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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两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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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空无一人。
徐溪镇只有这一家客栈,人既不在这里,便是彻底走了。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孟红雨摸了摸,血早已经冷了。她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她以为那瓷瓶里是解药,没想到是孟峄阳的毒药。
她也没想到最后是孟峄阳来救的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她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杨大夫给他解了毒,所有的事情都会回到正轨,她能办完师兄的事,秋水堂的人和孟拂霜都送走了,孟峄阳也能如愿离开明月庄,他们之间的账就算是清了。
孟拂霜赶来,只道:“没有谁的账是能算清的。”
她和孟筇竹的账就永远算不清。
她们二人启程往回走,小河倒映着她们二人的影子,孟拂霜停在河边,她背对着孟红雨牵着马,第三遍问:“同孟筇竹相关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孟红雨点头,想起她背对着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面前的女子一动不动,今日无风,河水流得缓慢,水上的浮萍几乎一动不动,死水一样。孟拂霜盯着那水面许久,猛地将手中的铁牌向河中掷去。水面终于动了,扑通一声响,闷在水里,一圈圈的水纹荡起来,荡过几圈儿,便算是没了。
孟红雨认得那铁牌,是她冬草堂副堂主的牌子。湖心亭中孟筇竹亲手递给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手心的温度孟拂霜还记得,温热的,是活人的温度。
孟拂霜拍了拍手,问她:“接下来去哪儿?你是要去找孟峄阳?”
孟红雨道:“我知道他可能在哪儿。有事请你帮忙。”
“是给他解毒吧,”孟拂霜并不意外,“你知道秋水毒的解法了?”
孟红雨摇头,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孟拂霜看了半天,认出来那是一张药方。孟红雨又点自己锁骨下两处穴位,道:“我毒发时孟筇竹用过此法暂时解毒,孟峄阳请杨大夫为我解毒,他也该记得些什么,你瞧瞧,能不能推出什么?”
孟拂霜半蹲在地上仔细摸着那些字,孟筇竹鬼话连篇,只怕是当初让自己进藏书库也是欺瞒,唯独他用药用毒是世上的好手,这算是她跟着孟筇竹唯一不后悔的地方。她瞧了半天,抬头道:“你说过这是个凶险的解法,我在解秋水毒上是个新手,不如找孟峄阳问问杨大夫的去向,请他解毒或是保险得多。”
孟红雨道:“我信得过你。”她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不开口,你也想试试,是不是?你在医术上有不亚于孟筇竹的野心。”
孟拂霜抬头看着孟红雨。孟红雨脸上显出疲色,双眼仍是定定地望向她。
她过了一会儿,终于露出这么多天第一个笑来,道:“你说的没错。”
江边的草舍外来了流匪。
草舍被封得死死的,有流匪对着那木门便踹,被孟峄阳一棍打中脊背,摔在地上。
老妇人在舍里不断拍门,大喊:“别管我了,快逃命!”
孟峄阳擦了擦嘴角的血,没理这话,只挥着手中的木棍,朝面前的一众流匪打去。带头的流匪见他有功夫,挑头道:“你还有些本事,不如同我们一道干,干什么要在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混日子?”
孟峄阳一棍打在那流匪面上:“穷得叮当响的地方你们都来打劫,你们又有什么道理?”
那流匪鼻子被打出了血,他捂着鼻子怒道:“给脸不要脸,宰了他!”
四五个流匪将他围在当中。凭他在明月庄练的这些年,这些流匪本不是对手,可秋水毒时时发作,胸口时疼时不疼,他步法也乱,手上动作也乱,只能勉强挡在草舍门前,同他们纠缠不清。老妇人还在不断拍门,甚至想破窗而出帮他,他在门窗前辗转挪腾,渐渐地气息不稳。
带头的流匪看出他体力不济,道:“他撑不了多久,我们轮番上,耗死他!”
孟峄阳死死贴在木门前,听见门后有老妇人哽咽的声音。几天前他回到这里说要报恩,老妇人见他一个人回来,问他师妹去哪儿了,他闭口不言,老妇人便也不多问,只给他做饭,问他饿不饿,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没什么打算。这或许就是他最初的路,死了爹娘家人,一个人流浪,运气好受到了好心人收留,然后悄无声息地死了,有没有坟头也不打紧。他此刻才算是明白孟红雨让他去南山岛的心思,或许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
有刀砍伤他的腿,顿时他站不住了,半跪在地上。寒光在他眼前一闪,亮得如截云剑的剑光。他就知道这样的剑光会要他的命。
锵!长刀摔在地上。
劫匪痛呼,只听几声马鸣,他刚反应过来,被当胸一脚踢飞。
孟峄阳有些发怔,他还跪在地上,只望见面前的三尺剑锋。
孟红雨站在他面前。她手里的不是截云剑。
流匪接连中了飞镖,顿时乱了阵脚。孟拂霜的药囊当空裂开,四五个流匪当场被药粉迷了脸,痛得满地打滚。她有点嫌弃,道:“就这点功夫就敢出来为非作歹,现下世道真是乱了。”
流匪逃窜,孟峄阳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望着孟红雨,还有她手里那把普通的剑。孟红雨俯身拉他,他一把推开孟红雨,猛地吐出一口血。
孟红雨没再动作,只站在他面前,神色复杂。
孟峄阳只觉得胸口抽痛,秋水毒又毒发了,他不再看孟红雨,只盯着那汪血,哽咽道:“为什么总是你?”
夜里没风,天上是一弯残月。
老妇人大起大落地过了这一天,安置完他们,很早便歇下了。草舍内很静,能听得见孟峄阳刚平稳下来的呼吸。孟拂霜给他扎完针,道:“暂时压制住了。但这里药材不够,要给他解毒至少得到镇上去。”
孟红雨道:“那明天就走。”
“你不问他愿不愿意?”
“打晕了打走便是,”孟红雨没什么表情地给他拉了一下领口,“治好了就送回来,没什么愿不愿意的。这是我欠他的,总要还他。”
孟拂霜有些无可奈何地收好针具,道:“我算是知道你怎么折磨他的了。你到底对他是怎么想的?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当然知道孟峄阳想要什么。只是她已经想不起来什么算是心动。她遇到师兄的时候还太早,十二岁的年纪,虎口脱险,见过截云剑的璀璨剑光,本是一眼的爱恨,到她亲手砍下师兄的头颅,就不一样了,就长得没边了,成了骨血的一部分,分不清了。
孟红雨靠着树望着那轮残月,月光很弱,江水逝去,她觉得分不清就分不清了,不必强求。
有脚步声过来,很虚浮,她没转头就听出来是孟峄阳。夜里不只她一个人没睡,这也很正常。说不准那老妇人也没睡,毕竟他们三人在白天打打杀杀的,也不像正经过日子的人。
孟红雨开口先发制人:“我有办法替你解毒,我欠你的自会还清。”
夜里太暗,看不清孟峄阳的表情。只听他道:“我知道。你同孟拂霜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孟红雨没出声。
孟峄阳今夜却前所未有地脑袋灵光,他说:“你把截云剑还回去了。”
孟红雨嗯了一声。
他紧接着道:“你说解完毒,你我的账就两清了。”
孟红雨又嗯了一声。
“那以后就算是从头再来了。”
他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终于看不见那把截云剑了,孟红雨终于承认要还他的债,他心里的那股气忽然就散了大半,也或许是自己死去活来过几回,也见了孟红雨死去活来过几回,累了,折腾不动了。账两不两清谁也说不清楚,但孟红雨说两清了,他就当是两清了。明月庄没了,许多人都没了,她不再是秋堂主,他也不是她蓄意收的弟子,他们如今都是要流浪江湖的人,于是他最后问她一句:
“你我的账两清了,那就从头再来,你认不认?”