远处的地上。诸伏高明的身子动了起来,将那把枪踢远。然而正当他要回头之际——

      熟悉的保险被打开的声音后,一声闷闷的枪响从耳畔崩裂开。

      庭院中的惊鸟飞上了天空,院落里只站着两个人了。

      诸伏高明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长相柔弱的女人。

      枪自然不是他踢走的那一把。女人提着她的小枪,对准着不远处的诸伏高明。

      这不是她的枪,只是她知道,身后站着的这个人习惯性会在胸口的西装内侧再留一把枪罢了。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动手杀死组织里的“同僚”。杀人灭口固然方便,但也会产生许多新的问题。

      组织的高层中,有些人很喜欢看无能的堕落者之间互相伤害。

      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攀咬,为了表达廉价的忠心,谄媚地把同僚的秘密甚至性命献到上层人员的面前,以求取安身之所。

      是的,组织里从来都不缺底层人员。就像她一样的底层人员。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从疲于奔命中解脱。

      “为什么要来?”她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话语却不改歇斯底里的本质,“我不是在一开始在信里和你说过,不要应答,不要回信,也不要试图联系我!”

      诸伏高明没有理会枪管,而是看向她的脚下。

      红色的液体从疏松的木头之间绽放开来,浸透着周围的地面。迸裂的伤口喷射出的血污,让斑驳的痕迹点缀在了她黑色的裤脚上。

      白色的栀子花被染上了猩红之色,连带着味道也不再芳香。

      “给我写信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现在用枪指着我。”他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况且,你并没有开枪的打算,不是吗?”

      07

      “你真的有开枪的打算吗?”

      她问苏格兰。

      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就后悔了,并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住正在催促,于是又及时地补充道:“我没有要强迫你开枪的意思。”

      目标是正在舞厅的中央演说的中年男人。导致苏格兰犹豫开枪的原因,或许是这个男人正宣传自己的慈善结果,周围站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那个看起来也就十岁,小的只有他的大腿那么高,歪歪地扎着两根辫子。

      错过了一时的射击良机,中年男人将这个最小的女孩抱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胸口。

      苏格兰的喉结微微挪动,脸上却没什么神情。

      见到这一幕的她倚靠在一根木柱上看着苏格兰的侧脸。这不是个长相冷酷的男人,但看起来却比想象中更加心软多情。她不讨厌心软的男人,但讨厌心软的搭档,他们会因为拖延任务而陷入死局。

      只是,她没有开口催促的打算。

      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任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生命的起始与终点之间,这些杀人越货的生意仿佛是一层层砂砾,掸开一二,还剩七八,层层叠叠,永无止境。

      用她在组织里的师父的话说,任务成功了,她们也品尝不到多大的喜悦;就算失败了,责任也不在她们的身上。

      底下的人群又一次爆发了高声的欢呼,似乎是慈善家正在宣布什么项目,受到了一众捧场。她稍留意了一下,又将注意力转了回来。

      她麻木地盘算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望着对面的房梁高处不断晃动的老式钟摆发呆。理智告诉她,此时她应当去思考自己如何脱身,可空洞的求生欲像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好似做不做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

      鲜血、性命、惨叫、死亡……她已经厌倦了一切。

      “嘭。”

      陡然发出的枪响夺回了她的神智,她愕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迅速将目光转向了楼下的大厅。

      厅内,刚刚还在激情演讲的男人晃了晃身子,轰然坍塌。手中抱着的女孩随着他的倒下一并摔在了地上,她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脸蛋上黏滋滋的红白液体,瞪大了双眼,发出了尖利的喊叫。

      伴随着第一个人推开了大厅的门,人们从短暂的安静中苏醒过来,纷纷朝着四周仓皇逃离。贵妇人们珠宝与额饰叮铃作响,踩着高跟鞋随着人流向外冲去,绅士们更是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满脸的惊恐与慌乱。

      苏格兰在这片热闹的惊呼声中不疾不徐地收起枪支,背上他的枪包,回头看着身后的女人。

      “我们该回去了。”

      语气平静,态度温和,像是唤人回家的爱侣。

      迟来的激灵从脚到头,她为自己在几分钟前的错误判断而心惊。眼前的这具躯壳中,真的有人类的灵魂吗?

      她拽着自己舞裙外的披肩,试图把自己裹得紧一些,沉默地随着他从二楼走到了一楼。还没来得及离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等等。”

      她下意识说了一声。

      苏格兰停下了步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众人逃得匆忙,舞池灯还亮着,照着中间坐着的女孩。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尸体之上,看着那张定格在死亡之时的面容。

      得有人将她带离死亡的惊恐。

      08

      逃亡。

      这种事情,带着一个孩子是不方便的。何况这还是个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女孩子。

      苏格兰将这孩子抱了一条街后,将她放在了街头。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正在向后张望。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身着警服的治安官们来得就好像寻到味道的狗一样快。女人和苏格兰对视一眼,无声地接过了他的枪包,转身就近进入了一家店铺。她知道,这个人会将那些人引走。

      清冽的芬芳像是山野晨雾中的早茶与修竹在切磋高下,瞬间将停留在嗅觉中的血腥味一扫而空。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条缎面的白色礼服,巨大的纱质拖尾在暖光灯的照射下显现出油画般的质感——这竟是一家婚纱店。

      她吃了一惊,抱着枪包的手微微用力。

      一旁热情的导购引着她一件一件地参观着,她心不在焉地用目光一一浏览。

      彰显素白温柔的叫“白鸽”,附着蕾丝花蕊的叫“初雪”,镶嵌珍珠与晶钻的叫“星河”……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后的那条被放置在店内中间的裙子上。

      它与众不同,是纯粹的黑纱制成的。凑近看,会发现裙摆底下的点缀看上去乌黑油亮,看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羽毛。

      “这条叫‘泥沼’,裙尾的点缀是设计师亲手用黑天鹅的羽毛制成的。”

      她闻声微微惊诧地回过了头。既然是婚纱,便不该起一个这样的名字才对。

      “它很名贵,得过许多的奖项,是镇店之宝。这位设计师原本打算在自己的婚礼上穿这条裙子,但她的丈夫突患绝症。她为了筹钱就卖掉了婚纱,还是没能救下爱人,最后决定随爱人而去。原本象征着爱情至死不渝的黑色变成了她的噩梦。从欣喜坠入绝望,就好像美丽的黑天鹅直直堕入泥沼,再也挣扎不出来一样难过,因此才会给婚纱起这样的名字。”

      “非卖品吗?”女人想了想,问道。

      导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愕然,随后摆摆手:“不……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它的价格。”

      这也很正常。伴随着这样不祥的故事,这条婚纱只有收藏的价值了。

      她轻轻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婚纱的裙尾。明明店内开着十足的冷气,却不觉得冰凉,就好像这条裙子有生命力,正沉睡般缓慢呼吸着,等待着一个主人将它唤醒。

      “要试试吗?”

      她顺水推舟地点头,眼看着导购将裙子取下,交到了她的手中。

      穿上才知道,修身的裙子会露出大片的后背。她坐在更衣室中,脸上愉悦的微笑慢慢收敛,伸出手从后背的陈旧伤疤上掠过,默然地将手垂了下来。

      疯了吧?只是为了躲避一下麻烦而已,竟然真的在这里试婚纱。

      就像她这样朝不保夕的罪犯,拥有互相利用的情人就已经是奢侈品了。这会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这样的衣服。

      “小姐,遇到麻烦了吗?”导购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下意识回答了没有,然后停下了打算脱下衣服的手。

      就看一眼。

      看一眼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然后再把它脱掉,这样的话,就不觉得遗憾了。

      唰的一声,更衣室的帘子被拉开,她惊异地看着对面正和导购轻声说笑着的男人。听到动静,他也顺势抬起头来,随之神情一震。

      “您太太真是美丽!”导购发出了惊叹。

      代号叫苏格兰的男人一瞬间变回了羞涩又温柔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应道:“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情意绵绵的话语配合着微笑的神情,像一只蚊虫,叮扰了她半分钟前才刚决意沉寂的心。明明只是笑着用轻言轻语诉说夸赞,却无端让人觉得心生亲近。得体的举止和自然的谈吐,让他看起来比沉默严肃的时候多了几分魅力。

      好像是她喜欢的类型。

      09

      浴室中传来水声,她将头发吹得半干,独自坐在床沿发呆。

      提议为了掩人耳目而共处一室的人是她,其中私心不言而喻。

      在组织的任务中结识异性,发展成情人,并且获得庇护,这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许多人都会这么做。甚至有不少人会同时展开好几条线,只为了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些。

      水声停下的那一刻,她裹着睡袍,敲响了浴室的门。男人在犹豫之后悄悄地开了一道缝,询问她有什么事。这点小小的间隙很快就被她捉住并放大,门缝撕裂出一道口子,她裹着的睡袍也滑落了下来。

      她其实是做这种事的经验的。不过在看到这个人的眼神的时候,她还是笑了。

      她随手便将灯关上了。

      这场游戏从你追我逃的追逐战中,降格成了水雾升腾中的抚摸。苏格兰被逼退到墙边,面前是火热的躯壳,背部却贴着冷冷的瓷砖。欲望与理智一同从悬崖坠落,他靠黑夜中看着她的偶尔被月光衬得发亮的眼睛来维持冷静。

      似乎是不满他毫无回应,女人的手停了下来,停在了他的锁骨。

      “你没碰过女人。”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苏格兰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反驳。

      “我从前听人说过,好的狙|击手,能在很远的距离外用肉眼分辨一个人的性别。你没碰过女人,怎么分得出来?”

      这轻巧的吐息玩弄了男人的耳膜,她如愿以偿地听见呼吸加重了。

      刹那之间,那双手将她的身子抱起,撞开了浴室的门。她感受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从悬空下坠到柔软的枕头上,随后是来自臂弯的禁锢,最后是相触的肢体和纠缠的舌尖。

      她在暴雨中困惑,在闷热里辗转,在他湛蓝如海的眼瞳深处看到汹涌的暗流,在他充满力量又不失温柔的怀抱中呼吸。

      直到暴雨渐渐停歇,只有凌晨两点的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夜晚,敲打在她心上。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在沉默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是组织中“门当户对”的科研人员,虽然掌握的技术又不太核心,不过她好歹拥有了一个普通人的童年。直到有一天,有人带来了一个新的项目。然后她就被陌生的人带走,进行了其他“培养”。

      再后来,就没有父母的消息了。她打听过,可每次对方答应得好,消息却总是石沉大海。一两次之后,她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离开父母身边的两年之后,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女。她的家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组织的阴谋里,没有尸身,不知忌日。但日子要继续,她得努力地活下去。

      “你冷吗?”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回过头,看着他微笑摇头。

      有了这句开场,二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苏格兰在她的询问下说起了加入组织的诱因。这些她没少听,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钱权色的哪一样。大概意识到她听得心不在焉,苏格兰讲到一半就歇了声。

      “睡吧。”他说,“其他的明天再说。”

      他有为女伴掖被子的好习惯。

      看着那张脸凑近,女人只是伸出手抚摸了他的侧脸,胡茬将她的手心刺得发痒。

      “没关系,不说也不要紧。”

      反正她知道,这些话没一句是真的。

      如果真的能将谎言与欺骗奉为真实,那么日子也就可以得过且过下去。

      10

      凛冬来临了。

      大地万物融化在银白之中。囚笼外,低声的私语被冰冷的障壁阻拦,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她触碰着刚刚在拉扯中造成的伤口,任由又疼又痒的感觉刺激着神志。

      苏格兰死了。

      他们说,苏格兰是公安派来的卧底。

      她作为关系匪浅的女性,被牵连,被捕,被审问,被要求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拷问官,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她对这件事毫不意外,甚至有一种猜中的得意。这份得意感让她在被捕之后,第一次扯出了极为扭曲的笑容,再慢慢被苦涩代替。

      身旁的拷问官在咆哮,声音却好似被北风吞噬,进不去她的耳朵,她只一心想着自己的事。

      相识的半年来,他们总共也就见了三次面。露水情缘,点到即止,但在相处的某一些瞬间,她会触碰到这个人真实的模样。

      对待情人,他温柔体贴,却无法与她交心;对待任务,他尽心尽力,却不见兴奋感。一开始,她只是以为这个人足够麻木。但越靠近这个人,她就越知道,苏格兰的目光对未来生活有心底的希冀。即使那些作奸犯科的事他没少参与,但缺少了一些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气质,也会让她察觉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不是组织里土生土长的人。那么,他的迅速成长或许就有身不由己的理由,于是她开始贪心,奢望着有一天,这个人真的会带着自己离开组织,去过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于是在一次分别前,她旁敲侧击地试探了苏格兰。

      抱着她的男人似乎思索着什么。她心里一动,以为自己可以撬动他的意志,但很快就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眸轻微地闪躲了一瞬。

      “会有那么一天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交给了她一把小小的钥匙。她没有问这把钥匙的用处,他也没有主动说明。把它攥在手心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抓住了濒临崩塌的世界中唯一伫立的天柱。

      ……

      被关了17天后,她被放了出来。从牢笼中走出来,她看着漫天白雪,伤口隐隐作痛。

      明明已经结痂,明明已经快要愈合,可一旦意识到从前的生活还将继续下去,伤口中就溢出无尽的悲伤。

      在被关起来之前,她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收走,拿回来的时候,少了那把钥匙。

      那当然不会还给她。

      为她说情的“救命恩人”在当天夜里就索求她的回报,被她拒绝后,脸色大变,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从此,她在组织中变得更加边缘。

      步入新春的某个早晨,她听说了有人在组织中打听苏格兰的消息。留心之下知道,那个人叫波本,情报组的厉害人物,似乎和某几个组织的高层关系不错。

      没想到,没过几日,她就见到了这个人。

      长相英俊的混血儿不光有出色的外貌,更有对付女人的技巧,一番聊天后,他成功将氛围变成了约会一般。然而再怎么高明的手段,依然掩盖不住问话的本质。她勉强维持着礼貌搪塞着,并不打算给他任何答案。

      “你是他的情人,应当知道一两处不为人知的安全屋吧?”

      她摇头。男人沉思了几秒钟,话锋一转。

      “那你携带的那把钥匙,它用来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让她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摇了摇头。

      这不是说谎,她是真的不知道。拿到这把钥匙之后,她几番思量,不敢去揭开答案。她怕,怕获得一个美好的承诺——虚无缥缈,还一目了然是谎言的承诺。

      想到这里,悲伤的情绪慢慢翻涌上来。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钥匙尚且在手上的时候去揭开这个秘密,要等到失去了才发觉,自己竟然连分毫的快乐都在指缝中浪费了。

      她挪过脸,处理着自己的情绪,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发觉熟悉的钥匙竟然被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没来得及掩饰表情的震惊,她睁大眼睛看着波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想知道答案,所以还给你。作为回报,你会把答案带来给我的,对吧?”

      指尖颤抖着伸向它,她将那把钥匙牢牢握在了手心,抬头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别这样,我又不是怪物。”名为波本的男人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还会告诉你一个地址。这个地址的主人和苏格兰关系匪浅。当然,如果你不想他丧命,就不要和他有瓜葛。”

      随后,波本用手中叉子的尖端划过桌面,写下了一串无痕的文字。她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明所以。

      地址与她第一次和苏格兰相见的地方很近,都在长野县。但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是个博物馆?

      组织将苏格兰的东西还给她,当然是没安好心,但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一瞬间的心动,曾经让她产生了在泥沼中垂死挣扎的勇气。就算是组织的陷阱,就算结果比现在更坏,她也不会后悔。

      就算会在无人的黑巷里成为孤魂野鬼,她也不再惧怕了。

      她非要得到那个答案不可。

      来到苏格兰的安全屋,她急切地翻箱倒柜,寻找一切有锁孔的东西,然而什么都对不上。明明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但却干净得不像是私人领域。

      她知道,苏格兰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的。对于卧底来说,求生的意志与赴死的坦然从来都不是一对反义词。

      她失去力量,跪倒在地板上,第一次崩溃地大哭出声。

      没有答案,她连苏格兰究竟留下了什么谜题都猜不到。

      11

      “自首吧。”诸伏高明看着面前的女人,无视指着他的枪洞说道,“可以获得减刑。”

      她没有搭理诸伏高明,而是狠狠踢了一脚身边人的尸体。

      她曾经很感谢此人的说情,让她得以从牢笼中逃脱升天——只是这种感谢还没维持半天,就被他禽兽般的索取给打破了。被针对、被跟踪、被拆信件,这桩桩件件,已经让她积怨已久。若不是为了一心想要求到那个答案,她早就与他同归于尽。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死亡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看着她嘴角的笑意,诸伏高明深深地皱了眉。

      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位走在正途上的女性,减刑于她而言没有吸引力,于是他迅速更换了说辞。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事到如今,自首才能让警方保证你的安全。”

      条件诱人,她略思考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女人说着,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枪晃了晃。这显然给了诸伏高明可乘之机,然而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枪洞重新指着他。

      “你不打算逮捕我吗?”她问诸伏高明,“我可是在刑警的面前杀了人。”

      诸伏高明轻轻叹了口气。

      “我很想这么做,但我正被你用枪指着呢。”顿了顿,他又说道,“警署离这里不远,就只有两条街。我会在警署等你来的。”

      从这里落荒而逃后,她频频回头。长相冷静儒雅的刑警并没有跟上来,她的心态放轻松了些,穿过了好几条小道,在街头巷尾寻找着曾经的记忆。

      脚步匆忙地寻找了一会儿后,她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推门而入,店内溢出熟悉的芬芳。穿梭在洁白的婚纱裙里,就好像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糟糕无比的幻梦。

      不同的是,“泥沼”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水纹镜,镜前换成了白色的重工礼服,面料垂顺,手工钉珠,无一不展示着它的精致昂贵。

      她慢慢地走向那面水纹镜,看着自己镜中自己的纹路愈发清晰,宛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中,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钉珠,然后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冷。

      没有天鹅羽毛一般的温度,只有冷。

      但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新情报,名叫泥沼的裙子已经被人买走,买家带走了裙子,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那位先生说,如果有打听那条群的女士就将这个交给她,现在已经留在这里半年了。”店主说道,“不过它有锁,所以……”

      她盯着那个小小的锁孔,心脏不可抑制地飞速跳动起来。

      留在木盒之中的,是一张寄存凭证。

      心跳不可抑制地蹦跳起来,她找到了苏格兰给她留下的谜题。

      12

      凭证的地址是一座教堂。

      苏格兰那个男人,骨子里竟然是这样完完全全的浪漫主义。

      她用双手摩挲着裙摆,熟悉的温度让她产生了记忆,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曾经。

      “您太太真是美丽!”“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泪水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她抱着那条裙子呜咽,将看管的人吓了一跳。

      看着周围的人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却又笑了起来,慢慢把眼泪拭去。

      她不应当哭泣。有了这把钥匙,她会与令人憎恶的命运和解。是苏格兰为她拨开深秋的涟漪,让她窥探了春为何物,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黄昏的阳光,美丽得就像随时将要迎来破灭的泡沫。

      夕阳尚未落下的时刻,穿着黑色婚纱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教堂的寄存处跑出。没有头纱和首饰,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高跟鞋。

      看起来不像是在去赶赴婚礼,更像是异样的狂欢。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那些无人倾吐的往昔、一人独享的苦痛、生不如死的喘息,似乎一扫而空。

      目睹的人对着她的行为议论纷纷,而她充耳不闻,仿佛飞奔着穿越大街小巷就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

      此时长野县的警署内,诸伏高明终于挤出了喝一口水的时间。他转过身坐在自己办公桌的边沿,从二楼的百叶窗中看着楼下的警署大门发呆。

      没有人来自首,这让他多了两分愁容。

      弟弟景光与他少年分离,青年牺牲。对于一个成熟而淡泊的人来说,这自然痛苦,但不到难以承受的地步。来自血缘的牵挂断了,他却不能做断了线的风筝,必须要脚踏实地继续做让他觉得充实的工作。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听那位看起来和弟弟关系匪浅的女性说一说不为人知的往事。

      追查工作还在进行着,他看着技术科的人从监控中识别到了那位女士的面容,她在离开案发现场后进了一家婚纱店。

      诸伏高明看了看表,那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了。

      看来,是等不到她了吗?

      他拿起了车钥匙,准备再去一趟现场。

      突然,空中响起了一丝不和谐的爆裂音,他眉头一动,回过头。

      不远处的人群在喧闹,他还未到达,就听见了议论的声音。

      “好像是被人从远处枪击了。”

      “还穿着黑色的婚纱,真可怕。”

      他心里一动,拨开人群,看到了火光熄灭。

      夕阳落下了,黑色重新归于夜幕,天上飘下凛冬的第一片雪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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